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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上次说到黛玉听胤祥吟罢‘剑诗’,不由自主出来称赞,胤祥不期是她,连忙笑道:“妹妹竟也起得这么早,几时来的?”

黛玉笑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不想碰到十三哥练剑,怎么停了?可是我扰了你了?”

胤祥笑道:“没有。我每日院子里练剑,也不过小柱香的时候,前儿见这里倒是一处好地方,一直惦记着,今儿起得早了些,料园子里人都还没醒,便来了,一时忘情,胡诹了两句,让妹妹见笑了。”

黛玉抿嘴笑道:“若不是今儿冒昧听了这一回,也不知眼前竟放着个诗翁,不过是十三哥‘真人不露’罢了。”

胤祥忙笑谦一回,两人见太阳升起,薄雾也散尽了,便且悠悠然并肩同行出去。

胤祥见黛玉仍有病容,便欲问问‘昨儿可按时吃药,现觉得怎样’等语,话到口边,又觉昨儿已送药,今儿又贸贸然相问,有些关心太过,是以咽了回去,一时无语。

那黛玉本想谢他昨儿赠药一事,又想‘昨儿早叫丫头回去谢他了,如今又巴巴地说一回,竟也没道理’,且见胤祥不言语,也不肯言语。

便见两人默默穿梭于柳暗花明之中,皆垂头看影,一声也无,鸟语花香,枝叶婆娑,越发烘染了静谧,一种古怪怪的痴惶之情,不由得从彼此心底油然而生,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胤祥不安,忙笑说道:“妹妹——”

赶巧黛玉笑道:“十三哥——”

两人同时一愣,胤祥竟红了脸,忙笑道:“你说。”

黛玉莞尔一笑,说道:“我不过白问问十三哥拿的什么罢了。”

胤祥展开手,见手心满满的汗珠,一整朵花竟都被浸湿了,却是一路想事,早忘了这层,‘哎唷’一声,笑道:“这怎么说的!”便想扔掉。

黛玉忙道:“不必扔,给我罢。”便笑着解开花囊,胤祥便将那一只花放了里面,拍拍手,自我解嘲地笑笑。

黛玉又好生将花囊系上,想了一回,也不免噗嗤一笑。

出了花林,沿桥而上,忽见桥边竟多了一把椅子,椅上一红色小纸盒,拿铁丝跟椅子固定住了,盒心正中几个大字‘募捐箱’,下另有一排八个小字‘拯救灾民,人人有责’,上一投物的开口,黛玉认得林珑笔迹,蹙眉笑道:“可奇了,又弄的什么新闻?”

胤祥明白,便笑道:“昨儿二弟听我说江南遭灾,百姓失所,他上了心,便扬言要集资救灾呢,我当他随便说说罢了,不想竟认真的,瞧这阵仗,定是连夜叫人做出来的了。”

黛玉点头,笑道:“他做的许多事,也只这一件还严肃正经些,偏又放错了地方,若这样集资,纵等一年,想必也得不来几两银子,又能帮谁?”

胤祥笑道:“我二弟点子多,我料他除了这个,定是还有别的办法罢。”黛玉只微微笑,并不言语。

便见小丫头来寻胤祥,笑道:“左小王爷和周少爷来了,正家里等爷呢。”

胤祥不由得蹙眉,心道:烦人的很,哪个愿意听他们谄媚讨好!也只得对黛玉笑道:“我先回去了,妹妹也歇着罢。”便告辞而去。

这边黛玉见胤祥走了,自己并不想就回潇湘馆,因估摸着贾母尚未起来,请安尚早,便摇摇行至湖边,凭栏赏景,忽见隔岸那头一个小丫头人影一闪,向宝钗的蘅芜院那边去了,黛玉认出她是胤祥身边的凝月,因见其行色匆匆的,微微纳闷,倒也没多在意,站着看了回彩禽戏水,终觉无趣,便沿湖绕堤,信步闲逛,一路向北边去。

因其脑中无数念想纷扰,不觉到了一处,抬眼看时,竟是拢翠庵门口,但见石阶盘旋而上,苍朴厚重,阳光初绽,零星点点透下来,树影森森,花影寥寥,十分安静,两个小童拿着扫帚,默默打扫着门前。

黛玉便悠悠拾阶而上,问道:“你们姑娘可醒了?”

那两个小童之前已经见过黛玉数面,其中一个圆胖憨憨的,名叫念空的,因知黛玉出身书香之家,心下仰敬,便客客气气,说道:“该醒了,姑娘找我们姑娘有事?”

黛玉点头微笑,说了一个‘是。’

念空便让等等,进去通报了。

另一个叫念净的小童生得瘦瘦小小,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因一直记着那日林珑吼她之辱,黛玉又是林珑妹妹,连并对她也没好气,见那小童进门去了,她也忙扭身跟了进去,小声拉其说道:

“你又多事,管她做什么?姑娘又不愿意待见她,岂不嗔怪你的?”

念空说道:“她已来了两次,次次失落回去,我见她这样人品,心中不忍呢。”

念净撇嘴说道:“什么人品?咱们姑娘说了,她也‘不过是一个俗人’罢了,你又胡发善心!也罢,你既要说,就说去,看怎么着。”

念空只得进去告诉一回,果然妙玉说:“要打坐,叫她先回罢。”

待出来,念净笑道:“如何,我再没说错的罢?你既不忍不管他,这会儿可忍得叫她回去?”

便自作主张,替念空出来,脑中略一思索,站门口说道:“我们姑娘说了,暂时有事,叫姑娘略等等罢。”便三两下收了门前残骸,进院去了。

黛玉因日里一梦,心里十分难受,很欲得知南川今日消息,因有此念,这才不知不觉走到拢翠庵来,这会儿听闻妙玉暂不能见,便果真默默等着,谁知时间分秒流逝,转眼已过了半个时辰,却并不见妙玉让进,不由得胡思乱想,心中暗暗揣摩道:

“人都说她是个灵验的,我久求不见,难道是哥哥出了什么事了,她慈善心肠,不忍告诉我的么?”

想到这层,只觉心头乱跳,双腿发软,便靠着大树悠悠蹲下,双手抱了膝盖,双目痴然,更坚定了苦等问明之心,一动不动,宛若雕塑。

不想庵里一个粗役使唤的婆子,因疼黛玉神仙一样的女孩儿,一边悄然看着,心中甚是怜惜,便趁着她人不见,悄悄过来说道:

“姑娘别等了,纵等到天黑,我们姑娘也未必见你,——我只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只叫林二爷来好生跟我们姑娘赔个礼儿,低气儿说几句话,保管就完了,我们姑娘也待见姑娘了。”

黛玉听了这话,方知:原来这妙玉不见我,竟是因那日哥哥得罪她的官司,只是出家之人,原该万事皆空,淡然红尘,怎么她竟这般计较?到现在尚且耿耿于怀?

到底松了口气,转念又想:既是因为这个,也罢了,我只叫哥哥来和她说两句软话,前嫌一去,她也必告诉我南川哥哥怎样了,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因一心皆系南川身上,一时之间,竟并没想其中多少大不妥之处,忙谢过那婆子,望了门口一回,便转身找林珑去了。

话说林珑今日集资捐款,自问为一大正事,是以并没有去任上,这时候起来有一会儿了,先叫丫头去看了一回募捐箱,回来告诉,‘园子里共四个募捐箱,加一起约有二三百个钱’,林珑以为这一个早晨,该有几十两银子的,不想竟这么些,险些喷茶出来,琢磨了琢磨,因想:俗语说的,‘穷大方富小抠’,我这样弄,大家都一笑而已,没人愿意真掏钱,而且掏了钱的又没留下名姓,也不明白,还得想别的办法。

便叫丫头拿来纸币,伏在案上写名单,先从底下那些管事儿的写起,名字后记上数额,数额后面又画上图案作标记,穷的就画圈,好比窝窝头;身上有好差事、阔绰的就画黑点,以此为蓝本,或软磨硬泡,或勒索敲诈,好歹弄出钱来。

又写至小子们,粗使杂役,宝玉及姑娘们,顺便带上她们的丫头,后面几十个钱,几百钱至几两不等,写到宝钗时,犹豫一会儿,写了个二十两,想想又划掉了,改成‘待定’,还在后面点上十几个的点,密密麻麻,意思是‘油水多的,能敲则敲’。

便听身边一声响,一个鼓鼓的手帕子被放在桌上,语嫣等人笑道:“这个是我们的,好歹就这么些,我们自己交上来了,二爷黑名单上不用写我们了罢?”其他人也都笑。

林珑‘哦’了一声,拿起手帕来掂量掂量,笑道:“不愧是我的丫头,最积极,倒不知这些能买几壶好酒,若能再剩些,做件秋袍就更好啦。”

语嫣忙指着他笑道:“美的你呢,拿我们赈灾的钱买酒吃,我们若知道了,非把你绑在树上,饿你几日!”

大家都笑,龙儿也笑道:“对,把你饿成灾民。”

众人立时大笑,林珑也扑哧笑了,连忙点头说‘不敢不敢’,小丫头芸香插口笑道:“二爷可写林姑娘的名儿了?”

别人也忙赶着说道:“是呢,可别是哥哥妹妹就袒护不写了!我们可是不依的!”

林珑笑道:“写啊,怎么不写!”

便众目睽睽之下写上了黛玉的名字,后面跟探春,惜春等同例:三两,龙儿还笑着要说话,忽听外面院子里人说‘林姑娘来了’。

大家听了,都笑道:“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忙出去让黛玉,林珑又回头让人倒茶来。

一时黛玉进来了,笑道:“远远的就听你屋里热闹,说什么呢?”

龙儿笑道:“姑娘来瞧瞧,二爷写的集资单子,要照这个去催帐的,还一点亲情都不顾念,把姑娘也写上了。”

黛玉便凑过来看,果然写了她的名字,后面还有钱数,笑着点点头,林珑便问:“你病还没好,今儿又是个热天,还出来跑,再添了暑,更叫人没法子了。”

见丫头拿了茶来,林珑见烫,先端起来给吹吹,瞟她一眼,问道:“吃药了今天?”

黛玉随意说道:“等会儿再吃不迟,你这个并不急罢?”

林珑道:“不急,怎么?”

黛玉道:“你出来,我有事找你呢。”

便将他手里的东西拿过放在一边,扯着出去了,林珑见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着三不着两的,只一路拉着自己出门,跟平日比较,很是有些古怪,便愣愣地笑道:“走的这么快,去哪儿?”

黛玉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林珑纳闷不解,见她心急,只得跟着去了,谁知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却是越来越朝着拢翠庵去了,连忙拽着黛玉,小声问道:“妹妹要做什么?去那儿干什么?”

黛玉头也不回,说道:“那日你得罪了她,好歹给赔个礼,说两句好话就完了。”

林珑一愣,见已到庵门口,连忙撤手,道:“妹妹叫我出来,就是为的这个?这可莫名其妙!好好的干吗给她赔礼?——妹妹今儿怎么了?——不是她跟你说的,让你找我来罢?”

黛玉红了脸,跺足说道:“好啰嗦,横竖我是有大事,你只说两句软话,就走你的罢了,这也不行么?”

林珑道:“不行。——不是我能伸不能屈,只是这件事上,我不愿意跟她低头,你不明白的。”便扯着黛玉回去,黛玉撒手不从,站着,看着他。

两人一时无声,林珑轻轻说道:“犯不着求她,你要什么哥哥给你买,你想知道什么,哥哥差人给你打探去,她不过一个装腔作势的姑子而已,咱们犯不着纵她,把她惯的天上去了!走。”便执起黛玉的手,黛玉不肯,别过头去,一语不发。

林珑见她娇喘细细,脸红红的,眼中淡淡水光,低下头去,水光满沾了睫毛上,簇簇闪动,知道她心里很是失望,不知为何,心中方才冰山一样的坚持,忽然就软了,一点点融化成水。

蹙眉盯了她半晌,问道:“究竟什么了不得的事,就这么重要吗?”

黛玉颤颤地说道:“是。”眼圈更红了,强忍着不流泪。

林珑也转过头,看着一处不知名的地方,半晌,过来攥着黛玉的手,大步走近庵门前,朗朗叩门。

不一会儿,念净开门出来,上下瞄了他两个一眼,冷冷问道:“有事吗?”

林珑道:“我来和你们姑娘赔礼道歉,她在吧?”

念净一怔,不太相信地看着他,说道:“我进去通报一声,你等着。”

林珑点点头,念净忙进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笑道:“姑娘刚好念完了经文,这会儿有空,你们随我来罢。”

便引着黛玉,林珑二人客室里面去了,妙玉早已在那等着,一身素白长袍,头发束了大半,略留下薄薄青丝,随意散了肩上,着实是仙姿雅容,清灵水透,旁边围了一溜的小童和婆子们,显然是要大家都亲见亲历,偏一副淡漠无意的样子,见他二人来了,静静说一句:“上茶。”便自先坐了一边,等他开口。

黛玉和林珑便也各自坐了,林珑说道:“那日是我不对,冲撞了姑娘,我原想着:姑娘是出家人,雅量实深,未必就和我一般见识,只是我心中藏着这事儿,总过意不去,茶不思,饭不香的,所以今儿特来给姑娘赔礼,姑娘也不喝酒,也不受礼,我索性就拿这茶敬姑娘了,就当担待我那日粗俗无礼罢!”

便双手持了茶,一口喝尽,几个小童在下面抿嘴递眼儿,满面得意之状,妙玉也淡淡一笑,扇茶不言。

黛玉本以为只她三个人罢了,纵林珑难为情,也是有限,谁知又这些外人在,心中也不舒服,见林珑竟不计较这些,果真给赔礼了,顿生感激,暗暗思道:好哥哥,难为你了,仅此一遭,为的知道南川哥哥生死荣辱,你今儿为我拉下脸来,我记得的。

便柔声对他说道:“哥哥,你且先去罢。”

林珑也不说什么,说了句‘告辞了’,起身走了,方到门口,却听妙玉悠悠说道:“你只放心罢,你欲问之人,虽历经无数艰险,却有大成就,将来自有光耀林家门楣一日,然他此刻何处,我并不能透漏,只说一句,你兄妹二人还有见面之日,你也不必太过牵念伤心了。”

黛玉怔怔起身,浑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此处何处,听了这些,正是自己许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心事,又是安慰,又是伤心,又是惊喜,又是酸痛,心里脑里都是妙玉的话,一句一字,回环反复,许多情愫交织碰撞,难以自持,隐隐听妙玉说了句什么,再抬眼时,人都走了,黛玉只管静静点头,只管痴痴然迈步回身,冥冥中对自己说了一句:好了,这就好了。

忽想到一事,顿感不妥,忙摇摇走出庵门来,叫了一句‘哥哥’。

林珑已经走了很远了,听黛玉叫他,只得停步,不回头,不说话,只树一般地站在那里,给她一个后背。

黛玉走近了,看见林珑面无表情,并不知其心里想着什么。

黛玉怯怯地站着,并不知道说什么好,忽想起从前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时候,她犯了错,林珑也是假装深沉,故意等她上来说话,他偏又是最把持不住的,仅仅只要自己可怜兮兮叫他几声‘哥哥’,作服软之意,他要么哼哼两声,瞪她一眼,说道:“要有下次,我肯定不饶你。”或者正严肃着,突然就做了一个鬼脸,吓黛玉一跳,两人也和好如初。

可是,天真无忧的童年早就过去了,不知不觉中,一切早悄然改变。

林珑开口:“你早知道了?”

黛玉点头。

林珑很怪异的笑:“怎么不说呢?”

黛玉抬起头,盈盈看着他,眼底像藏着一碧清泉,晶莹剔透,一点杂物也没有,虽一句回答也无,却尽在于此。

林珑别开目光,忽然又笑道:“你原来为的这个,何不早说呢,好歹他也是我哥哥,我若知道了,何必到现在才来道歉,这毕竟是大事,颜面也就不算什么了,你何不早说呢。”

便笑了笑,四周暗影憧憧,森然静寂,笑声变得极其空洞,林珑深深喘了口气,不知为何,胸口宛如一个巨石压着,使得喘息悠然似叹,更添沉重。

南川是他的哥哥,他今番所作所为,无论出自亲情,或是道义,都是应该的,可不知道为何,他的心里并不畅快,直至这时,他才知道黛玉心里一直深藏着这私密的一处,这里有一个真正令她魂牵梦绕的人,为了知道他的消息,她会毫不犹豫地让他低三下四地去和妙玉道歉。

他现在已经可以想到,每每夜深人静时,黛玉会满脑子思念当日那个不辞而别的南川,她会辗转反侧,情思不止,也会悠然长叹,黯然落泪,她会将对南川的想念带进无数个梦里,许多陈年旧事,会在那里重新演绎。

他曾经对她很好吧?他两兄妹之间,想必,一定曾有过许多值得回味的往事吧?他们常常让话题在那个灯市变得扑朔迷离,可是,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又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他很好奇,可是,那毕竟是他们两个的秘密,他不过是个外人,没权利涉足,没权利知道。

老实讲,是有些嫉妒。毕竟在他眼里,南川跟他一样。——又不是亲兄妹,又没有血缘关系!

现在,这嫉妒之中又夹杂了一些灰色的东西,他开始有些怀疑,黛玉对他的情分,是不是因为一直无形中将自己当作南川,是不是想给空落无依的牵挂找到一种寄托和延续,仅此而已?——他与南川的一切都是那么相像,他又在那样巧合的时间里,出现在她面前。

听黛玉犹犹豫豫地叫道:“哥哥。”

林珑回过神来,再听到这两个字,心如针扎。

他想了想,苦笑一笑,说道:“这可好了,以后不用再做别人了。”

便呵呵一笑,送黛玉回潇湘馆去,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路并无一言,回了小九寨,无精打采的叫丫头们自便去,自‘彭’地一声躺在床上,思绪凝成了冰,整个世界都冻住了,是苍茫的白色,一点生机都没有,什么都没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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