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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这个家从来就没有人主过事,如果有个能拿主意、说话算数的人,也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现在我反正是有主意了,立刻办手续搬走,他们愿意跟着就一块走,不愿意跟着就由着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

简业修又问赵强:“你是老大,你的态度呢?”赵强完全蔫了:“就这么办呗。”

“那好,你拿着房本跟叶部长去办手续。”

到傍晚,三义里算是从地平线上彻底消失了,简业修终于长舒一口大气,陪着夏尊秋和吴虚白边说边往九河公司走:“先到公司坐一坐,然后我们找个地方去吃饭。”

吴虚白真算开了眼,也知道简业修是如何工作的了,对眼前这位合作伙伴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去坐一坐可以,吃饭就不必了,我还要回饭店陪陆先生。”夏尊秋也凝视着简业修:“你就是这样当危改办公室主任的?”

简业修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您是认为这样做不妥?”

吴虚白看着夏尊秋:“你的导师大概是同情你的处境,认为你是在浪费才华?”夏尊秋挽住吴虚白的胳膊:“不是这个意思……”

夏晶晶自作聪明:“我理解姐姐的意思,当一个男人因爱上某种工作并肯为之献身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醉神驰,沉迷其中,他的神态显示出来的坚毅与执著,是一份高贵的美好。”

吴虚白和夏尊秋都吃惊地看看夏晶晶,谁也没有说话。简业修手抠太阳穴,已经顾不得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实际上,他的头疼病又发作了,他身上的止疼片已经用光,回到办公室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发现药瓶子里也是空的,赶紧叫于非去买药,在等药的时候头疼加剧,已难以忍受了,他用手指死死抠住头皮,脸因疼痛而扭曲变形了。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夏尊秋和吴虚白被吓坏了,夏尊秋惊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疼就痛苦到这般地步?”

简业修想维持体面已经做不到了,头疼病一犯起来,生不如死,心灰意冷。其他的人又不能跟他多说话,眼睁睁看着他尽力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大家都无能为力,一点也帮不上他。夏尊秋抱住简业修的脑袋,企图帮助他……吴虚白看看夏尊秋,简业修烦躁地躲避着夏尊秋。直到于非买来止疼片,他一下子吞了两片,十几分钟后他渐渐恢复了,常态。夏尊秋非常担心:“业修,你到医院检查过没有?”简业修面带苦笑,十分不好意思:“不用,就是在监狱里熬鹰熬出来的,我心里有数。”

吴虚白奇怪地看着简业修,他有同情,也有不解,欲言又止……

同福庄也有动静啦,顾全德、周原陪着夏阳春来到工地看开工,天气阴沉,异常寒冷,工地四周却围着一大片等着看开工的居民……顾全德感到奇怪,却不愿意说出来,一没下通知,二设发消息,群众是怎么知道今天下午开工的?老百姓被糊弄怕了。

已经不愿意再听信别人说什么,只有自己亲眼看到破土动工心里才会踏实。周原看到有这么多围观的人,就灵机一动向顾全德建议:“区长,绸子、剪子都是现成的,要不要搞个开工仪式,您顺便给大伙讲几句,鼓鼓劲儿。”

“打住!以前我们讲过,没有算数,现在还是少说为佳。”顾全德急忙摆手,并转脸征求夏阳春的意见,“夏先生,这些人都是从此地搬走的老居民,将来还要回到这儿来住,他们天天到这儿来看新楼动工没有,您想跟他们说几句话吗?”

夏阳春也摆摆手:“无话可说。”

周原露出歉意:“还得再等等杜觉……”

顾全德看看表,有些不耐烦。周原想拖延时间,只好没话找话:“就是天不作美,气候太冷了!”顾全德自嘲:“是啊,半年前气候好,可我们没有按时开工啊!”

夏阳春语义暖昧地说:“看得出来,顾区长非常关心老百姓的疾苦。”

“非常关心谈不上,说没有关心冤枉我,在许多情况下是力不从心,如履薄冰。好在同福庄的改造总算起动了,我下个月鞠躬下台也有个交代了。”周原一愣:“您的岁数还没到呵?”

“可我感觉自己好像七八十岁了。”

“都是叫危改给闹的,拆迁搞完了每个人都至少老十岁,群众有顺口溜,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共产党拆房子。其实这个顺口溜应该由我们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给老百姓拆房子!”周原的顺口溜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顾全德和夏阳春都没有笑,不是他们缺少幽默感,就是认为这个顺口溜具有政治讽刺意味,不便随声附和。周原为了摆脱窘促又问顾全德:“您准备去人大,还是到政协?”

顾全德心灰意懒:“哪里也不去,直接回家。”

杜觉来了,年轻轻的不管什么活动他总是晚到,还若无其事地和人们一一握手。顾全德追不及待地让周原下令开工,周原对施工现场的负责人一打手势,垂挂在掘土机挖斗上的两挂近丈长的红色鞭炮点响了,各种建筑机械开始发动,掘的掘,推的推,建筑工人们进入工地。杜觉对周原说:“周局长,不剪彩,不讲话,不伦不类,你搞的这是什么开工典礼?”

“这就行啦,老百姓只想看实的不想看虚的了。”

杜觉转头又对顾全德说:“顾区长,您看我那栋楼,8层,3700平方米,已经出地面了。”土木集团在最好的地段用最便宜的价钱承建的那栋楼进度确实够快,只是跟整个同福庄这一大片相比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当钟佩精疲力竭地回到区政府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片晃眼的高大玻璃门,门前呈“八”字摆开两排花篮,彩灯过早地点亮,带着逼人的炫耀。她感到纳闷:“对过又怎么啦?”司机告诉她:“饭馆改超市,发啦!”她不以为然:“改成超市就发?…‘光这栋房子就卖了700万!”“就这么个两层小楼,能卖那么高的价钱?”钟佩的心里被牵动了一下。司机带着明显的艳羡:“别忘了这儿是咱们区的黄金地段,连接市区和工业区的嗓子眼儿,是整个东半城的金融商贸中心,要是在这儿趁两间房于,什么也不干就能发大财!”

“是吗?”钟佩下了汽车,“你先回去吧。”

她对着玻璃门左看右看愣怔了好一阵子,又回过身来看自己的政府大楼,虽不花哨,但高大巍峨,在这一带显得格外地突出和壮观,她看得有点痴迷--从楼前看到楼后,从楼左看到楼右,围着大楼绕了一圈儿才急步走回办公室。她的办公室相当宽敞,但很简朴,跟整个红庙区的风格相近。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冷茶,不仅没有让自己冷静下来,反而越发地亢奋了,在有足够空间的办公室里转着磨磨……然后迟疑着给简业修拨了一个电话,先问他这几天家里的情况,再嘱咐他千万要让敏真和孩子多注意,又问他这会儿在哪里,说话方便不方便……经过这么一番铺垫才说到正题:“我有个事想跟你咨询一下,暂时你先不要给声张,我们区的政府大楼,当年盖的时候花了近4000万。若是现在卖的话能卖多少?”

电话那一头的简业修不胜惊讶:“您想卖政府大楼?”

“别嚷,我只是这么想,危改没有钱,把我都快逼疯了!今天你不在,群众集体下跪,当着港商将市长的军,我这个区长还当个什么劲啊?砸锅卖铁都得给市长争回这个脸!”

简业修沉了一会儿:“那件事不算什么……你的楼卖好了能拿到一个亿。”

“真的?那可是管大用啦!你是干这一行的,认识的人多,能帮着我个主儿吗?”

“您真想卖呀?红庙区政府的人还不把您给吃了!”

“不光是区政府,还有区党委、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区人大。四套机构都在这一个楼里办公。”

“我可以帮着您找到买主,但最好的办法是做通内部的思想工作,然后公开拍卖,那样容易卖个好价钱。”

“我再想想,你也替我想想,先别张扬。”

电话里传来简业修的笑声……她问:“你笑什么?”

简业修遮掩着不肯说,钟佩自己替他说了:“什么没什么,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女人就是女人,房改弄不到钱,卖楼又嘀嘀咕咕……”

简业修笑得更厉害了,钟佩也笑着放下了电话。

这两口子似乎都没有做好梦,钟佩的丈夫于振乾。这时候也快急疯了,到晚上七点多钟,才在中医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找到卢定安。市长躺在病床上,一脸病容,只有秘书罗文作陪,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嘘寒问暖,于振乾猜测自己可能是第一个知道市长住院的人,他一直都觉得卢定安的个子挺大的,大概是老看见他坐在主席台上或站在前面讲话造成的错觉,现在看他,蜷缩在床上那么窄的一条,本来是带着一脑门子官司来的,满肚子火气霎时变成一团晦暗--真没劲。但不管怎样总也得说几句问候的话呀,就问:“怎么突然躺到医院里来了?”

“没事,有点感冒,再打一针就可以出去了。”卢定安声音沙哑,鼻音很重。

“我空着手来看病号,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算病号,你肯定也不是来看病号的,说吧,什么事?”

于振乾犹豫着:“还说吗?您发着烧,干嘛还要再给您添堵!”

“我的鼻子和心里反正已经堵上了,也不在乎你再堵一次。”

“来书记让我们跟韩国合资的事您知道吗?”

卢定安看着他点点头:“有一点耳闻。”

“仅仅是耳闻?这就怪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您市长正式地商量?”于振乾一讲起这件事,火气也跟着又蹿上来了,口吻完全变成发牢骚,“您是知道的,我们跟FLP公司合资是最佳选择,FLP的信誉好,技术先进,在当今世界上的电子行业算是一流的企业,而且您也接见过他们的总裁,参加了我们合资的签字仪式。不知为什么,来书记从韩国回来后横插一杠子,非要我们蹬了FLP公司,改和韩国的半岛集团合资……这不光是我们东方集团不守信义,FLP还提出疑问,梨城的经济工作到底是谁说了算?这让我们无法解释。”

卢定安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因为烦躁。还是怕眼睛流露出来的情绪让于振乾看见。罗文向于振乾摆手,于振乾则向他甩手……他想,既然已经开了头,无论如何也得把话说完了:“市长,如果仅仅是合资,跟荷兰人的条件相同,由我们坐蜡,向FLP说好话,赔礼道歉,也未尝不可。问题严重在韩国人居心歹毒,他们要占大股份,产品用他们的商标,还要裁掉一大半员工,把年轻能干的素质高的留下来,把包袱甩给我们……这哪叫合资?这是抢我们的企业,抢我们的市场,毁我们的产品商标!我不理解的是他们有恃无恐,傲慢强横,来书记一向是个挺好的人,怎么一下子好像变成了韩国人的书记,一再压我让步……”

卢定安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但额头两侧青筋鼓胀,挥手让于振乾出去。罗文轻轻打着手势把他往病房外推……于振乾勃然大怒:“哼,这算怎么一回事!”

“嘭”地一声,他重重地摔门而去。罗文跑出病房追上他:“于总,别那么大的火气,有事说事……大家本来就快成斗鸡眼儿了,你再把两个大头头的火激起来,夹在中间好受吗?”

“你以为现在我就好受吗?大不了不干啦!”于振乾的修养和风度全没啦,他雷霆震怒急转身的时候险些撞上两个人,是杜华正和漂亮的保健医生何月琴,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杜华正只向于振乾点点头就进了卢定安的病房。

杜华正的消息太灵了,凡梨城发生的事,只要是他应该知道和想知道的就绝对瞒不了他。他一来跟于振乾来可就大不一样。

卢定安在病中本来就浑身难受,心烦火盛,于振乾还来火上浇油,卢定安最烦什么他偏要提什么。杜华正一进病房就先让罗文回家吃饭,大包大揽地说晚上由他来顶班照顾市长,然后向卢定安介绍自己带来的漂亮医生:“这位是我们区康复医院的王牌大夫小何,出身于名医世家,针灸按摩得过真传,治感冒发烧有绝活儿。”他为一个年轻动人的女人做完这样一番广告之后,下面就由这位小何大夫上场了,她温言软语询问病情,有没有作过全面的检查,想吃点什么东西,顺便讲解了治疗感冒发烧应该注意的事项……在这样一番医学理论指导下,女医生让卢定安喝下一小杯自己带来的在市面上绝对见不到的能治感冒的营养品。再把珍奇水果削了一点让他尝尝鲜。杜华正做的自然、得体,他认为只几分钟的工夫就能让卢定安感到温暖,轻松。假如在此之前卢定安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或不满的话,在这时候最容易消除,能使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近许多--人在病中都是软弱的,你对他好一点最容易化解胸中块垒,增进感情。特别是像卢定安这样的人,平时架架棱棱,令人不敢接近,却又都以为他成天被人包围着,什么都不会缺少,其实他很孤单,很缺少正常人的亲热和普通人的友情。杜华正见卢定安已欣欣然接受了何月琴为他所做的一切,脸上全面解冻,就对女医生说:“医院的饭没法吃,附近有一家饭店的炖品非常好,我去弄点吃的来,你趁这个空给市长做一下全身按摩,让他浑身轻松一下,感冒保准就会好一半儿。”

他的这些话实际是说给卢定安听,卢定安说:“你打住吧,我只想喝一点家里的面汤,一会儿就会送来。谢谢你们,快陪着何大夫走吧,这里有人家医院的大夫,你横插一杠子会惹得人家不高兴的。”

杜华正叫起来:“哎呀,我的市长大人,都病成这个样子啦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他说完就想撤走,打算把卢定安交给漂亮的女医生料理。刚才被杜华正打发走的秘书罗文,是何等精明,哪敢自己回家吃饭,恰在这时候陪着市长夫人,提着饭盒推门进来了……

于振乾离开医院后却越想越气,飞车赶到梨城第一律师事务所,仗着自己面子大,把下班后还在和同事们碰案情的许良慧约了出来,进了梨城饭店的咖啡厅,他殷勤有加:“您喝点什么?”

许良慧见怪不怪地等待着:“如果非喝点什么不可的活,那就喝咖啡吧。”于振乾再问:“还要点儿点心和水果吗?”许良慧急忙摆手:“不,于总,您就别客气了,最好直接进入主题。”

于振乾实际上已经迫不及待了:“谢谢您肯原谅我的冒昧,我不能在您的事务所里谈,主要是怕给您惹出麻烦,因为我想委托您替我们打一场十分棘手的官司……”

“什么官司?”

“调查韩国的半岛公司是怎样向********来明远行贿的,或者说调查来明远是怎样接受韩国人的贿赂,然后严重损害国家和我们集团的利益,强行逼迫我们跟半岛合资!”于振乾一讲起这件事就激动起来,“我没有吓着您吧?”

许良慧轻轻一笑:“没有,您最好也不要吓唬自己,无论想起诉谁,关键不是他的头衔和国籍,而是依据事实。”

于振乾说出了上面的话,情绪似乎也稳住了:“那好,我尽量简短把事情的全过程告诉您……”

自从被孙子抢白了一顿之后,杜锟病倒了,他对保姆遮掩说是自己老了,不服老不行啦。但心里很清楚,由孙子出面赶他离开黄埔花园,让他这老脸没处放,胸口这团闷气出不来!他在等待市里给他以正式的通知,市里却迟迟没有动静……这似乎说明让他搬家并不是市里的意见,而是自己孙子的主意,真是作孽!

他希望儿子能带着孙子来给他赔罪,到那时一定要好好地数落他们一顿,让心里窝着的这口气放出来。

在一个温暖的下午,杜觉真的来了--不过不是来给他爷爷赔罪的,而是陪着夏阳春、夏尊秋还有夏晶晶,来看黄埔花园。

这是一座集合欧洲多种风格特点的折衷主义建筑,造形孑然不群,以骄人之姿傲视四周;体态厚重深沉,流溢着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感和威慑感;穹顶高耸尖利,体现着当年设计者或楼房主人极度膨胀的欲望;红墙白柱,白花岗岩基座,庭台小榭,雕塑柱廊,极尽奢华。只是没有经得住岁月的磨蚀,形体破损,色泽黯淡,有了太多的沧桑感。他们从各个方位查勘了这栋著名的建筑,粗略地计算了它的占地面积,也到楼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惟杜锟卧室的门关着……最后他们来到院子里,夏阳春却意犹未尽,还不想马上离开,就问夏尊秋:“你对这栋房子还有印象吗?”

夏尊秋远没有她舅舅那样的兴奋:“没有,如果说还残存下一点印象也都是阴毒、罪恶和丑行,甚至以今天冷静客观的眼光看待这栋建筑,也觉得它过于笨拙和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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