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九日，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
西川省L县文华镇，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公路，一头连接着县城，一头连接着省城。道路两侧是鳞次栉比高高矮矮的楼房。有搬迁出老街的车站、镇政府、镇卫生院、税务所等等公家单位；也有先富起来的一拨人买了三分五分，一亩半亩地皮自建的民房。镇教育办公室的集资房就位于这条沿大件路而建的新街的东头，门牌号是文华镇上街2号。
两栋六层楼房沿公路并排而立。一层是铺面，二三四五六楼是公寓。楼与楼之间是大门，进门之后是一个占地七八亩的大院子，被一圈围墙包着。院子很空，只在东边有一排简易板房，应该是建楼时的工人住房，上面还残存着“施工单位某某某某公司、项目经理某某某、监理单位某某某局”的字样。
让我们的镜头从空荡荡的院子移开，向左，进入南边那栋楼的四层。空空的楼道很宽。（完全不像现在的楼房，开发商似乎认为中国人正在闹饥荒，个个骨瘦如柴——楼道要多窄有多窄：两个瘦子通过？OK，没问题。一个胖一个瘦？慢点。两个大男人？拜托，先回转角会车）左边的防盗门上有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四0一”三个字。大概是整栋楼没有楼层和房间号，这家房子的主人只好自己动手了。
镜头越过牢固的防盗门，进入房主人自封的401室——因为我们不知道对面房子的主人会不会承认自己是402室。进门左边是一个放鞋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两双回力球鞋，两双皮鞋，一双旅游鞋。架子顶上没有放鞋，放了个篮球。右边大概是客房，不大。继续向前，进入客厅，有四十个平方左右。客厅另一面是厨房和卫生间。再向前，过道左边面向窗外乡村田野的是主卧，有床，一个黄色宝丽板的四门衣柜，一个梳妆台靠着窗。右边是次卧，也是一个衣柜，床，梳妆台，但多了一个书架。次卧的家具看起来都还是新的，白色。书架上的书有文学类的，什么泰戈尔的《飞鸟集》，《莎士比亚四大悲剧》，《源氏物语》，《安娜，卡列尼娜》，《聊斋志异》，《史记》，《王小波作品集》·····等等；也有一些杂志，有《小说月报》，《啄木鸟》等文学类的，也有中国篮协出版的《篮球》，居然还有金融类的《财经》——看得出来，这些书籍的主人是个爱好广泛的家伙。
一张一米八的双人床，两个床头柜。右边的床头柜上面摆着一把剪刀，一把发梳，一把滚梳，一把排骨梳。左边的柜子上是两本书，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床上的薄被里裹着一个人，从露出来的膀子和染了一撮黄毛的短发来看，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未婚。
床上的男子似乎在做梦，呼吸急促，咬呀切齿。二月的天气里，竟然有汗水从脸上、脖子上冒出，似乎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不要——！”年轻男子不知道在梦境里遇到了什么，竟然真的喊了出来。也许是喊声把自己从梦境里拉了出来，话音刚落，年轻男子呼地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瞪着双眼。脸上还残留着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
无星无月的夜晚，卧室里也是漆黑一片。他从梦里醒来，全身大汗淋漓。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在哪里？我不是和老婆吵架出去喝酒了吗？怎么会在床上？这张床是谁的？明显不是家里的床，床垫硬度不对，被子也薄了些······”
摸摸周围，没有人。没有老婆，也没有其他女人，看来没犯更大的错误。他的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二十秒后，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够着手开灯，在墙上摸了半天没摸到开关。手往后收的时候却碰到一根线，他想也不想就拉了一下。啪的一下灯居然亮了！眼前一片模糊，他却忘了闭上眼适应一下——他妈的什么年代了，还有拉线的电灯开关？他都懵了！
等眼睛适应光线，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入眼是一个大衣柜，梳妆台，还有一个书架。这他妈是哪里？怎么这么熟悉！看看左手边，明显盗版的《文化苦旅》，《平凡的世界》，很熟悉！右手边，剪刀，发梳，滚梳，排骨梳，很熟悉！这他妈是哪里？！
不对，我穿的怎么是背心？背心啊，我他妈多少年没穿了？十年？八年？拉起来看看，“23”，“BULLS”，天哪！乔丹的，伟大的乔丹的球衣！那记录着我全部青春记忆的最后一件山寨版乔丹球衣是哪一年搬家时弄丢的？想想，想想！没有八年也有六年了吧？我他妈穿得是谁的？
等等，等等，不要急，不要慌。我是谁？我是李想，我是个发型师，我有个小我八岁的漂亮老婆，我有个可爱的小宝贝。我和老婆吵架了，我开车跑出去，恩，车是按揭的，我买了一瓶陵州白喝干了，我开车上路了，感觉车身颠了一下，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翻车了——快救人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么这里是哪里？我死了吗？没死的话应该在医院吧？该死的!这是哪里？怎么这么熟悉？
年轻男子的眼睛定格在梳妆台上。
一把掀掉被子，扑到梳妆台的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的健康的小麦色的脸，而不是那张猥琐大叔的因为长期室内工作而肥白的脸！刚刚长出密密的胡须，还没有多年后的坚硬。短短的碎发，刘海是一撮黄毛！
年轻男子开始发抖。手抖，脚抖，牙关在打颤。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二十岁的自己······
外一：
“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凌晨一点三十分左右，一辆轿车失控坠入岷江。警方经过三个小时的努力，顺利将轿车打捞起来。遗憾的是司机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根据车辆号牌及司机随车资料，警方已通知家属赶赴现场确认身份······这里是新闻现场，记者陈帆为你播报。谢谢你的收看，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