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吓坏了。复又躺下,闭起眼睛假睡起来。不久,又响起了水手和少妇耳语般的低吟。
水手:
头上的星星星对星,
大河口里的亮星;
尕妹的眼睛毛洞洞,
尕嘴儿红,
尕模样咋这么心疼?
少妇:
花儿里为王的是牡丹,
人里头英俊的是少年;
阿哥连我肩挨肩,
要分开,
除非是黄河的水干。
水手: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
平川的葡萄串连串;
我丢尕妹实在难,
你丢我难哩么不难?
少妇:
东方发白天亮了,
川里的牛羊叫了;
尕妹的眼泪淌干了,
瓜果城眼看着到了。
远处响起了鸡啼的声音,东方天边出现了一片暗红色的光。那光又变成了七彩的颜色,铺满了整个河面。于是,笼罩在夜空中的轻纱似的薄雾,慢慢地被大地托起了,而且愈来愈高,愈去愈远,终于和地上的景物分开了。逶迤的群山,高耸的白塔,绿茵茵的瓜田,树木,全都显现了出来,带着露水的颜色,恰似一幅明丽的水彩画。而刚刚,它们还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躲躲闪闪的剪影……
是幻觉?是梦境?迷糊不醒中它竟是这样的清晰。是灵魂出窍,还是心血所凝?是童年生活在大脑皮层的折射,还是作家先生苦苦追寻的归宿?他一时竟茫然了。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出现了一张久违的面孔:田珍!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在夜航的幻景中刚刚和她对唱花儿,有了神交,现在她就果真来到了他的身边!提着一只篮儿,篮儿里装满了各种吃食,步履匆匆,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的身边--而这正是他孤独绝望的时候。
“亲人啊!”他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呼唤。
田珍立在门边不动。一瞬之间,她的眼里交替出现了发愣、惊愕、喜悦和悲伤的神情,接着便快步走到病床前,望着胡然蜡黄的面孔,焦急地问道:
“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说着,一只手抓住了胡然枯瘦的手,两只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你来了?”胡然吃力地欠起身,眼里现出了充满感激的泪光。
“你怎么病成这样了?”女人又一次痛心地问道,嗓子被哽咽堵住了。
胡然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这位纯朴的农妇,一股惭愧、悔恨之情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感到深深的自责和内疚。
“我,我好着哩。”半天,胡然强挤出一丝笑容,结结巴巴地说。
女人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不再问话,只是疼爱地看着胡然焦黄的面容,默默地流泪。
胡然鼻子一阵阵发酸,热辣辣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就像一对久别的夫妻似的互相盯视着。病房里发出轻轻的抽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胡然换上一副笑脸,望着女人问道。
“我早就知道了。”女人止住了泪,低语般地回答。
“早就知道了?”
“嗯。是从报纸上知道的。”
“噢?”
“前些时间,报纸上登了你打官司的事,我的心就被提起来了。几个月来,我一直关注着你的命运,一直打听你的消息。为了知道你的情况,我还专门到邮局临时订阅了一份《古城快报》。我曾到你们机关门房--假称是你的乡下亲戚--问过你的近况,得知你生病住院了。当时就很心焦,很着急,想到医院来看你。可走到医院门口又站住了。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我有什么资格来看你?万一碰到你老婆,真还不是个事。我们乡下女人,脸皮到底薄些。当时正刮着大风,在黄风黑道里站了半天,终于转身回去了。可又不死心,总是放心不下。前些天又来打听,得知你已经离婚了,这才做了一点你喜欢吃的东西,大大方方地来了。”
田珍说着,从篮儿里掏出花馍馍、糖酥饼、油锅盔、羊肉包子,全是胡然爱吃的东西。还有从自家树上摘的杏子,桑椹。又拿出了一双手工做的布鞋--她知道病人穿皮鞋吃力,连夜做了一双软底鞋。东西摆了满满一桌子。然后抬起头来,眼里露出喜悦的光芒,殷切地望着胡然,就像乡下妻子来探望城市的丈夫那样充满了深情和期盼。
泪水又一次糊住了胡然的眼睛。他一把抱住了田珍(作家先生病重后被隔离到一个小病房里),轻轻地吻着这位心地善良的农妇。她已不年轻了。终年劳作,风吹日晒,使她失去了昔日的韵致。俏丽的面容已变得粗糙,鬓角上也有了几丝白发。胡然替她拔去了一根白发。女人便伏在胡然的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你,后来··…”胡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欠这个女人的情太多了。“没有再走一步吗?”
“没有。”女人说。“乡亲们都劝我再走一步,但我始终犹豫不决。农村的寡妇,能有什么大路可走呢?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光棍,就是死了婆姨带着一大群娃娃的主儿!而且都是些文盲半文盲,不是满嘴脏话爱打老婆,就是一闷棍打不出响屁的老实疙瘩。我能跟他们吗?唉……”
田珍说到这里停住了。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乡下女人命苦哇!”
胡然激动地把女人的头抱起来,将脸颊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就那样长久地贴着。两人的泪水滚到了一起。
“全是那一夜!”女人说,幽怨地看了胡然一眼。“要是没有那一夜,我也就认命了,随便跟个男人算了。可是有了那一夜,我的心里就放不下别的人了。”
胡然的脸上感到一阵阵发烧。在这位心如泉水般净洁的女人面前,他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自从有了那一夜,”女人说,“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我知足了。老婆婆年纪大了,孩子还小,我不想让婆婆受人家的气,更不愿我的儿子受委屈,所以就一直拖到现在……”
“可我,可我……”胡然悔恨万分地说,“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他又呜呜地嚎哭起来了。
田珍起身,拧了一把热毛巾,替作家先生擦了擦脸,又沏了一杯热茶,拿过糖酥饼,喜吟吟地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吃一点东西吧。”
在男人吃着她亲手做的食品时,田珍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娃儿已经大了,上了小学。婆婆死了,院子空着。欢迎他出院后到她家去疗养。一年四季,炕都烧得热热和和的,农村的空气又是那样新鲜,最适合养病了。圈里的猪儿壮羊儿肥,满院子的鸡跑着,想吃了就宰一只。每天早晨四个荷包蛋,中午是你最爱吃的羊肉臊子面,晚上清爽一点,就做西红柿面片子,不出半年,你就胖了……我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就一心一意照料你。薄擀细切,有的是上好白面,是当地优良品种和尚头的麦子,劲道大着哩,包你吃了一碗想两碗……你想吃什么做什么,不让你吃重的,变着法儿伺候你……
“我去,我去。”胡然连声答应。真的,他很想那个给他留下了难忘印象的庄稼院。
田珍在病房里住了三天。在这些时日里,她挽起袖子,将胡然穿脏的衣服鞋袜彻底清洗了一遍,把男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又替作家先生擦了身子,洗了脚,认真地剪去了脚上的指甲。晚上,她将两只凳子拼凑在一起,搁在胡然的床边,蜷缩在上面睡一夜。这时胡然便伸出手来,抓着她的手,什么也不说,就那样紧紧地握着,感受着互相跳动的脉搏,两个苦命人的心连在了一起。半夜里,她怕男人休息不好,悄悄地把手从胡然的手里松出来。
第四天上,她要回去了。她说,娃儿要吃饭,院子也无人照料,她先回去了。她说,你就安心治疗吧,我过些日子还会来看你……
说着,已经泪水涟涟了。胡然频频地点着头,说你慢走,你走好。这二百块钱,你给你和娃儿买件衣服吧!女人说,钱我有哩。你留着还要看病,想吃啥就买一点,别亏待了自己,身体要紧。一步三回头,真是一步三回头啊!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再三叮嘱:出了院可一定要来啊,我等着你……
胡然泪如泉涌。望着田珍远去的背影,心里默念着:去的,去的,我一定要去的。哪怕是埋在乡间的荒野里--那里的土干净些。无论如何,也不能埋在这名利场里啊!
夜里,下起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在浙浙沥沥的雨声中,作家先生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古城作协走廊里贴出一张大白纸--
讣告
我市着名作家、《文艺春秋》编辑胡然同志因病医治无效,已于今日凌晨去世。终年四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