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余生录
出使元营受命于危难之际
“奉特旨，宣文天祥即刻入朝！”
陈宜中出逃的当天，即一二七六年正月十八日，深夜，内侍匆匆来到文天祥的府邸，走至正厅，南面而立，传达了太皇太后的口谕。文天祥心头荡动了一下，揣测道：“降也降了，还有什么事如此紧急？”皇命难违，他更了衣冠，随内侍冒着风雪连夜进宫面圣。恭帝和太皇太后都坐在东宫的暖阁里。文天祥行了君臣之礼，太皇太后赐了座位，带着异样的神情注视了他一阵，叹口气，问道：“文卿可知陈丞相弃官逃走的事吗？”“太皇太后不是叫他出使元营么？”文天祥反问道。
“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太皇太后咬着牙齿，“相臣如此，国家复何所倚恃？唉，”她转怒为悲，“元兵进城时，哀家打算以一死殉社稷。”
潸潸泪如雨下，“嗣君生死只能托于文卿啦，但愿能保得他免受那一刀之苦，我死亦瞑目了。”
寒夜阴森，北风飒飒。外面的风雨铺天盖地压下来，疯狂而惨厉地呼号着。宫灯昏黯，夜漏沉沉，活现出一片国柞衰败的怆然气象。此情此景，就是铁石心肠，恐怕也要流下泪来。文天祥鼻子一酸，眼泪滚落下来：“圣怀不可过伤，事虽急迫，总不至于山穷水尽。微臣受国厚恩，誓必以死保圣躬无恙。”
“眼下还有一事相托，”顿了顿，太皇太后蠕动着干枯的嘴唇讷讷地说，“须文卿去皋亭山议降。”
文天祥本来是一点屈节不肯受的，见了这般凄惨情景，激起了一腔义愤，勉强应付道：“国事至此，太皇太后若不以臣为不才，微臣当考虑一行。”
太皇太后蹙紧的双眉松开了，慢慢地举起头来向着文天祥，关切地说：“夜已深了，天气寒冷，文卿且先回去等候明日降旨。”
鸡叫头遍，杜浒、吕武和刘洙把文天祥接回府中。金应将一封书信递给他，拆开一看，见纸上写着八句话：“不能救国，生无生颜。未报大仇，死不肯死。亡魂海上，誓图再举。聊寄寸言，以报知己。”
信是张世杰临行前写给文天祥的。初八那天，文天祥走后，刘师勇对张世杰说：“我想离开临安，免得在这里怄气。”
“你想就走？”张世杰没有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我想约你把我们的所部一齐拉出临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遵，避开朝廷的节制，免受这种窝囊气。在那里我们自由自在，自作主张，等到元军撤退时，从半路截住，攻其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打得赢就打到底，乘胜追击，收复失地，打不赢，也不要紧，海阔天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
“喔唷，我们真是不谋而合哒！呃，呃，要不要约文枢密一起走？”“没有必要。”
刘师勇直言相告，“他虽然也存心报囯，但是，蛇有蛇行道，蜈有蜈蚣路，他有他的打算，我们有我们的做法。总兵你要知道，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犟得屙牛屎，学问又深，知识渊博，能说会道，把他扯进来，动不动一篇大道理，怕只怕那时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张世杰和刘师勇各自调齐本部人马，谎称有紧急军情，把军队拉到了关外。临走时，张世杰留下这封书信，派人送到了文天祥的府上。正月十九日，天一亮，太皇太后就诏命文天祥为枢密使。中午，又拜文天样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完全代替了陈宜中的职务。自这一天起，人皆呼之为文丞相。朝廷此时起用文天祥，是不是想叫他起兵抗元呢？非也。太皇太后只是想要他代替陈宜中出使元营议降。而文天祥也不马虎，也有自己的主张。就在文天祥拜相之日，董文炳以元朝参政的身分屯兵榷木场，临安城中的宋臣宋将，纷纷前往榷木场纳降。
一切都乱套了，国家的体统也不存在了！文天祥的军马驻于富阳，一时调不过来，身边只有二千帐兵。伯颜派出使者约南宋的当国相见，当时的当国就是文天祥。南宋大小官吏都乞求文天祥出使北营，以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文天祥思虑到：“事到如今，我只能挺身而出，先到北营去嚼一嚼舌头，回来后再谋救国之策。”
这样，他才恳切答应去元营一行，并决定辞右丞相不拜，以端明殿学士的身分前往，表明他无议和、议降的权力。不过，这仅是他个人的设想，个人的盘算，太皇太后仍然以他为右丞相，伯颜仍然把他当做右丞相对待，否则，他便不能代表南宋，伯颜也不会接待他。二十日，恭帝、太皇太后临朝，特命文天祥和左丞相吴坚、同知枢密谢堂、安抚贾余庆、中贵官邓惟善出使元营。文天祥受命后，显得很镇静，脸上毫无表情，领头出了朝门。棋逢对手设帐因明寺的伯颜，得到宋使前来议降的报告，即命传见。
元营中军帐，森严壁垒，刀枪林立，侍从们一个个虎着脸，挺着胸脯，腰悬短剑，叉手而立。伯颜端坐在正中间的虎皮交椅上，斜眼瞟了瞟文天祥，见他神色自若，举止安详，知道来者不善，收回目光，示意看坐。伯颜是典型的蒙古人，古铜色的柿饼脸，体魄健壮。由于长期与汉士接触，通晓汉学，强悍、骄矜之余，又隐隐透出一种淡雅的儒将风度。他以胜利者自者，扬起下巴，抬平双肩，露出高视阔步的凌厉气势。文天祥则从容、庄重，安之若素，始终保持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伯颜壮实，文天祥身躯魁伟，比他高出半拳；伯颜刚强，文天祥坚执；伯颜果决，文天祥沉毅；伯颜雄姿英发，文天祥神采明隽。他俩是同年同庚，两个民族、或者说两个朝廷的代表，可惜由于历史的误会，竟成了一对势不两立的强硬对手。文天祥虽说发于忠忿，甘受屈辱来议降，怎奈他天生的铜筋铁骨，忠肝义胆，说是议降，却与和谈一般，丧权而不肯辱国，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辞色慷慨。
“担任使臣嘛，”他说，“本来是前宰相的事，我并不了解情况。现在太皇太后以我为相，我不敢拜，先来军前协商协商。”
好厉害！几句话，把太皇太后命监察御史刘甾奉表称臣，约伯颜与陈宜中会于长安镇签订投降条款，陈宜中奏准太皇太后遣监察御史杨应奎纳传国玺投降，以及伯颜要求陈宜中来议降等事宜，都推得一干二净。前宰相说的话和做的事，他都不清楚。虽然授命为右丞相，但是不敢拜受，即就是说，他当右丞相的手续，尚未了结；即未了结，便暂时无法也无资格代替前宰相出议投降一事。今天来，只能先商量一下，而不好谈判投降的有关事项。伯颜不知是没有听清本意，还是脑子没有转得及，反而颌首道：“丞相来勾当大事，说得是。”
摇头不算点头算。伯颜这一点头，文天祥即刻转守为攻，像发连珠炮似的诘问道：“本朝承帝王正统，衣冠礼乐之所在，北朝是想我们这个国家生存下去呢？还是想毁灭其社稷呢？”“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
这两句话本来是忽必烈诏书中说的。伯颜但求南宋早日投降，竟引用它来做了回答。文天祥抓住话柄，临场发挥，展开了攻势：“你们伐宋，是违背和约的侵略行径，今后兵连祸结，贻害百姓，应由你们承担历史责任。这次达成协议之前，你们如果有诚意的话，应该先退兵平江或嘉兴，等议出的条款送到北朝，看你们朝廷如何表示，再继续谈判。”
“……”伯颜嘴巴一动，但没有说出声来。他明知这是缓兵之计，但又找不出理由动怒，只好让文天祥往下讲。
“如果同意我的说法，两国成好，幸甚！不然，南北继续打下去，对你们也不见得有利。”
伯颜沉不住气了，脸色一变，威胁道：“如此狂妄，你想讨死么？”“哼哼，”文天祥毫不畏惧，冷笑道，“我宋朝状元，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什么都不怕。”
他义正辞严地佩侃而谈，有礼有节，有理有力产生了一种压倒的力量。伯颜理屈词穷，不好发火。坐着和站在一旁的元将都佩服文天祥胆识过人，堪称大丈夫。伯颜的妹妹，随军出征的女将军素娜完全被文天祥征服了，情不自禁地举起大拇指啧啧赞赏道：“奇才，奇才，伟男子，伟男子！”
伯颜白了她一眼，她仍然自顾自地赞不绝口，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文天祥，连眼睫毛都不霎动一下。伯颜愈来愈了解文天祥是怎样的人了，他啃不动这块“硬骨头”，不得不把目光转到其他的人身上。他摆开文天祥，只邀吴坚、谢堂、贾余庆、邓惟善四人入后堂，设宴置酒，热情招待。酒过数巡，伯颜把话挑明了，要他们回去采用劝吓逼相结合的办法，叫太皇太后赶快投降，并说投降之后，决不会亏待他们。文天祥坚请归国，伯颜笑而不答。文天祥理直气壮地质问道：“我为两国大事而来，实是好意。他们能走，为什么偏不让我走？”“何必发脾气嘛，”伯颜耸了耸肩膀，“大怒伤肝。你是宋朝的擎天柱，责任重大，与他们有所不同。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你特意而来，就不必着急回去，我还有要事与你相商，请多留几日：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觉察文天祥举动不凡，疑有异志，恐怕议降之事受阻，于是借用缓兵之计来对付文天祥的缓兵之计。这一对对手的较量，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各有千秋，难分高低上下。就个人的气质、才干和品格而言，文天祥当然略高一筹，而从整体力量来看，伯颜无疑占上风，占主动。他不敢放他走，怕他回朝之后，会想出新点子来对付元军。伯颜没有错。假使有文天祥这样的右丞相在朝执政，伯颜所巴望的降服宋朝，不仅不能立即实现，而且永远也难以实现。扣下文天祥，叫吴坚等人回朝并且派鄂州降将程鹏飞与贾余庆等同去临安城中，处理南宋的投降事项。投降的步伐加快了。回朝的人明白伯颜的意思，于是紧锣密鼓地施展手段，合谋吓唬并敦促太皇太后接受投降的一切条件，他们居然成功了。起先除了文天祥无人敢当右丞相，现在贾余庆敢当了，因为这时当右丞相，便可奉表献土，便有奖赏。当天，太皇太后就旨命贾余庆替代了文天祥的位置。次日，左丞相吴坚、右丞相贾余庆、同知枢密院事谢堂、签书枢密院事家铉翁、同签书枢密院事刘罡与吕师孟等人奉降表至元营。表中写道：“宋国主显谨百拜奉表言：显眇然幼冲，遭家多难，权奸贾似道背盟误国，至勤兴师问罪。显非不欲迁避以求苟全，奈天命有归，显将焉往！谨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四川、两淮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
伏望圣慈垂念，不忍显三百余年宗社遽至殒绝，曲赐存全，则赵氏之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这张降表，好比一面镜子，照出了卖国贼的原形。他们把误国之罪一概推到贾似道的身上。凭“天命有归”一句话，把东南大片国土，拱手献给了元朝，置百万生灵涂炭不顾，只求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伯颜接受了帝显的这张降表，尚嫌表上用了“宋国主”三个字，未用“臣”字，即命贾余庆拿回去更改，并派出程鹏飞、张弘范等人陪同贾余庆前往。太皇太后乖乖地删去了“宋国主”，将它改换成了“臣”字。伯颜精明而谨慎，处事老辣，他怕君降臣不降，又命程鹏飞取太皇太后手诏及三省、枢密院吴坚、贾余庆等人的檄文，晓谕南宋州郡降服。宋朝诸执政大臣都署了名，唯独家铉翁不肯签上名字，程鹏飞发怒，要将他捆绑起来。他解释说：“中书省无缚执政之理，归私第以待命可也。”
虽然他也是奉表献土之臣中的一员，但这点做得还不错，既策略又有骨气，不像贾余庆等人，从头顶到脚尖，一身媚骨。戏弄伯颜，怒斥贾余庄二十一日，贾余庆一行奉表献土，伯颜请出文天祥来。文天祥做梦也没有想到，昨天随同他来元营的贾余庆，今天竟一跃而成了领头纳降的右丞相，他看不惯他那阿谀逢迎的狐媚样子，讨好卖乖的奴才相，怒气冲天，当众指着鼻子大骂贾余庆卖国求荣，不得善终。伯颜不好和文天祥直接对垒，短兵相接，他知道如果直接指责或者制止他，等于火上加油，便绕了个弯子，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问文天祥：“如今你们皇上都奉表称臣了，你还不肯降，这孤忠要忠到什么时候，你这到底是替谁守节呢？”“人各有志，不得强求。”
文天祥重新回到座位上，“圣上可降，我不可降。我生为南宋人，死为南宋鬼，所以这节不必替君王守。皇帝降，我就为南宋守节。这就是说，皇帝可以降，败类可以降，而有气节的男子终不可降。至于我本人，请听清，这节不但要替南宋守，还要替自身守。”
“那你打算守到什么时候呢？”“能守一天算一天，能守一时算一时。”
伯颜觉得他话里头好像有话，以为他有所松动，有缝可钻，就诚恳地劝说道：“文丞相，过来好啦，世祖皇帝十分看重你，一定会重用你的。”
“难为你一片苦心。”
文天祥故作正经地说，“要我答应降，你得依我三件事。”
“可以。你说，哪三件？”“第一，清水点灯；第二，江水倒流；第三，太阳从西边出来。”
伯颜这才知道上了当。他受了文天祥的戏弄，恼羞成怒，凶相毕露：“岂有此理！”“不讲理的是你们，你们凭什么闹到南方来！”
元将们实在听不下去了，用手在颈子做了个手势：“呔，你怕不怕这个？”“哈哈，”文天祥仰面一笑，“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卖国贼贾余庆见元人都被他制住了，自觉机会难得，一来想替元人遮面子，二来自己可借此出口气，歪着脑袋，瓮声瓮声地反唇相讥道：“文丞相既然肯舍家报国，如今国已破了，为什么还迟迟不死，难道非要等别人来杀你吗？”“呸，你也有脸出来说话！”
文天祥嗤了嗤鼻子，“真不知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我不死，总不至于把自己的国家拱手相送。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针锋相对地斗，寸步不让，寸土必争，不成功，便成仁，即使斗不赢，也要搅他个山摇地动，神鬼不安！我纵是不死，也不至于像你一样当狗！”“有理进得汗出，骂人不算狠。”
贾余庆满面绯红，却鸭子死了嘴巴硬，“你爱国图名，我也不是卖国求荣呀。我奉诏议降，怎么能说是卖囯呢？元朝未授我一官半职，我求了什么荣？”“开口闭口元朝来元朝去，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竭力为之效命，不是卖国是干什么？不是想求荣是图什么？”“你一不图名，二不图利，那你图的什么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贾余庆张口结舌，狼狈不堪。在场者，有感叹的，有钦佩的，也有自愧的，没有人敢搭腔，自讨没趣。伯颜对文天祥没奈何，只得依然叫人把他送回客馆，以礼相待。素娜也跟着去了。饭后，贾余庆独自去见伯颜，劝他杀了文天祥，以绝后患。伯颜心中有数：“文天祥乃南国第一伟男子，名气太大，杀是杀不得的。但是放也放不得，只能从长计议，另想办法对付。”
贾余庆一行当天忙完了奉表献土的勾当，伯颜又让他们全部回去了。文天祥回不去，当面质问太皇太后也就不可能了。他的心头如滚油一般燃烧，两肺直炸，血都快要沸腾了。吕氏叔侄劝降碰了一鼻子灰二十二日清早，文天祥起床不久，门被推开了，门口出现了三个蒙古装束的人，他估计这又是伯颜派人的说客。当那三个人直起身子时，文天祥才认出来者是吕文焕、吕师孟叔侄，他俩背后的是素娜。吕氏叔侄告诉文天祥，近一两天元军将进驻临安城。文天祥看不惯他们叔侄那副叛徒嘴脸，拈着胡子尖闭上了眼睛。吕文焕想起文天祥曾经奏斩吕师孟，骂吕师孟为乱贼、叛逆的遗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