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村》是一部这样的作品:你很难从其中发现农村重大政治事件的外在表征,你很难从中感到时间的流速之迅急,你也稂难看到重大社会矛盾的直接呈露。如果说,文学中的生活被人分为“时间生括”和“价值生恬”的说法不无道理的话,这部作品是更注重于“价值生活”的体现的。它的作者带我们来到太行山深处沟壑之中隐藏着的一个偏远小村,在贫瘠苦寒的土地上,有交织着苦辛与愧悔的“羊户”万牛和怨望而凄然的女人叶叶一一一个是“拉边套”的光棍,一个是“心儿撕成三瓣”的妻子,他们正在爱情的幻梦和沉重的现实的交错中度日;而在村庄对面的五凤岭的峰巅之上,长满野花和青草的地方,一条洒脱而又威严的护羊猎狗黑虎,自尊地生活着,自由地爱恋着,凶猛地厮杀着,好象与它的主人的生活既对立叉溶为一体。在这里,外面世界的喧嚣声被隔离得异常遥远,就象渐渐听不到的微弱涛声,生活迟缓而滞涩,一切静寂得可怕。这样的生活环境,正好腾出时间,让我们和作者一起,冷睃地掂量社会、历史、人生,自然。所以,表面看来,这部作品的节奏不妨说是“静”。可是,静中寓动,杨万牛和叶叶的故事只是“历史的一瞬”;从对“这一瞬”的凝视中,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历史运动和生命律动的强劲有力的脉息。小说的作者借历史积淀的畸形婚姻现象,借几个男女“受苦人”的不幸的命运,借人化的自然和具有雄性的强悍的猎狗的参照,让我们洞穿生活的表层,力图看到历史的腹心和生活的内里,看到在道德的天平被历史打翻了的地方,在宁静、神秘的大自然的微笑和暗示之下,生活内部和人物心灵内部滚动的惊雷;生存的艰辛如何压抑不住生命的坚韧和理想的高扬。总之,作者把历史、现实、理想交错,把哲理与诗情交融,巧妙地编撰了一个生气贯注、激情充盈的艺术整体。正如顾言同它在《读<远村>》的短文中指出的:《远村》是一首诗。
与近年来不难见到的某些专写混沌之地、蒙昧之乡的奇风异俗的作品相同的是,《远村》也写了尚未摆脱群婚残余的令人悲酸的所谓“拉边套”的畸形婚姻现象;它与这些作品不同的则是,《远村》的作者立足点较高,他没有停留、满足甚至赏玩这种畸形婚姻的哀厉和怪异,而是从人情风俗史的变易的角度,从表现在苦难中锻冶着的我们民族性格和精神传统的需要出发,大大地扩展了题材和人物的内涵,有力地表现了我们伟大民族自我生存的高度耐久为和坚韧的延展力。这就是作者处理题材上的清醒的历史意识。
于是,在作者的笔下,杨万牛、杨叶叶、张四奎这善良、勤劳、忠厚的二男一女,他们的不得不向命运“认头”,不得不屈从、默认了“拉边套”的婚姻形式,就不仅仅是他们个人愚昧的结果,而是被历史的巨掌所左右、所支配的苦涩果实。叶叶去世后不久,农村的历史性大变动便来临了,青年“羊户”番成没有再步他的伯父万牛的后尘。所以,作者是把万牛和叶叶的不幸作为一个历史过程的“终点”看待的。既是终点,可以由点及线,上溯和反思整个沉重的历史;也可以由点及面,由七十年代的“山中”联系到“山外”,思索我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极大不平衡,以及克服这种“不平衡”的现实迫切性。
人的处境的悲哀,恐怕莫过于杨万牛二十年“拉边套”的畸形的两性生活方式了。在这里,历史与审美处于尖锐的矛盾状态。我们的主人公杨万牛,青年时代把热血洒在抗美援朝的战场,有过光荣的历史,仅仅因为炊事员工作的需要,“被一个‘菜’字挡道”,未被提拔。他似乎永远默默地承受命运的摆布。这是他的诚笃,也是他的软弱。不能说,他对自己日后的婚姻悲剧毫无责任。可是,更加巨大的历史惯性和传统惰性力横卧在他的面前,他不得不踏上一条屈辱的生存道路。他是那样热切地渴望纯洁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她所钟爱的姑娘叶叶,同样充满爱的激情。叶叶不仅容貌清秀,性格温柔,而且是个出众的民歌“唱家”。当他们在星月交辉的夜晚,在开满鲜花的草滩,相对深情地对唱情歌时,可以说他们做到了忠于自己的心灵,他们有过片刻的自由。他们朴实无华的爱情显示出劳动者天机清妙、生机勃发的心灵之美。但是,在万牛复员归家之前,爱的美梦幻灭了,命运突变了脸色,生活的杠杆顷刻之间颠倒了:叶叶嫁给了她所不爱的四奎。是什么恶势力的破坏吗?是哪个坏人的挑唆吗?不,都不是。是“豆腐换亲”的风俗,是叶叶全家向她下跪时的恳求。在这“换亲”、“恳求”的后面,则是这个“石头多,狼狐多,地瘠民贫”的村落儿千年的超稳定生活秩序和内部结构。在它的古老庞大的阴影覆盖之下,爱情没有地位容身,爱的美梦不堪一击。万牛和叶叶曾经试图用爱情向传统挑战。在遥远的县城秘密地赴庙会时,他俩“被人流挤贴在一起,撞撞肩,捏捏手儿,更使人脸热心喜”,遂使“两颗在苦痛中煎熬的心,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并且“鬼使神差”他俩竟双双走进照相馆。照相之后,“仿佛真结了婚一般”。然而,这只能是梦幻中的自由。他们愈是抛洒爱的甘露,历史和传统便愈是把他们挤压到更狭窄的路途。当“照相”事败露,风波陡起时,杨万牛、叶叶、四奎就一起面临着严酷的选择。我们看到,这三个善良的人,都无法挣脱经济,风俗、情感的绳索的束缚,一齐向可悲的风俗低头了。叶叶夹在当中,一头是割舍不下的孩子;一头是闺女时以身相许的刻骨铭心的爱情;还有更残酷的一头,是“豆腐换亲”的挟制。终于,小说中出现了如此慑人心魄、撕人肝肠的情景:
人们早已散尽。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抬头瞅一瞅炕上熟睡的孩子,低头想一想心事,一言不发,盘肠绕肚地闷坐半响。末了,杨万牛站起来,拿了主意:
“四奎,俺认头了,给你家拉一辈子边套吧!”
二十年来一梦遥!二十年前的这一抉择但是一瞬,万牛却“在这一瞬间老了,永远把他瘦小微跛的身影,渐渐溶入群山。”此时此刻,三个人同时发现,命运只给他们留下这条当地许多受苦人走了许多世代也没走出去的盘陀路。这条路衔接着历史,这条路象征着人的变形,这条路是贫困和愚昧铺就的坎坷之路,这条路也是无数丧失了爱的权利和共同迎受生活重担压迫的人们,为了生存于无可奈何中踩出的崎岖小径。在近乎严酷的真实描写和不无“模糊性”的渲染中,我们触摸到了一种历史意识的存在。
《远村》作者为了适应小说思想深度的要求,在艺术结构上颇费匠心。主人公的历史、主人公的现实,还有主人公未必自觉的审美理想--猎狗和大自然,象三条绳子紧紧绞在一起,编成一条充满活力的艺术长鞭,不断鸣响着令人警醒的声音。于是,我们的主人公杨万牛,也就仿佛站在三叉路口上:一条通向他的历史和梦境,一条通向他直接面对的冷酷的现实,一条则通向大自然--站到猎狗黑虎的对面。他时而沉溺在甘苦莫辨的茫然思绪中,时而在现实的苦难中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