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团长的马队卷着尘士跑远了,车和人也渐渐稀少了,站在西大街两旁的老百姓愣愣愣地朝西瞅,头道牌楼上的金字被阳光照得跳动了儿下,分明是在说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呀!国民政府是什么玩意!敌人的影子还没见着,他们就都跑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嘛!
我二爷心口发闷,继而发酸,情不自禁地一声咳嗽,一口腥东西从嗓子里喷出来,是通红的血。正月十五的大地冻得梆梆的,西大街这古街道上有青石条,光哒哒,热血掉到上面冒了点气,转眼变成血疙瘩。
几个总管赶紧上前扶住。二爷推开他们,仰面长叹,泪水悄然流下。他轻轻拍拍二道牌楼的红柱子,自言自语道,难道,就让日本兵如此痛快地进来,走着当年皇上走的御道。
马总管眨眨眼说,二爷,你可别伤着了身子,当兵的都挡不住,咱老百姓又有啥法?依我看算啦,咱别较这个劲了。
二爷瞥他一眼问,你说咋才不较这个劲?马总管说,我看咱这会别顶着了。二爷皱着眉问,不顶?去迎?马总管说,也不迎,咱想法谁也不得罪。二爷冷笑道,那是个啥法子呀?马总管说,彩扮着,由外往里耍。牛与杨总管皆反对,说那么着若是日本人跟进来,咱岂不是给他们鸣锣开道吗。马总管说日本人进沈阳,商会不是照样组织人欢迎,那么着他们还兴许不扰民呢……
二爷哈哈笑起来,笑罢说,国家都让他们扰乱了,还谈什么扰民不扰民……
马总管愣愣地瞅着二爷问,你真的下狠心啦?我二爷跺脚指天道,给我戴着孝办,顶着办!哪个反对,天诛地灭!
二爷决心既下,众人皆高声响应,包括马总管,也撤去那一缕邪念。事也凄巧,那五爷来看闺女,并要向二爷问个究竟,他的意思是万万不能跟小日本弄一块去,让我白搭那么多地,我恨死他们了,咱宁愿舍家撒业跑了,也犯不上做汉奸的勾当。可当他听说姑爷子要带人干一场,心里先是担心,后来就感动,他开着布店,喊声伙计快拉白布来,有多少拉多少,库房拉完了去货栈拉。时间不长,这事还就办妥了。二爷给老丈人深深鞠了一躬,说今世来世,都当使劲孝敬老人家。二奶这会儿明白过劲来,把家中女人都叫到一起,哗哗撕起白布条子来,包括三奶和我奶,都撕得特带劲。后来凭布票买布时,我奶还说啥时候扯布跟当年那么扯就好了,吓得我爸直跺脚,说要让革命群众听见了,关起来,连这点布票都使不上啦。我奶听罢撇撇没牙的嘴,说了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她说,将来天下大同,就该光腚了吧。我奶解放后干的最长的工作,是在街道厂里糊火柴盒。她虽然文化低,但非常热爱新社会,常跟我说旧社会过的那破口子,整天提心吊胆,你二爷挺喜欢家羽的媳妇,也愿意留下那个叫惠子的女子,但正月十五那天早上,把花会一切安排妥当,他还是派人送走了惠子。从此杳无音信,云消他乡。当时,我二爷有心让惠子和家羽见上一面再作最后的决定,毕竟他俩做了夫妻。虽然家羽去了朝阳,虎穴龙潭,也没准能完璧归赵。但就在要命令花会起动之时,汤玉麟手下的副官骑着摩托找到二爷的宅子来,说汤主席一会儿就到,请惠子去汤主席那里。二爷问干啥要带上惠子,那个副官是吉林四平人,挺有正义感,告诉二爷汤主席现在还脚踏两只船,想通过惠子跟日本人谈判,如果继续让他当热河省主席,他就不离开热河了。我二爷听罢问你是怎么想的。副官说这惠子要不是你家儿媳妇,我一枪崩了她,省得汤主席往那条道上走,这也是为汤主席好。
二爷说你想得太对啦,无论如何不能让惠子见到汤主席,你同去告诉汤主席,就说惠子跑啦。副官说万一汤主席派人来搜呢,搜着了怎么办。二爷说你放心,别说汤主席派人来,就是阎王派小鬼来搜,也搜不着。副官乐了,出外坐上摩托走了。二爷立刻叫来惠子,说你马上走吧,不能再在热河城呆了,快去找张学良报告这里的情况。惠子说我要等家羽回来。二爷说你等不着了,刚才听到的消息,家羽已经让日本人杀害了。惠子听罢泪下如雨,给二爷二奶磕了头,换装束,一步一回头离开何家大院,坐上骡车向西奔去。二奶立刻问二爷你哪来的消息说家羽出事了。二爷叹口气说这不是为了惠子断了念头走得快嘛。二奶说为她你就咒自己儿子死,可不咋着。二爷正要说什么,院里一阵皮靴声,汤玉麟亲自找上门问,希安呀,你咋把那个惠子给看丢啦!二爷迎上前说,一时忙乱,大意了。汤玉麟说,你大意可不要紧,我这可麻烦了,没人给搭桥牵线了,日本人过来了一百多骑兵,来得太快。
二爷说,一百多骑兵,正好给您老打。动手吧,我这里都准备妥当啦。
汤玉麟摇摇大脑袋说,拉倒吧,九一八时,小六子几十万军队都没挡住,我这几万人马,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儿的,我不能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我得走啦。
二爷拉着汤的手说,主席,你不能走呀!热河城不能一枪不放就给了日本人,那是奇耻大辱呀!
汤玉麟说,那都是你们文人瞎讲究的文辞。我们当兵的才不在乎旁人说啥,有枪杆子就有地盘,就能东山再起。要是把老本打光了,说啥也不管用了。
二爷瞪着眼说,汤主席,大敌当前,您不能光想自己的老本,还有国土,还有老百姓呢!
汤玉麟生气了,希安,你太放肆啦!我把心里话说给你,你咋敢教训我。你快说,惠子到底在哪儿?我可要派人搜啦!
二爷伤心地摇头道,她走了,走得远远的。不信,你就派人捜吧。
汤玉麟叹口气说,你呀,都到啥时候了还耍犟眼子脾气。算啦,你干脆和我一起走吧,呆会儿日本人来了,就走不了啦。
我二爷转身坐在太师椅上说,汤主席呀,恕我不送您啦,您要走快走,不然,我的花会一起,您的车可开不出去了。汤玉麟摘下军帽,用手帕擦擦脑袋。副官过来在他耳根子说了句什么,老汤猛地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转身就走。那副官就是一早来过的那位,他还真不错,有意慢走几步,扭头对二爷小声说,来啦,要从御道进城。
这就显出当时日本军队的狂傲了。打仗进城一般来说从薄弱的地方进,特别是你人数少,又摸不太清守军的情况,万一人家设了埋伏,你大摇大摆走在明道上,那不是成心找死吗。可这些日本兵置兵法于不顾,一百多个骑兵,就想从御道上往热河城里走,明摆着这是眼里没人。我二爷心里这叫难受哟,要是汤玉麟能听自己的,派一个营的兵力,就足以给这点日本兵包饺子,那将是多么震撼人心鼓舞斗志的胜仗呀!可惜哟。老汤窜啦,这工夫能窜头道牌楼外了。看来,指望不了旁人了,得靠自己干了。
二爷猛地一拍紫榷木八仙桌,大声喊道,热河花会,会员出动,惊天震地,来者不惧!屋里屋外的众头头们喊,起会!号令声下,金钟齐鸣。火神庙前空场三声炮响,百十档花会彩衣彩裤,白布缠头,在震耳的锣鼓唢呐声内,挥刀舞枪,横眉立目,潮水一般,经三道牌楼,朝二道头道耍去。
打头的是我爷,他身穿黑缎小坎肩,亮铮铮的铜扣子,巴掌宽的板带,黑灯笼裤,趿鞋。满是键子肉的胳膊,举着碗口粗的中幡,幡上高挑一旗,上面大写一个忠字,四边木斗,用纸封着,不知道的以为那里是五谷,其实装的全是火药,甩下去就是火一片。他身后的舞会,真刀真枪,明亮锋光,寒风洗刃,为阴间招工。再往后,高跷队身长丈二,天降金刚,捕风捉影,鬼神难逃。再往后,还有秧歌、背歌、旱船〔船是铁头的,挡战马肚子)。再往后,还有的是呢。我二爷乘八壮汉抬的大敞轿,身边六十四名刀手,三总管骑马开路殿后,威风无比。这时节御道两旁人山人海,热河城已是万家空巷,但人们神情严峻,无有一点笑声,只有紧攥的拳头和紧皱的眉头。
突然闾一阵马蹄声响,一支马队闯到头道牌楼下,但见马楔人小,就跟猴顶灯似的怪可笑的。但一面太阳旗在风中一摇,让人看清楚来的正是穷凶极恶的日本兵。打头的有一年长者,乃是藤山一郎。他很得意地对身边的日本军人说热河城到了,走此御道,就意味着我们像他们的皇帝一样,去主宰他的国土和臣民。那队骑兵领头的叫川原秀夫,是个大佐,戴着眼镜。此人虽是行伍出身,但喜欢历史,对中国历史很有些研究。研究得多,便行事狡猾。他想立头功,又担心中埋伏,故勒马观望,不许部下再往里闯。藤山一郎说,不必担心,一切都安排妥了,我的朋友将率人来欢迎皇军人城。川原冷冷笑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中国人里欢迎我们的,是极少的。
藤山一郎一挥手,身后过来一匹马,上面骑着何家羽,藤山说,有他在,他父亲不敢不来迎接。
此时的家羽昂首挺胸望着家乡熟悉的街道和牌楼。他去朝阳虽然视死如归,但却没有受到虐待,原因全在于他一派文人相,说话时清楚时糊涂。金壁辉得知他是个魔怔,便发活不要难为他,只要他父亲高高兴兴地欢迎皇军入城,给我争来面子,就行了。家羽也多亏了精神不大正常,不知道个怕,在那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心里总想着惠子,随川原挺进队到了热河,他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与妻子相见,然后告诉家人这些日本人我是劝不过来了,他们都是东洋鬼魔所变,必须得起兵讨之。藤山招呼他,他立即过来说我去那头看看,让我父亲率人来。你说怪不怪,到了关键时候,家羽又明白得很,顺水推舟地欲金蝶脱壳。
藤山立功心切,对家羽说你快去找你父亲。川原却摆摆手,指着马队前面,说你在前面带路,全队前进。于是,家羽打头,后面四匹马一排,列着队形过了头道牌楼往城里走。需要再交待一点,即我虽然口口声声说热河城,但热河并没有城。原因在于当年康熙主张不冉修长城,他认为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土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长城且不修,热河地处山谷之内,天然屏障很多,更没必要修城墙。头道牌楼所处的位置,其实就是热河城心之所在。所以,川原挺进队进热河城,并没有任何人欢迎。
川原对此很不满意,阴沉沉的脸色令藤山心惊。藤山不住地朝前观望,盼着老同学率人前来。隐隐地,就听鼓声阵阵人声鼎沸,似有千军万马迎面过来。川原很紧张,勒住马问藤山这是怎么回事,藤山说大概是商会何会长率人来迎接,待我前去看看。说罢,他催马向前,就在二道牌楼下,他与花会人马相遇,他高叫让我见何会长。我二爷在大轿上招招手让他过去。藤山下马挤到轿前说,老同学,兵临城下,为何不列队两厢欢迎?
二爷说,今日花会,本城不欢迎任何人。藤山说,皇军已进城,难道你敢把他们撵出去?二爷说,花会到处,天子皆让,何况你们小小倭寇!藤山说,你要想想后果,你儿子还在那里。他朝身后一指,只见一匹白马驮着家羽奔腾而来,后边日本鬼喊着近着。见此情景,二爷喊声给我顶上去,我爷中幡一动,大队人马呼喇喇就扑了过去。尽管如此,队列却异常整齐,把个西太街塞得水泄不通,别说一队马,连只蚂蚁这会儿也甭想过来。
家羽进来了,日本兵却被阻在二道牌楼外。川原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恼火万分。堂堂皇军,一路攻关陷阵,炮弹枪弹都挡不住,却被老百姓给挡住了。他手按指挥刀柄,真想抽刀挥师杀过去,但他仔细一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对面来的简直是天兵天将,虎狼之师,杀气腾腾,毫无惧色。骑兵的长处是在矿野之间,最忌近战,眼下若战在一起,马不能行,兵不得战,整整让人家切刀剁菜。他紧拽马僵,使劲夹着马肚子,才把朝后退的马稳住,他喊藤山一郎,这是怎么回事。藤山衣衫不整挤过来,说我也没有办法,这条御道让他们给堵住了,看来,只有杀出一条道了。
我二爷在轿上听得清楚,立刻站起身高声断喝,朗朗晴日,荡荡乾坤,哪一个敢在我花会头上动土,那是死路一条!川原道,你是何人?
个人均摔成重伤。可惜,没人信我爷的话,还说他和我二爷欢迎日本鬼子进城,还和日本人搞联欢,吓得我爷再也不敢提这些事了。
真相是那天花会结束后,转天往下再没办。我二爷让二奶和家羽众人离开热河城躲到乡下,后逃到北平,他一个人在那顶着,以防止口本人报复杀害百姓。后来,川原派人来清我二爷,希望二爷维持地方商业照样进行,个中原因就闹不大清楚了,或许日本人也觉得热河人不好惹,来硬的不如来软的,或许他们从战略出发,急需稳定住占领的地方。我二爷至此就来个缓兵之计,满口答应下来,回家琢磨琢磨该咋办。不料有人放火,把宅子烧个精光,二爷干脆趁机溜了。后来得知是藤山一郎和马总管干的,马在二爷走后当了商会会长。但那场火烧得何家从此再也没有了得家羽那种病的人,后生-个个长得很壮。因藤山办事有误,安国军被解散,没来热河。1945年光复后,二爷带家人又重返故里,还看见马总管被抓起来,因罪行不大,饶了他一条命。但我三爷在东北被抓起来,住了十儿年监狱才放出来。二爷身体一直都挺好,本来能活挺大岁数,但****前死了,也算是少受一难。不过,死时都八十了,也活够本了。
这段老事讲完啦。有点遗憾,我二爷当时没带人跟日本兵动刀动枪。他就做到那儿,我不敢瞎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