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临峰已经是朝阳宗西面门户,出了暮临地势就逐渐平坦,在通往沧水河畔的地面上,农田比比皆是。山中灵土适合培育灵药,西岭外这些农田只是用来种植粮食蔬菜,以及一些不可或缺的普通药材。
执事堂给莫言则安排的杂务是种菜,一个人负责十亩田地,工作量比其他年幼弟子多出几倍不止。看着眼前几千平米的菜地,莫言则暗自一叹:原来要成为一名朝阳宗弟子,却是要从农夫开始做起的。
暮临执事堂的管事弟子姓褚名茂,满脸横肉,发须戟张。说起话来声音粗豪宏亮,乍看上去,简直就是活脱脱的绿林悍匪。褚茂将莫言则的神情看在眼中,冷冷说道:“其实这些杂务,宗门完全可以聘请附近的村民来做,可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吗?”
莫言则摇头不语。
褚茂大声道:“因为劳作最能磨练意志。对于年幼的弟子而言,身体力行才是最好的教导方式。安排杂务,不仅可以祛除惰性,更能让他们切身感受到付出与收获的滋味。这对他们将来的修行之路,有极大的好处。”
说到这里,褚茂侧目乜斜莫言则,话锋一转道:“只不过,我们却不能肯定,这样的方式是否能对你也产生应有的效果。因为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你的习惯,心性都已定型。所以执事堂再三考虑,决定给你安排更沉重的杂务,希望你能够理解执事堂针对你的情况作出的决定。”
看到莫言则点头,褚茂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抛给莫言则,嘴里粗声说道:“农具都已发放给你,还有这本杂务笔录,空暇时你多看看。从即日起,这十亩田地就交由你全权打理。每一季收获之后,执事堂会根据田地的实际产量,综合其他外在的因素给予评定。评定的结果将会决定你是获得嘉奖还是受到惩处,而这又将直接关联到修行资源上的分配,所以请你务必用心对待。不过你要记住,杂务固然重要,却也不能因此而荒废修行。至于时间该如何分配,需要你自己把握。”
等到褚茂走远之后,莫言则在田埂上就地坐了下来,翻看起刚到手的杂物笔录。书册里果然记录了许多耕种经验,正好用来填补他在这方面的空白。
“如果风调雨顺,就无需每天来浇水。此外,施肥防虫,清除杂草这类工作也是周期性的,并非天天都要做。要说最忙的时候,看来是翻地下种与收获的那段时期……”
莫言则飞速翻看,用心铭记。一个人处理十亩田地,累是肯定的,但如果料理得当,倒也不会耽误太多修行时间。再者,就算存在一些影响,也不过是三年而已。待三年期满,暮临弟子就要搬到其他主峰,自然也就无需再来种菜了。
“人生变幻太过无常,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在这个世界,我的第一个职业竟然是农夫。”
合上笔录,莫言则心中已经有了底,再看眼前这片菜地时,心情似乎也舒缓了一些。说做就做,从这天开始,他就正式着手农务,结合笔录上的经验,力求寻找出一种最高效,最合理的工作方式。
时间一天天过去,莫言则闻鸡而起,日落而息,终日往返在屋舍与田地之间。生活单调到枯燥,平静得近乎于寂寞,唯有心底那份期待在与日俱增。到了入门后的第九天,他终于迎来了月初这个重要日子。
十月初一。
莫言则时梦时醒,一夜辗转反侧,大约挨到了半夜丑时光景,就再也睡不下去了。起身洗脸漱口,又换了衣裳,系好命符,借着星光出门启程,终在黎明前赶到了云门峰。
拨云堂前有片开阔的石坪,每逢传道之日,许多外院弟子都会来此等候云门开启。莫言则赶来的时候,石坪上还是空荡荡的。黑暗中,只有他独自守候。一直等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才陆续有弟子前来。
随着天色愈亮,石坪上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就聚集了数百弟子。这些人多数都很年轻,男女混杂,一眼看去,丰神俊朗的人物比比皆是。相熟者便聚在一起,彼此欢笑闲谈,场面好不热闹。
莫言则早已移至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只是他的相貌实在太丑,又是新面孔,哪怕他再低调,也难免引来注意。
好在这里是外院第一重地。聚集在此的弟子也都修行日久,比起暮临峰那群入门不久的初生牛犊,要成熟稳重得多。虽说指指点点难以避免,但终究无人过来滋扰生事。
“莫师弟,我们又见面了。”几分熟悉得声音传入耳中,莫言则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矮胖身影正从人群缝中一路挤来。到了莫言则身前,刘鹏抹了把汗:“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来听道了。今日心血来潮,就过来看看。一上石坪,就看到你了。怎样,暮临那边的生活还习惯吗?”
对这个入门后认识的第一个同门,莫言则并不排斥,只是不善言谈,回应多少有些生硬:“还行。”
刘鹏呵呵一笑,看了眼莫言则腰间的命符,好意提点道:“拨云堂中有十座道阁,分别对应修行中不同的阶段。你刚接触修行,自然是去第一阁。这第一道阁,主要为刚入门的弟子讲解气感。寻找气感是修行路上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从无到有的关键所在,千万马虎不得。”
莫言则点头记下。刘鹏想了想,又附过头来低声道:“住持第一阁的传功长老有好几位,经常会有轮换,也不清楚这次是哪位长老授课。如果是云长老或者李长老,那你就有运气了。这两位长老对待新入门的弟子最有耐心,脾气也最好。你若有不解之处,等到课业结束后再去询问,他们定会为你讲解。如果是其他长老授课,你最好别去多问。”
莫言则好奇地问道:“每阁一个境界,单独分开来讲解,这倒是可以理解。但同一个境界需要那么多长老来讲解吗?万一彼此所讲互有出入,这些弟子岂不更加迷惑?”
刘鹏嘿嘿一笑:“很简单,讲道之人虽不同,所授经验感悟也确实各有千秋,但不管怎样,始终是一脉相承的法门。这样安排的好处就在于,能让弟子从多个方面来理解看待修行,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路。倘若门下弟子连这样的思考能力也没有,那还修个什么道?再说,长老也是修士,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哪来那么多时间,月月来此讲道,采用这样轮换之法,便解决了这个问题。其实就连我们这些弟子,只要熬过了前三年,以后也是想来就来。就拿我来说吧,今年都到十月了,还是第二次过来听讲。修行到如今这一步,我只会在抵达瓶颈,或者心有所惑时才来听道,主要也是为了找机会向长老当面求教。”
两人正说话间,一道钟声悠悠响起。音色幽远辽阔,在群山间回荡延绵,经久不息。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驱散心中杂念,令闻者神思清明。
卯时已至。拨云堂紧闭的正门缓缓开启,十多名道童鱼贯而出,在殿前一字排开。待排列整齐后,为首的道童率先出列,提气喊道:“凤翔。”
人潮开始涌动,来自凤翔峰的外院弟子们纷纷上前,随那名道童入殿。等到凤翔的弟子全部进去后,马上又有一名道童出列喊道:“青娥。”
仿似知道莫言则心有困惑,刘鹏笑着给他解释说道:“外院十二峰,各峰排序不同。所有来听道的人,都得按照排序,分批进入拨云堂。莫师弟,马上要轮到正辛了,为兄先走一步,下次再同你聊。”
“好!”
暮临峰排名垫底,哪怕莫言则最早赶来,也只能等到最后时刻才能入内。当道童喊出“暮临”两字时,石坪上已经只剩下莫言则和一群睡眼惺忪的小屁孩。
从外面看,拨云堂的占地面积顶多也就十几二十亩。上次莫言则来这里,根本没有机会深入殿内,所以感触并不深。今次再次踏足,才发现拨云堂的实际大小跟外观体积截然不同。
在道童的带领下,一行人绕过正堂,直入后殿。后殿别有洞天,空间开阔异常。除了眼前十座并排而立的高大楼阁外,后方仍有建筑存在。一眼望去栉比鳞次,层峦叠嶂,也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空间。
这十座楼阁就是传道之所,被外院弟子称为道阁,需要凭借命符才可入内听讲。自右往左,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一脉相承。
莫言则留意了一下,来自暮临的小屁孩总数大约一百三十人,只有三成不到的人进入第一阁。余下的,又有绝大多数去了第二阁。够资格入第三阁听讲的,仅仅四个人而已,其中就包括了几日前让莫言则当众出丑的陈琦。
莫言则收敛起心神,在引路道童的注目下,走进了第一座道阁。他将在这里,接受修行路上的启蒙教学。
楼阁分为上下两层,底层放着一些姿态各异的木制人偶,身上勾绘出许多线条。这些线条粗细不等,长短不一,分别用三种不同色泽的颜料来标明,看去一目了然。
没时间细看,莫言则沿着楼梯直上顶层。这里是讲道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檀香味。木质地板有些老旧了,却擦拭的光可鉴人。百十个蒲团就地摆放,行列齐整一丝不苟。
先进来的小屁孩们早已各就各位,作为暮临峰实际上的倒数第一人,又是最后一个上楼,莫言则只能乖乖在后方落座,敬陪末席。
一名中年道人盘坐高台之上,面呈淡金色泽,颏下蓄有五柳长须,脸庞清瘦俊朗。讲道时双眉微垂,眼帘半阖,意态说不出恬淡。莫言则眼睛一亮,暗道自己运气不错,这位长老的容貌与刘鹏刚才描述过的云长老一模一样。
“天地阴阳,万物之始。乾坤造化,一气而生。世间万物,可以形论。有形曰之实,无形谓之虚。贯天地,亘古今者,无非气也。气凝,则化生实形。气消,则散入太虚。消化无形,适得吾体。凝成有像,不失吾常。攻取百途,顺而不妄……”
云长老侃侃而谈,满嘴之乎者也,又闷又长。刚开始,莫言则还能明白一些。听到后来,思维逐渐跟不上讲道的节奏,常常还在思量前言之意,对方却连后语都已讲完。前后脱节造成条理混乱,只让莫言则头大如斗。
这还只是修行路上最基础的理论,将来必定还会有更加深奥的。若连别人到底在讲什么都听不懂,还谈何修行?
莫言则忽然想起,暮临峰有个修文院,就是专为年幼弟子开设的学馆。如此看来,自己也该抽空去学习一下这个世界的语言文化了。
云长老这一开讲,从卯时一直持续到了巳时才停止。两个时辰过去了,众人早已腹中饥饿。这时,有道童送来鲜果灵泉,在场弟子不分年龄大小,人均一份。
连续四个多小时的疲劳轰炸,文化功底不及格的莫言则,早听得头晕脑胀,心力憔悴。吃完水果,又喝了杯泉水,精神才为之一振。
有几个小屁孩先后上前去求教,云长老面含微笑,一一作答,时而还会问询一下弟子们的修行进度。果如刘鹏所言,这位云长老的脾气耐性,真是好得不得了。
莫言则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过去。他现在两眼一抹黑,一堂课下来,什么都没听懂。真要去求教,恐怕说上一天一夜也未必说得清楚。
“你一脸迟疑,想必有所困惑。既不懂,何不问个清楚明白?”
莫言则闻声抬头,不知何时,云长老竟来到了自己身前。似这种面对面的谈话,若后辈安坐不动,那就是怠慢师长的大不敬。莫言则连忙起身,想了一下,说道:“我读书不多,对太过简练的字句,存在着理解上的困难。实不相瞒,刚才长老所讲之道,绝大部分我都没有听懂,实在不知该如何相问。”
云长老上下打量了莫言则一番,手抚长须笑道:“你这小子倒也诚实。你要修行,就要明白什么是气,然后寻找气感。而在这之前,首先要弄清楚自身窍穴所在。你刚入门,课业拉下太多,理当从经脉穴位学起。楼下有人偶图解,你随我来。”
说完,云长老转身下了楼。莫言则连忙跟在身后,临下楼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其他人都已在打坐入定。
“你虽是新近入门,但你的情况我多少听说了一些。把你的手给我,让我来看看。”说着,云长老探手伸指,不轻不重地搭扣在莫言则的手腕脉门上。
正当莫言则不明所以时,一股温和的热流从脉门涌入,沿着手臂经脉缓缓上行。最初感觉还挺舒服,可行至手肘处时,这股热流开始淤积不前。不消多时,整条手臂真气鼓胀,疼痛难当。
“果真如此。”云长老松开手指,摇头叹道,“金铁为户,精诚尚可开。顽石当道,神魔也难奈。”
莫言则揉着手肘,疑惑地问道:“长老所言何意?”
云长老看了莫言则许久,再次摇头叹气:“凡世间生灵,皆逃不过生老病死。我等修士欲寻长生延命之道,首先便要炼化天地灵气入体,用以滋养命元。所谓炼气修行,原本就是在与天夺命,其路之艰险可以想象。天道不仁,人道不公!同世为人却秉性各异,体质优异者,修行路上事半功倍。而体质平庸,灵根浅薄者,却是事倍功半,任你道心再坚,意志再强,也徒叹奈何。正因如此,历来宗派收徒,都将资质视为选拔弟子的首要条件。”
莫言则看似面不改色,内心却有种不好的预感,低声问道:“请问长老,我的体质是?”
云长老肃容说道:“世上人,大多数是可以修行的。有些人天赋差些,这也不打紧,凭自身勤奋或有机缘灵丹的话,还是可以坚持下去,终归有望水滴石穿的一天。只是有一些人却不在此列,这类人如遭天弃,生来体质特殊。无论后天如何努力,服用再多灵丹妙药都只是白费力气。顽石之体,正是其中下下之品。”
莫言则皱了皱眉:“那也便是说,我不能修行?”
云长老缓缓点头:“若只是经脉艰涩难通倒也罢了。真正的障碍是,你每一处窍穴都是彻底封闭的,其性如石,既坚且脆。若以外力冲关,只能是死路一条。”
莫言则犹不甘心:“难道就没有例外吗?”
云长老摇头道:“古籍记载,唯有石中灵玉孕生的玉髓神液可以将窍穴软化疏通。可惜玉髓神液乃是罕世之宝,想要得到一滴已是千难万难,纵然将梁国所有宗门收刮一空,只怕也找不出几滴来。而要化开全身窍穴,所需神液难以计量。据说三千年前,极远之地的天龙王朝曾经有人行过这一逆天之举。然而顽石之体遭天地所弃,又岂是如此容易改变的?那位前辈花费了惊天代价,为子侄打通经络穴位,却也只是解决了一个难题,修行上的难关依然没有结束。”
“还有比这更艰难的吗?”
云长老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有!你全身的肌肤毛孔就是第三道难关,于外如石壳,于内如网筛。无论如何修行,始终外气难入,内息难存。除非能有真正使人脱胎换骨的神药,否则永远无法打破这层枷锁,达至天人合一的境界。”
莫言则双拳紧握,失魂落魄地看着身前人偶。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话到此处已是无话可说。沉默良久,才听云长老说道:“人生于世,当自强不息。不能炼气长生,还可以做其他的事。”
“其他事?我除了会跟人打架,还会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莫言则声音低沉干涩,似此刻这般茫然无措,心乱如麻的感觉,他一生也只体会过两次。上一次还是遭受意外爆炸后,在医院苏醒时。
“你情况特殊,我会跟钟首座谈谈。这些经脉图解,你可以学,也可以不学。以后每月传经讲道,你可以来,也可以不来。至于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你自己决定。”
等莫言则稳定心神,回头一看,才发现云长老早已走了。楼上传来讲道声,虽然只是隔着一层楼梯,但听在耳中,却感觉离得好远好远。
反正也听不懂,莫言则也无心再回楼上,一个人如同石像般,在这底层默然呆立。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颓丧的感觉逐渐平息,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他想起过往经历的种种,想起了当日与血衣的交谈。
“血衣曾说我的路会十分艰难,莫非当时他就知道我的体质并不适合修行?看来多半如此了。呵,连血衣那样厉害的人都说艰难……”
莫言则摇了摇头,强行斩断心中再次涌起的失望,忽然间整个人戾气大盛:“我早已一无所有,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不断地挑战!挑战权威,挑战任何对手,包括自己!旁人认为艰难险阻,我就偏要打破!奶奶曾经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既然金石能开,难道就没有办法令顽石点头?不,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