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意收集文天祥的史料,始于一九八三年,当年他去世整整七百周年。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我连续写了两本长篇小说《黑雪》和《洪流滚滚》,改了一稿又一稿,始终定不下来,有些灰心丧气。
一九八五年,由作家出版社出了一个中篇小说集《漩涡》,计量成败得失,自不量力的我又跃跃欲试,想写一写历史题材的小说。历史小说,虽然不是史学着作,更不是考古学,但历史的真实性是头等重要的事,它是构成全书内容的依据和基础。作者不仅需要掌握充足的文献资料,还要进行必要的调査寻觅口碑,还要运用唯物史观考证辨析,把握历史人物、事件、事变的本质及其规律。如何对待历史,关系到作品的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有机统一,关系到所描绘的历史生活是否具有时代感、真实性和使读者得到正确的历史知识,关系到艺术形象的独创性、典型性和社会性,以及它的感染力和美学价值。利用业余时间,我用一种探究的眼光阅读有关文天祥的正史、野史、志籍、史传和学术论文,学习他本人的诗文着述,去他的故乡和一些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作实地考察和采访。我多次到北京参观“文丞相祠”,瞻仰了文天祥的石刻像和塑像,目睹了陈列的碑刻、文物和图籍等资料,祠内有棵古枣树,树干朝南倾斜与地面成约四十五度角,桠枝南伸,经问,乃知文天祥曾在此植了两棵树,一枣一槐,其干、枝向南是因为他心念南方故国的缘故。《宋史文天祥传》写道:“天祥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
文天祥自谱的《纪年录》却说:“予于山水之外,别无嗜好,衣服饮食,但求粗适,不求鲜美。于财利至轻,每有所入,随至随散,不令有余。常叹世人乍有权望,即外兴狱讼,务为兼并。登第之日,自矢之天,以为至戒。”
两种相反的记载,谁是谁非,做何取舍?这就是把它们放回到文天祥所生活的那个时代,联系他的一贯作为,去做鉴别,还其本来面目。治史最忌资料不全,思考不深,把现象当本质,把小插曲当主调。我在处理史料和塑造形象上,没有图省力,轻率地以“本质标以个性”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态度简单从事。江西吉安县富田等地,传说文天祥是天上的文曲星投胎,出生时啼哭不止,太白金星化作一老道前往他家化斋,抱起他附耳说了几句话,从此便不哭了。曾凤路过庐陵(今吉安县)时,太白金星拂尘一扬,天降大雪,因此落难来到文家,传授文天祥和刘洙、金应十八般武艺。文仪陪送文天祥和文璧去京城临安(今杭州市)参加会试,途经玉山,遇异僧,指着文天祥说:“此郎必为一代之伟人,然非一家之福也。”
都督府奉祀潮阳“双忠庙”,文天祥进酒与神对饮,祝道:“有灵,当以乘马献。”
倏忽之间,酒自倾其半,马立毙。至今有“文马碣”遗迹。文天祥临刑时,吣线血光冲上天空,化作一条青龙穿云透雾飞回庐陵显圣。第二年十月,文天祥的灵柩由燕京(今北京市)运回富田安葬,漫山遍野的杜鹃反常地绽蕾开花……类似以上的迷信、神化和牵强附会的传闻,我大都摈弃不取。崖山海战,是宋元双方最后一场大决战,是我国历史上一次前所未有的空前规模的海上战役,也是世界战争史上最早使用火炮的海战。然而各史的记载都极简略,没有写明当天风雨交加,没有提到双方都使用了火炮,幸亏文天祥耳闻目睹,在《指南后录》中做了具体记录。我利用有限的文史资料,去现场观察、体验海潮、暴风雨,亲口尝海水,深入海岔里面寻找取淡水的地方,展开想象,进行艺术加工,才把这场史无前例的海战场面设计并描绘出来。历史题材的创作,作者不仅要具备一定的文学修养和进行艺术概括的能力,并且还要熟悉和善于驾驭这一时期的历史,把作品奠定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之上。历史小说虽非为传播和历史知识而作,但是也不应该凭空捏造,任意杜撰,不负责地乱书一些历史知识。如宫廷宫邸、典章制度、屋宇器皿、衣着装饰、兵器战争、生活习俗、语言特征,等等,都要有所考究。有时为了一点点细微末节,也需付出心血和汗水。文天祥在五坡岭被俘时,坐的虎皮胡床。我费了不少傻劲,才查明“胡床”究竟是什么东西。原来唐末、五代以后才出现桌椅,以前只有案几、床兼坐卧二用,“胡床”即为有扶手的坐具,如同《水浒传》中所说的交椅,要颇有身分的人,才有资格用它。广东和福建等沿海地区很崇拜,敬重文天祥,处处保留其遗迹、刻石立碑,建祠塑像,颂扬他的英勇不屈的斗争故事和民族精神,体现了对这位爱国英雄的缅怀之情和本身的爱国之心。这些地方近十多年来的经济建设堪称全国的榜样,由此可以推断,爱国和爱国主义教育,有益于激发人们的美好情操,有益于振奋民族精神,有益于改革开放和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搜集史料,积累素材,断断续续进行了五六年,直到一九八九年下半年,随着艺术酝酿即构思的逐渐成熟,基本情节、人物和主题已经相当明朗化了,我才动笔以出场顺序列出人物表,分章分节拟写故事大纲。按照鲁迅的观点,历史小说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博考文献,言必有据”;一类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
他还肯定前者虽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却是很难组织的。而后者“倒无需怎样的手腕”。
法国大仲马说得颇轻松:“什么是历史?就是钉子,用来挂我的小说。”
这是否可以算作另外一种类型?他本人创作的《达尔大尼央三部曲》、《瓦洛阿三部曲》、《基度山恩仇记》等作品,为本人的说法做了最好的注解。当今我国以历史题材写文艺作品的人,从创作彳顷向和艺术追求上看,大多依从于鲁迅所说的“前者”,即用文学手段再现历史的真实。这比起处理其他题材的作品,难度无疑要大得多。而《文天祥》恰恰选择了宋元交替时期的风云变幻的历史,社会矛盾高度激化,历史事件犬牙交错,历史人物层出不穷,可谓难度之上再加难度,我不禁产生了顾忌,犹豫起来,怕吃不消,驾驭和概括不了,费力不讨好。可是将自己比别人,姚雪垠年逾古稀仍在倾注心血续完《李自成》;任光椿写了《戊戌喋血记》又写《辛亥风云录》凌力,一个三十出头的女青年,也发表了惊世之作《星星草》。他们万苦不辞的奋斗精神,鼓舞了我迎难而进,鞭策我要像巴尔扎克所说的那样,如同向堡垒进攻的战士,一刻也不松劲地向文学阵地发起冲击。《文天祥》是一部长篇历史小说,不是传记文学。它要求遵循活的辩证法和小说创作的美学原则,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虚构,选取那些富有时代特色的题材,编织出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再现更集中、更典型、更生动、更深刻的历史生活图景。这一方面要求尊重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基本面目;另一方面又要以真人真事为骨架,展开合理的想象,适当变革事件的局部内容,挪动某些次要人物和时间、地点,达到真实性、艺术性、时代感和生活气息的高度统一。万事开头难。高尔基在《我的创作经验》中深有体会地说:“最难的是开始,就是第一句话,如同在音乐上一样,全曲的音调都是它给与的,平常得好久的去寻找它。”
小说的开头,是全书的首要组成部分,往往具有一种“引力”,能带动故事向前发展,并且牵涉到选取题材、提炼情节、组织结构、塑造人物、深化主题,以及艺术处理手法,等等。我在构思过程中,设想过好几个方案,经过分析对比,最后才选定以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一诗的首句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