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丹萍站在窗前,使劲朝那个地方瞅,果然,在花坛后的冬青下,有辆蓝色的大摩托车。乜丹萍太熟悉这辆进口雅马哈摩托车了,在那高于一般国产摩托车的后座上,乜丹萍不仅坐过,还因为嫌皮子滑,特意让人做了一副大绒的套子。乜丹萍伸伸胳膊,让两只发麻的手松弛一下。她搓搓头,终于朝绳凤琴苦笑了一下,然后,就要去厕所。绳凤琴显然猜不出乜丹萍要去干什么,还追出房间说丹萍你的心眼就是太实,往后,得多留个心眼才是。
在客厅里的乜承业说:丹萍,我看眼下还是不和郎志强离婚的好。即使非离不可,也要等一阵,等我把这些事处理完了。
乜丹玲说:丹萍,要我看郎志强这事先暂停吧。再看一段再说吧。
路德宝也说:他手里有爸的钱,这会儿可不能跟他翻脸。
乜丹萍不置可否推门进了厕所。厕所面积很大,除了有大澡盆,还有个桑拿浴小木屋。乜丹萍低头到处找,她记得前些日子下水道出了点毛病,来修理的水暖工临走时忘了拿走一个大扳子。过了好几天,绳凤琴还说怎么还没拿走,乜丹萍还说回头我给他们打电话。现在,乜丹萍心里只想找到这把扳子。在拖布旁,还真让她找着了。她拿到手里,琢磨了一下,又轻轻放到一边。她把上衣下摆从腰里拽出来,把扳子藏在衣服里,一只手在外面掐着。对着镜子照照,好像看不出多大破绽。然后,就拉开门出了去,接着又开房门。
尽管家人都问你干什么去。但乜丹萍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疯了似的跑下楼,跑过花坛,站在摩托车前,看一眼那熟悉的大绒套子,她高高举起大扳子,狠命地砸了下去……
乜丹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那会儿她砸蒋名流摩托车时,也不是什么也没想。她想她这一砸,蒋名流乃至邰家权房间里的人肯定要出来。借着这个机会,自己要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臭骂一顿,骂他们忘恩负义,骂他们过河拆桥,骂他们狼心狗肺,骂他们不是东西……
但奇怪的是,乜丹萍叮当叮当这么一通砸,而且边砸还边朝邰家权家的窗户挑衅举扳子,那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莫非他们没发现?不可能,乜丹萍瞅得很清楚,有好几个人站在窗前朝这望,其中就有蒋名流。蒋名流好认,长头发,披到后肩了,无冬无夏总戴一副宽边水晶镜,在人群中很显眼,很与众不同。
乜丹萍渴望有人与她交锋。她觉得那么着才能有一次痛快淋漓的发泄。她不怕外人看到,也不怕成为东厂乃至全市的头号新闻。反正被逼到这一步了,老爷子一落千丈,全家人跟着走背字,连那只亲手喂饱的狼也反咬一口,这不是逼上梁山又是什么!******,两人打架怕横的,横的打架怕不要命的,姑奶奶今天就给你们来个不要命的,看你们谁敢把我怎么样……
然而很可惜,直到乜丹萍砸得两只胳膊发酸,竟然没有一个人到她跟前来劝劝,更说不上有什么可与之交锋的对手。乜丹萍停下愣了愣,仔细看看眼前,是摩托车,不是树桩子脏土箱子呀!他怎么就没人搭理呢?
郎楠不知从哪钻出来,惊讶地问:妈,你在干啥?
乜丹萍心里尖刀剜似的疼。她不想让孩子受到刺激。她赶紧扔掉扳子,上前搂住儿子说:没啥。走,上你姥爷家,瞧你出这些汗。
郎楠说:奶奶给我鱼,早晨就说好了。
乜丹萍说:不去。让你姥姥也给你鱼,走吧。
乜丹萍拉着儿子就上了楼。她前脚上楼,四下躲着的人呼啦一下也就出来了,但谁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朝摩托车那里瞅瞅,便匆匆加快脚步。大家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此乃是非之地,还是早早逃离为妙。要是瞎搀和,那就是******宋丹丹小品里说的没事找抽型的了。
令乜丹萍想不到的是,郎楠只上了半层楼梯,忽然扭头就跑,边跑边说:我答应奶奶回家吃鱼,姥姥不会做鱼。
乜丹萍急忙喊:我给你做。
郎楠喊:不行,还有贝贝呢!
贝贝是郎楠养的一只沙皮狗。这是只名犬,价格昂贵。本来这狗是人家打溜须送给乜承业的,但乜承业历来不喜欢那些小动物。绳凤琴又多少有些洁癖,容不得这狗在家里拉屎撒尿。郎楠当然喜欢,可乜丹萍郎志强他们一个星期在自己家吃不了两顿,家里就没法养狗。后来还是郎楠说把贝贝放在奶奶家,这狗才在郎家那头养着了。其实,郎志强他妈家与这边就隔着一条马路,若站在阳台上探探头,就能看见对方谁在厨房做饭。但毕竟乜承业是官,郎志强他爸郎满江不过是个后勤处的普通干部,两家差距挺大。虽然乜承业也没少说,彼此是亲家,绝不能论职务高低,但实际生活中,郎家总是有些自卑感,而乜家尤其是绳凤琴,怎么也不可能真正把自己与人家平摆在一起,比如让郎志强干点这个干点那个,支派起来就没有丝毫客气,而自己儿子乜胜军,在家里则横草不碰,啥活也不干。郎家那头主要是司玉珍对此很不满意,背地里说你们的儿子你们心疼,我的儿子我还心疼呢。郎满江说你个老婆子你快闭嘴,没有人家乜总,哪有咱家今天,再者说咱志强人高马大,能累到哪去。司玉珍说反正这是两国之间不平等。要说司玉珍说的这话,或多或少也有点人家的道理。乜承业家里的零碎活,虽然说有其部下给安排了,但也不可能事事自己一点也不动手。煤气罐给你扛上来,给你放好,换罐时有时你也得自己拧吧,大米给你扛上来,你想挪个地方,咋也得自己使使劲吧。水果成箱成篓给你送到家,吃完了也得收拾收拾往外扔吧。按乜承业的想法,家里应该请个保姆,但绳凤琴不愿意,她倒不是怕花钱,她主要是怕出事,怕保姆靠不住,里勾外连招来歹人,弄不好伤及人命。她有一阵专看杂志上登的有关小保姆的报道,越看越觉得小保姆不可请,除了防贼防盗,还防止出别的麻烦。毕竟乜承业精神头还挺好,从年轻他就爱跳舞,老了老了也没丢了这爱好。改革开放这年代,生活丰富多彩,谁敢保证谁一点多余的想法也没有。所以,绳凤琴在不雇保姆这一点上,态度十分坚决,弄得全家人谁都不敢提这个头儿了。另外,是绳凤琴跟一般当母亲的不一样,人家盼儿女天天都回来才好,绳凤琴人一多就烦,早先她在资料室工作,专门翻译外文资料,很少和人接触,结果也就把她性情弄得与众不同了。她不大会做饭,退休后她也不学,她说我要是做饭做得好了,不是天天伺候旁人。不找保姆的另一个原因,也就是绳凤琴怕有人做饭了,儿子闺女成天回来吃,家里就变成食堂了,连点安静的时候都没有。可这么一来,她要是打电话让儿子闺女回家帮她干点啥,可就费劲了。尤其是乜胜军,有时呼他八遍都不回个电话。没法子,绳凤琴就支使郎志强。郎志强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一来二去,乜承业也让他办事。没想到办着办着,就办出如今这等麻烦事。
乜丹萍进屋以后,她的心情其实挺别扭的:想打架,没人理;想把儿子叫回来,半路跑了。但她不想以一个失败者的面目出现,何况,家里此时的情景,也不能再往上添堵了。乜丹萍抄过条毛巾擦擦汗笑道:哼!有能耐他们倒是露露头。哼,出来了我连人一块砸。爸,妈,甭怕这一套,该厉害就厉害,看他们能把咱怎么样!
这话好像还起了点鼓劲的作用。乜承业眨了眨眼没说话,绳凤琴说:有话好说,你砸人家摩托车干啥,挺贵的东西。
乜丹玲说:砸就砸啦!蒋名流不是东西,见风使舵……
但路德宝却摇摇头说:要我看,还是不砸的好。蒋名流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咱也不十分清楚……
乜丹萍不容旁人打击自己的意志,立刻说:有什么不清楚的,他去隔壁就说明了一切!就说明了他完全卖身投靠过去了!他是个小人!
乜承业忍不住拍拍茶几说:住嘴!越说越不像话了。什么见风使舵,什么卖身投靠,这都是些什么话。老邰跟我是什么关系?是前后任!不是敌我关系,你们瞎说些什么,传出去影响不好。他边说边用手按左胸口,全家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都怕他犯了心脏病。还算不错,过了一阵他长长出了口气,慢慢站起来进了书房,随手又把门关上了。
绳凤琴赶紧把众人叫进她的卧室。这屋旁人一般轻易不进,尤其是姑爷子更不能进。但此时绳凤琴也顾不上这些了,她指指与邰家只隔着一道墙的两个房间,意思是小心声音传过去。路德宝点点头说太对啦现在有一种窃听器,能听出好几十米呀,不加小心不行呀。乜丹萍瞥了她姐夫一眼,心里说电视里都说了,那是助听器,根本不是窃听器,你瞎添什么乱。乜丹玲则皱着眉头数叨路德宝你少说废话,听妈的。
这便是乜家多年养成的坏毛病,两女儿在自己男人面前简直是两女老板。路德宝和郎志强绝对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妻管严)。按说你绳凤琴应该说说,但她才不管呢。不过,今天她一反常态,瞪了一眼乜丹玲说:你咋跟德宝说话,人家德宝说的有道理,咱们是得加小心。往后,你们姐俩可不能说话那么冲,凡事得多动动心眼,要不然,咱就得吃大亏……
乜丹萍受不了啦,冲着窗外说:妈,我说您这是怎么啦?咱一不偷二不抢,不就是我爸退下来了吗?就怕成这样?知道的,是咱们不想惹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心里有多大鬼呢!
绳凤琴急了,指着乜丹萍说:就你能耐,就你啥都不怕!其实,就你给家里惹的麻烦大!你说你啥时候闹离婚不好,非在这个节骨眼上闹。郎志强那有你爸那些钱,让你爸还怎么找他。他万一起了歹心,不往回退,万一拿到纪检委去,咱能说得清吗!还有郎楠,这孩子怎么办?离了婚,人家能把孩子给你吗?把孩子断给人家,你爸能舍得吗?
乜丹萍一下就蹦起来,敢情闹来闹去,罪魁祸首都在了自己脑袋上。乜丹萍也顾不上路德宝在场,心里一委屈,哇地就哭起来,边哭边说:都怨我?闹了半天都怨我?凭什么?谁知道你们让郎志强送那玩艺!谁知道你们背地里还有那些臭事!你以为我愿意离婚,你以为我愿意把孩子给他,这不都是赶到这了吗!你们不说帮我出出主意,还埋怨我,急了眼,我,我撞火车头去!
在东厂,因为经常有倒轨的火车头在厂区里开来开去,不留神就容易撞着人。而且,过去也曾经有心眼窄的,为了调资或分房想不开,真撞了火车头,因此,这里就有个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口头语,叫撞火车头,表示不想活了。
乜丹萍这么一哭,闹得绳凤琴更加心烦意乱,双手按着太阳穴说这个家算完啦没法过了,甭用你去撞我去撞得啦。后来还是靠乜丹玲和路德宝左劝右劝,才把战火平息下来。也正在这时,乜胜军皱个眉头回来了。这位爷进屋瞅瞅,以为他爸没在家,张嘴就骂:这帮王八蛋,也太不够意思了,原先说好的赔钱,这会儿又要起诉我,还要没收车,这叫什么事呀!
路德宝赶紧指指书房,意思是老爷子在里面。乜胜军倒好,索性扭身就走,咣当一下把大门关上了。但乜承业听着了些,拉开书房门问:胜军又惹什么乱子啦?没收什么车呀?
路德宝说:没啥,都是他那些朋友让他帮忙呗,最多就是酒后驾车。
乜承业说:不像话,撞了人可怎么办。你告诉胜军,少跟那些酒肉朋友在一块混,有空不如多看点书。
路德宝说:那是,我一定转告他。
乜承业这会儿可能精神好了,换件衣服就去办公室了。虽然他从总经理的位子退下来,但办公楼里还暂时给他保留了一间办公室。他这么一出去,家里的气氛就变得稍微轻松了一些,绳凤琴娘几个从卧室里出来,在客厅接着说这些事。路德宝挺有眼力见儿,说声自己有事也走了。绳凤琴又揉了一阵太阳穴,说丹萍呀不是我埋怨你,我是实在没经历过这些麻烦事呀,眼下人们对当官的都有看法儿,你爸过去又掌那么大权,难免伤过谁,这会儿要是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还不得变本加厉地整咱呀。乜丹玲说眼下需要稳住郎志强,让他把咱爸交给他的十万块钱的事办妥,如果不办,就把钱交回来,然后才能考虑打离婚的事。乜丹萍想想妈和姐说的也确有一定道理,心里便慢慢平静下来。她说那会儿在法院和郎志强闹得很僵,怕是郎志强不会搭理自己。乜丹玲说给他打电话,先说点好话,男人一般都顶不住三句好听的。乜丹萍有些为难,说这不显得咱太低三下四了吗。绳凤琴说什么低三下四,你姐说的有道理。乜丹萍没有法子,只好打郎志强的手机。手机通了,但好一阵才有人接。乜丹萍让自己尽量不喘大气,略带亲热地问:是志强吗?
那边的声音却很冲,是司玉珍在说:我是他妈,你是谁?
我,我是丹萍呀。
你,你找他干啥?
我,我找他有点事。
事?是你俩打离婚的事吧。你跟我说吧,我能做得了主。不过,我先告诉你,郎楠是我们郎家的根儿,你们别想打他的主意,说到大天去,郎楠也得归我们……
你,你搀和这事干嘛?那是我俩的事。
拉倒吧。我儿子老实,这些年让你们欺负的够呛了。这回,我要亲自和你们打这场官司。
你快把儿子还给我,不然的话,没你的好处!
你以为还是你爸当权那会儿呀?你听听外面都怎么说你们家,听说逮捕证都开好了,就等检察长签字呢!
司养员!你胡说八道,小心我跟你没完,出门就让你撞火车头!
电话里一场恶战。这是乜丹萍根本没有想到的。要说往常司玉珍对自己有看法,那是不假,但咋也有个外面儿,还从来没有撕破脸。此刻一张嘴就怒气冲冲火药味儿十足,分明是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一槌子了。
乜丹萍拿电话的手都气哆嗦了,还是绳凤琴抢过话筒放下,这才终止了这场毫无提防的遭遇战。不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却也就在乜丹萍脑子里转悠开来--看来郎家这是要下狠心了,而且是在郎楠和十万块钱上同时做文章。
没等乜丹萍把这些跟母亲和姐姐说,门外有人按铃。乜丹玲过去在猫眼里瞅了一下问:谁呀?
门外那人说:是我,蒋名流。
乜丹萍听得清清楚楚,立刻喊:你滚!你还有脸上这来。
蒋名流心平气和地说:你开一下门,我有事要跟你们说。
乜丹玲把门打开,蒋名流神色平静地走进来,他穿着紫红色的格褂子,宽宽的肩,两条长腿上是米黄色的水洗布裤,显得很随意。他没有坐,而是站在客厅当中说:那会儿丹萍砸摩托车,我都看见了……
乜丹萍问:怎么着?想让我赔吗?
蒋名流笑道:哪里的话。要是那么着,我就不过来了。
乜丹玲看出这里有点文章,忙倒杯茶说:你坐下说,坐下说。我妹妹那会儿是一时冲动。
蒋名流摆摆手说:不必啦。我告诉你们一件事,郎志强他母亲,今天一早把十万块钱,送到市检察院去啦。
简直是引响了一颗炸弹,绳凤琴一捂胸口,身子一歪,立刻就倒在沙发上。乜丹玲上前扶她,乜丹萍则愣愣地走到蒋名流跟前,使劲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