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猪头没睡实,有点动响他醒了,就知道小梅子回来了,换往常回来就回来,隔着门帘顶多说句吃了吗,也就拉倒。哥哥与妹子,不比姐姐和兄弟,姐对弟会有说不完的话哥和妹却没话,不信回家去看看,要是哥哥跟妹子叨叨叨说起没完,嫂子一会儿就火了。二猪头今天喝了点酒,也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坐起来抓过上面有奖字的大号搪瓷缸,咕嘟咕嘟灌广半肚子凉茶水,抹把嘴,他冲外屋(两间屋让他截成三小间,当中有个小堂屋)说:小梅子,都五十年大庆啦,你也得琢磨琢磨自己的事啦。
这话看似没头没脑,但小梅子心里听得很明白。小梅子在自己屋里说:我琢磨又能咋着,碰见好点的,一个比一个穷;有俩钱的呢,一个比一个次。
二猪头说:宁愿找穷的,也别找次的,次了还得换,麻烦不……
小梅子心里惦着东厢房,就说:这事回头再说吧。过节看小刚有钱吗?二猪头说:有。小梅子说:没有说话。二猪头说:你嫂子买肠子去啦。小梅子说:肠子有防腐剂。二猪头说:更好,消炎。小梅子说:对人有害。二猪头说:以毒攻毒,合适。小梅子不说话了,她听见东厢房里有人说话了,她就从屋里出来到了院里,想听清李春杏跟瘸四说些什么。瘸四是粗人,万一旧恨新仇加在一起火山爆发打人啥的,小梅子就得进去。须知若是在街上在院里瘸四撵不上谁,在屋里他绝对厉害,春杏绝对小鸡子似的被他掐巴住。大凡瘸子胳膊力气都大,当初瘸四也是有意让左右邻居知道他有了媳妇、而迂夫妻生活上毫无问题,进洞房他不关灯,好多人都看见窗帘后春杏的影子噌的一下蹿起来就注柜上跳,嘴里说我的妈呀这啥东西,冉看瘸四一把就抓她回来,捺巴下去说这东西吋厂不得,闲了这些年,今儿个可用上啦……接着春杏就叫了一声,往下又没声。听声的人喊瘸四别把人家整死了,瘸四说没事咬着被头呢往事历历在目呀。
就在这时,郎小花领个人进来。郎小花手里拎着一小拥肠子,喜笑颜幵。她身后是个穿公安服装的人。要是不认识,小梅子非得吓一跳是不是发廊出事啦,把肉己给牵连啦。但此时她不心惊,來的这人是老吕,是监狱里的一个什么科长,夏天跑小刚的事,曾求过他。尚时足郎小花和小梅子一起去的,郎小花在跟老吕说话时,老吕眼皮都没抬,脸绷得赛驴腚小梅戶看实在不行,就杀上去,一说一笑,硬是把驴腚给咕弄乐了,好像是还给了点方便打那往后小梅子就没见过他,根本想不到这老吕会到红庙山上来。
在二猪头一家人眼里,老吕无疑是活神仙。郎小花告诉男人和小梅子,刚才在街上遇见吕领导,是人家主动提出摘一次家访,为的是共同帮助小刚进步。二猪头又是抱拳又是握手,不知道咋欢迎人家好了,嘴里呜噜呜噜说这回可好啦这回可有救了。小梅子屋里屋外帮嫂子沏茶倒水,发现嫂子家的茶杯旧得都不透亮,就把自己用的杯子拿出来。别看小梅子生在贫民之家,佰她从小爱干净,自己的用品从不让旁人碰,更别说用她的杯子,但事关侄儿的牢狱长短大事,她就舍得拿出来了。
老吕大概有四十七八岁,长脸鼓眼珠,大鼻孔,大板牙(怎么看怎么有点驴相,若让火车道旁算卦的说,也是福相)。老吕瞅瞅小梅子,哈哈一笑道:你在家呀,挺好,挺好。
小梅子脸上怪不自然的,只能随着笑笑说:在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呀。
二猪头说:领导呀,我那儿子是牲口,随我。您可得高抬贵手呀,给他指出条明道,让他好好走。要是能早放他一天,就早放一天吧,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崽子。按法律我们不至于被判那么重,全因为咱这不认识个人……
老吕有点不耐烦,皱着眉头说:那是法院的事,我管不了呀。
郎小花瞪了二猪头一眼:你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眼下有吕领导关怀咱孩子,咱这就是烧了高香拜了大佛遇见了观世音赶上了新时代……
老吕乐了:你还真能说呀。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目前的情况是,我们那在整顿,想靠花钱送礼给他减刑,那是办不到的。那么着我们也犯错误,我们都干了这么多年,也犯不上。
二猪头说:那咋办?那你们想要啥?老吕说:一要你儿子表现好。这一点你儿子做得不赖,但其他人做得也不赖。所以,光靠表现也不行……小梅子问:还有呢?
郎小花问:啥行?
老吕笑笑说:那就看咱们之间的感情了。感情好呢,我处处给你多关照点;差呢,我就犯不上操那个心啦……二猪头挠挠头说:这感情咋弄呀?咱哥俩拜把子,让小刚认你当爹,你说咋样?
老吕微笑摇头,眼睛瞅着小梅子。郎小花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狠狠捅了二猪头一下,意思是闲住你那猪嘴,然后让小梅子回自己屋里呆会儿。小梅子是过来人,还能不明白这点事,转身出屋,但没进自己的屋,而是到了院里,直奔东厢房窗根下,想听听李春杏情况进行得如何。不料就听到屋里瘸四呼哧呼哧喘大气,破床垫子吱吱响。李春杏小声说:你咋不写呀。瘸四说:完事再写,这会儿顾不上。
小梅子气得砰砰拍窗户说:别干啦!瘸四在屋里喊:****我媳妇,管得着嘛!李春杏说:你写,写完了咋都行。这么一闹,瘸四也就扫了兴,穿上衣服出来说小梅子你也太不够意思,联合国都保护残疾人,你和她合伙来坑我,你想我能上那个当吗,我是真心实意爱她爱儿子爱这个家的,那会儿她都有点回心转意了,叫你这一闹,又黄汤了。小梅子进了屋,看看衣衫不整的李春杏,说我可是为你好,要是这么着,我可不管啦。李春杏指着墙上他们三口子的照片,说我一看这照片就乱套啦,想起字据的时候,就晚了。小梅子叹了口气问:是不是你对他还有意?李春杏说:看他怪可怜的。小梅子说:那你就回来!
李春杏说:一下退回二十年,不想。小梅子说:那就跟马老虎。李春杏说:可恨黄翠翠。瘸四说:往后还有绿翠翠蓝翠翠。小梅子说:就是五色的翠翠,也没人愿意跟你过这吊毛提不起来的破日子!你不想想都啥年代,人家都拼命挣钱往前奔,你胡吃闷睡混一天算一天,人家两条腿都恨跑得慢,你一条腿还不说练劲蹦,哪个傻X娘们愿意陪你沤粪!
小梅子这几年在外练得可不善,嘴茬子真厉害。另外就是她跟瘸四太熟,平时没事就爱互相打个嘴架。也怪,瘸四受不了别人数叨,惟有小梅子咋说都行。小梅子的话说得瘸四哑口无言,愣了好半天才说我也想过有钱人的日子,可咱没那个命呀。小梅子说啥命不命的,你看现在发大财的,过去都干啥……
院里郎小花喊小梅子。小梅子出去看,是老吕要走。小梅子说您咋不多坐会儿,干啥这么急着走。老吕咽口唾沫说明天要做个报告,回去还得整整材料。郎小花悄悄来到小梅子跟前,小声说你送他几步。小梅子心里不愿意,但想起小刚,便上前说我送你下山。老吕连连点头,说那就谓谢啦,这山上也没灯,我真怕走不出去。
红庙山上的街道曲里拐弯的,也有路灯,很少,被树呀房呀山呀一挡,不少地方黑乎乎。常走这路的人知道哪有坡哪有坎,跟走平道一样,生人就得格外加小心了。小梅子跟老吕保持着点距离,遇到不好走的地方就说一声,老吕嘴里答应着,磕磕绊绊倒也没摔倒。走到一处特黑的地方,老吕咬哟一声,身子向前一歪,双手就抓住小梅子的胳賻,小梅子使劲推他一把,然后赶紧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老吕站稳说声谢谢,忽然说:小梅子,我看你一个人过得怪不容易的……
小梅子忙说:这年头一个人更自在。老吕说:也不见得,像我一个人,耗子在冰箱里絮窝,我都不知道。
小梅子乐了:冰箱里不冷呀。
老吕说:坏啦。
小梅子问:你老婆呢?
老吕说:离啦!
小梅问:因为啥?
老吕说:嫌我不潇洒,跟她老板好啦。
小梅子问:你是公安呀?
老吕说:公安管屁,人家有钱,不怕。
小梅子说:我们可怕。
老吕说:想不怕,有法儿。
小梅子说:送礼?没钱。
老吕说:没法有人也行。我看你挺好的。相得中我不?相中了啥都好办。别说小刚,大缸都有法搬出来。
小梅子心里怦评乱跳,往下的话没法说了。自己对这老驴压根就没好感,若不是为了侄子,才犯不上给他打溜须。可眼下求着人家啦,你想不低头,还就不行。小梅子咬咬牙,心想人穷志不短这话虽说从小就知道,但眼下人穷办不成事却是事实,小梅子又想起嫂子刚才手里拎的那小捆香肠,这几年若是一根根接起来,恐怕能从红庙山连到监狱大门口了。
小梅子说:我是没人要的货,你不怕?老吕说:比我管的人强多啦。小梅子眼里有些泪花:就看你对我侄子咋样啦。老吕抓住小梅子的手说:肯定错不了,你就放心吧。说着,老吕腾出一只手就往小梅子的胸脯子上摸。小梅子没有后退,低声问:不能白摸,减几年?老吕鼻孔喷着热气:摸一次,一年。小梅子血往上涌,抓过老吕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下:要是全活(理发美容行话)呢?
老吕浑身一颤:全活也得一点点减,我没那么大权力。
小梅子把他的手甩开说:那就来一年的吧……此时天上飘过一片薄云,将闪闪的星星略微掩住,秋风从避暑山庄深深的山谷里荡出来,红庙山上家家的灯光在各种颜色的窗帘(山上房屋高低错落,俯视、侧视、仰望、遥望皆有用武之地,故窗帘必挂,而且是全封闭式的)里透出来,显得温馨恬静。纵然有些心烦之事,久经磨练百炼成钢的平民百姓也能使烦恼从心头拱出去,不让它在心里窝着憋着,万一沤出个癌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富也欢乐,穷也欢乐。穷欢乐是穷人的开心良药,哈哈一笑,百恼皆无,将临佳节,长风送爽,全家团聚,傻子才自我烦恼。方今的平民百姓,若与官宦大款相比,当然是天壤之别,差距不是一丁半点。但老话说得对,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咱平民百姓不跟他们比就是了,咱就跟自己比。咋比呢?这红庙山上过去吃水最困难,得从山下往上挑。红庙墙后有眼井,专有人干这活,每日一挑,一个月一斗小米子。说这话是几十年前的事,这山上有好几户之所以在这住下,就因为早年老爷们吃挑水这碗饭。如今这山上自来水哗哗的,洗衣机也哗哗的。再有这里烧火做饭从前得用柴煤呀,都得一点点往家搬,这会儿煤气呀土暖气呀,也用不着受那些大累。还有就是吃上穿上,过去要是谁家炖肉熬鱼,准把所有人家养的猫都勾引过去闻味儿,随后就是小孩子回家壤嚷也要吃,这会儿就因为小孩子光吃零食不吃饭,大人都伤脑筋。穿的就更不用说啦,有钱人穿皮尔卡丹,咱穿夹克衫就是啦,可大街十块钱一件的衣服,穿出去也蛮好看的。
小梅子在这个美好的夜色里打发走老吕。作为一个过来的女人,她能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得比较平静。她或多或少有些可怜这头老驴了。因为当她把上衣的扣子解开一个后,已经很激动的老吕突然把颤抖的驴蹄收了回左,而且嘴里说罪过呀罪过,然后给小梅子深深鞠了一躬,扭头走了。这令小梅子疑惑不解,她实在弄不清为啥到了关键时刻,老吕会戛然停止了行动,莫非是良心有所发现,还是害怕事情败露会吃不了兜着走。
正在小梅子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个黑影从老吕消失的地方冒了出来,临近了,小梅子看清是黄翠翠。黄翠翠也看清小梅子,上前就问春杏是来这里了吧。小梅子虽然跟黄翠翠大面上还过得去,但毕竟是站在春杏这一边,就没好气地说:这么晚了,你不陪马老虎,找春杏干啥?
黄翠翠看来早就想好说什么,她像背课文似的说:小梅姐,我知道你和春杏都恨我,我也恨自己,让春杏姐着了这么多急。实话跟你讲吧,我爸爸治病欠下一大笔钱,我是没有办法,才出来挣这口饭吃。请告诉春杏,明天一早我们姐几个都走,以后也绝不再来这打扰。这一阵有做得对不住的地方,请多原谅。
小梅子的心刚软下来,猛来转了个弯子问:你走,马老虎知道不?
黄翠翠说:知道一点,我们说过节了,要回家看看,也避避风。但没说不再回来。
小梅子说:不回来也可以,只是……黄翠翠说:姐姐你放心,我们姐妹带走的,绝对是自己的钱。除了老虎送给我的,我绝不多动他一根草。
小梅子还想说什么。黄翠翠说还有事,就急着走了。远远的山下街上,路灯雪亮,车笛声声,想那黄翠翠必是打的去找她的姐妹商议归程。怎么还不回家?
郎小花找下来,身后跟着李春杏和瘸四。春杏说我得走了。瘸四说既然回来,咱们好好谈谈。春否说有啥好谈的,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瘸四说这事对我太重要了,我哪能一下子就答应,再者说那边黄翠翠把坑都占了,你去了也没有地方。小梅子说黄翠翠才从这走,她明天就回东北,永远也不回来了。
几个人都愣了,在夜色里不知都想些什么。瘸四叹口气问郎小花:嫂子,问你个事,你说人是吊死痛快,还是喝药死得痛快?
郎小花问:你想干啥?
瘸四说:我琢磨上吊勒着太难受,喝农药吃安眠药,我一样都没有。干脆,我抹脖子吧,菜刀有。我回去磨刀,
你们聊着啊。
他转身一拐一拐往上走。春杏一把抓住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有活好好说,别拿死吓唬人。瘸四说我谁都不吓唬,也没人怕我吓唬,我只是觉得活着没劲,与其给人家添堵,不如死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