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走三层殿参见娘娘的驾,点着了高香忙往炉里插。
朝上鞠躬双膝跪下,口尊声老娘娘在上听个根芽。
您若是赏给我们娃娃或是仨或是俩,我给您登登报声明香火比较发达。
您若是血迷心窍不把娃娃赏下,别说我撕了你的道袍把你皮扒。
祷告多时心愿许罢,平身站起要去拴个娃娃。
见几个黑娃娃锛儿头脑袋大,见几个白娃娃小手那儿打着哇哇。
见几个大娃娃抡着胳膊打群架,见几个小娃娃咧着嘴儿喝杏仁茶。
见几个娃娃把跟头打,见几个娃娃拿蝎子爬。
这些个娃娃全不在话下,就爱我那胖娃娃吱扭扭吱扭扭他会把胡琴拉呀……
——铁片大鼓《刘二姐拴娃娃》
4月17日,华北临时政府发布通告,将北平正式改称为北京。其实,这一座中国北方的古老城市,自去年7月始,便已经失去了她所蕴含的平顺与平治的本来意义。然而,北平的老百姓叫惯了嘴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北平这两个字上口,他们依旧执拗地坚持把北京叫做北平,他们相信,日本人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把封条贴到所有人的嘴上。
几个月以来,林雪梅一直觉得心神不定、惴惴不安,预感到有一场灾祸迟早会降临。有件事她对谁都没说起过,那就是,用砖头砸死小鬼子的那天,自己无意间在现场留下了一个隐患——插在墙上的那盏灯笼慌忙之中忘了带回来!
师父金三省是个把钱财看得很重的人,家里的一应物件几乎都让他用毛笔写下了“金记”两个字,包括扫地的笤帚、簸箕,夏日纳凉的芭蕉扇。她依稀记得,那盏灯笼的罩子上似乎也有这样的标记。日本人显然不会放过这个重要的证据,不定哪天就会拿着它照方抓药找上门来,依照师父平素的作为,想是不用日本人费多大的事,他就会把她林雪梅招供出来。她绞尽脑汁思想着对策,寄一线希望于那天早上的大风能把灯笼刮跑。这件事就像一盘石磨压在了她的心上,让她觉到了沉重,更觉到了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只盼着能找个信得过的人当面倾诉一番,商讨出一个应对危机的良策。
她首先想到了三伏,三伏哥是她的保护神,只要她遇有难事,无论事大事小,他都会随时随地伸出援助之手,即使是需要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他也会毫不迟疑,他不允许任何人对他这个妹子有丝毫的轻慢,尤其容忍不了对她的欺侮。
她又想到了罗华章,不知怎么,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她就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自己信赖和依靠的人,虽说只与他见过有数的几次面,却感到彼此之间已十分熟悉十分了解,仿若此前曾做过一家人。她喜欢听他叫自己钌铞儿,这称呼总会让她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好像一下子便消除了他们的间隔。看着床头上那张拜师会的三人合影,他那敦厚而又不失英俊的脸庞即会让她心中生出一股热流。“罗大哥”这三个字,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时时想起,时时感到熨帖,时时心生暖意。
金盈儿破天荒第一次没睡懒觉,鸡没叫就起了床,满院嚷嚷着今天要陪徐五姑去妙峰山烧香。
金三省在去茶馆之前把林雪梅叫到了身边,掏出两张新发行的银联券递到她手上,说是弦子上用的丝弦没有使的了,叮嘱她午饭之前务必要买些回来。现下,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不让用了,一律要兑换成由华北临时政府设立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银联券。
乐器行集中在南新华街,林雪梅找了一家老铺子把东西采购齐全,忽地想起罗华章的家好像就在这条街上,看看时间尚早,便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住址的纸条,对照着门牌寻找过去。她盼望着能马上见到他,好让他帮自己拿个主张。
罗家的大门轻轻一推便开了,方砖漫地的院子,青砖对缝的瓦房,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夫人,快来看呀,有一只小山雀飞到咱家啦!”罗教授隔着书房的玻璃窗看到了林雪梅,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向她不住招手。
罗夫人笑呵呵地迎出来,对着她上下一劲儿打量,“啊哟,怪不得这爷儿俩总在我面前夸你,真是好水灵的一个小嫚儿呀!”
林雪梅从口音上听出来,对方也是山东人,忙叫了一声“婶儿”,脸瞬间红了。
书房里满满当当的书籍让她惊呆了,橱柜里,桌子上,甚至木地板上,到处都是书,厚厚薄薄一摞一摞,闻着从里面飘散出来的一股股油墨的香味,她好喜欢。她看到罗教授正在伏案写作,紧忙说道:“罗叔,我想找罗大哥说点儿事,他不在呀?今天他学校里有课?要不然您先忙吧,我改天再来。”
“没课,等等他,一会儿就回来。”罗翰文见她只顾盯着墙上的一幅字不住眼地看,便问了一句:“你认识字?”
林雪梅点点头,“认不多少,只在乡下书房里上了三年学。”
“都读过什么课本呀?”
“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有数的几本。”
“那你看看,我墙上挂的这幅字写的什么?”
林雪梅仔细辨认着,“按字上写的,应该是抄录的唐朝王昌龄的《出塞》诗。”她慢吞吞地小声读起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见她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明,罗翰文心里十分高兴,“再看看,这幅字又是什么人写的呢?”
“从落款上看,是一个名叫捷三的人写给您的,不知说的对不对。”
“孩子,这幅字可不寻常啊,它是你我二人都认识的佟麟阁佟将军,在端午节那天亲笔写下送给我的啊!”说着话,罗翰文的眼睛里滚出了泪水,“佟麟阁字捷三,佟捷三就是佟将军,大敌当前,他却壮志未酬身先死,又叫我等何以安然……”
罗华章被母亲从外面找了回来,见到林雪梅,自是喜不自禁,直接把她领到了自己的房间。两个人脸对脸默默坐着,好半天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还是林雪梅先开了口:“罗大哥,知道吗,自从你上次点我唱了一段之后,点我活的就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到现在,每个晚上差不多都能唱上两三段呢。”
“还说呢,仅这一次就用去了我半个月的早点钱。”提到此事,罗华章的神情松弛下来。
“那怎么办?岂不是天天早上你都要饿着肚子?你干吗非要花这么多钱点我?想听我唱还不容易?啥时候不成?”林雪梅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我知道,那天是你第一次登台——靳老师告诉我的,对于你来说,这是一次人生的转折,我不想让你感到无助和失望。还有,我想让你知道,你在北平并不孤独,你有朋友,你有一个一生一世都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朋友,所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
林雪梅被深深地打动了,眼睛里放出了湿润的光。
“罗大哥,今天来这儿,我……我是想跟你说件事,求你帮我拿个章程……”林雪梅遂把那天在天坛坛根儿发生的事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然而,讲到最后她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并没把遗落灯笼的情节说出来,她不想牵累他,不想让他替自己担忧,由此在心里压上一份沉重,细想想,这种事谁也不会拿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自己勇敢面对,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一切随它的便吧。
听罢她的讲述,罗华章骤然激奋起来,“太棒了,砸得好!钌铞儿,你可真了不起!你一个小丫头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难道当时就一点儿没害怕?过瘾,真叫过瘾!”他的脸涨得通红,紧紧攥着的一对拳头在不住地挥舞。
“事后,我的心也扑通扑通直跳呢,拉起白姐姐不管不顾拼命地往回跑。”林雪梅不好意思地笑了。
“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像你一样,用小鬼子的人头来祭奠29军阵亡将士的英灵!相信我,真的,用不了多久!”忽然,罗华章一下想起了什么,“你没给日本人留下什么把柄吧?”
“没……没有,”林雪梅目光游移地看向了别处,“放心吧,罗大哥,这事儿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我不是一直好好的?真要是有什么麻烦也不会等到今天。”
“漂亮,干得真叫漂亮!”罗华章兴奋地喃喃自语。
“罗大哥,我一直想不明白,日本人也都有家有口的,为什么要千里万里地跑到咱中国来祸害呢?”林雪梅主动转了话题,“妻儿老小就舍得让他们出来?”
“你想知道?好,我就和你说说,这也正是我最近研究的一个课题。”罗华章想了想,他打算尽量使用通俗的语言把问题讲清楚,“这话得从七十年前说起,那一年,刚坐上皇位的日本皇帝明治——日本人管他叫天皇,就发了话,他要‘经营天下’,‘开拓万里海疆,布国威于四方’,于此,第一步就提出了以侵略中国为主要目标的‘大陆政策’。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因为日本是由几个海岛组成的岛国,全部国土也就相当于咱东北的三分之一,四周围一片汪洋,既缺这个又少那个,比不了咱们中国,地面上种什么长什么,地底下要什么有什么,于是他就一眼盯上了咱中国这块肥肉。1874年日本政府首先借难民问题武装侵略了台湾;1900年又乘八国联军侵华之机夺取了在北京、天津的驻兵权;1904年的日俄战争中他强占了沙皇俄国在中国东北南部的殖民利益,吞并了辽东半岛;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借着对德国宣战之机攻占了山东济南和胶州湾,夺取了胶济铁路的经营权,自此,中国的辽东、山东两大半岛便成了日本的控制区。”
林雪梅的神情异常专注,“我听懂了,你接着说。”
“到了1929年,资本主义世界爆发了空前的经济危机,致使日本社会一片混乱。”
“什么是经济危机呀?”
“就是和外国做的生意一笔笔吹了台,许多的工厂停了机器关了门,没活干的人一天比一天增多,物价一天三涨。不久,日本又遇上了大灾荒,农民也没了活路,工人运动、农民运动接二连三地爆发,于是,天皇以及他手底下的一帮人只好向外寻找出路,侵略中国就成了他们这些溺水者的救命稻草。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在奉天预谋制造了‘九一八’事变,之后不到半年就宣布成立了伪满洲国;1933年3月占领了我热河全境;1935年9月开始策划河北、察哈尔、绥远、山东、山西等华北五省自治,打算成立第二个满洲国——华北国;去年7月7日则制造了卢沟桥事变,侵华战争由此全面爆发,致使中华大地尸横遍野、满目焦土、一片狼藉!”说到这儿,罗华章的眼睛里似是在冒着火星,“为了实现长期霸占中国的野心,他们大肆推行军国主义教育,培养了一大批死心塌地为法西斯效命的军人,有一首日本军歌唱道:‘越过高山,尸横遍野;越过海洋,尸浮海面。为天皇而死,视死如归!’”
“我听明白了,日本人就好比是一群闯进庄户院里的恶狼,不把它们全都砸巴死,它就要吃完了牛羊再吃人,彻底祸害了你的全家。”林雪梅若有所悟,高高挑起了剑一样的两道黑眉。
“钌铞儿,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罗华章转身拉开了桌子中间的抽屉,取出一个正方形的黄铜墨盒——闪闪发亮的盒盖上清晰可见镌刻着几个隶体大字,“这是去年端午节那天赵登禹赵将军送给我的,这可不是个普通的墨盒,它是29军军官教导团颁发给第一期优秀学员的奖品,你看,这上面刻着八个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赵将军还向我一一作了讲解。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倘若有一天你见不到我了,看见了它就如同见了我……”
林雪梅双手把墨盒接过来,眼睛里随即流出了泪水,“我一定好好保存……可你,干吗要这么说呢,我听了心里好难过……”
罗华章被深深感动,他好想把这个小丫头紧紧地搂在怀里,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她还小,自己不能轻易打破她心中那一方圣洁的净水。
正这时,罗夫人推门走进来,“小老乡,今天可别急着走,等会儿婶儿给你做山东煎饼吃。”
林雪梅这才意识到在罗家已呆得太久,紧忙站起来,“婶儿,罗大哥,谢谢你们了,我得马上走,回去晚了,师父要骂的。”说着,鞠了一躬,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四月十八把香插”,金顶妙峰山一年之中数着农历四月十八这一天最热闹。一贯喜好抛头露面的金盈儿陪着继母徐五姑一大早就坐着马车赶往了这里。
妙峰山娘娘庙坐落在平西门头沟妙峰山镇,依照惯例每年都要举办春香、秋香各一次,其中尤以春香最盛,白天有花会,晚上有灯会,引得城内城外四里八乡的善男信女趋之若鹜。《燕京岁时记》曾对这一盛况做过记载:“人烟辐辏,车马喧阗。夜间灯火之繁,灿如列宿……香火之盛,实可甲于天下。”
此番出行,她二人各有各的想法,徐五姑欲进香求子,金盈儿为赶热闹。
徐五姑改嫁到金家已有六年,现下四十岁的她,一心想和金三省再生个儿子。她知道丈夫花心,整天就只在女徒弟们的身上打主意动脑筋,她唯恐这一场半路夫妻做不长久,自然,若是能有个孩子在俩人中间牵着扯着,事情则必定会大为改观。然而,经过了几年的努力,她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暗地里只能埋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虽然人说四十八也能结个瓜,可她毕竟已是日近黄昏,不抓紧操持便会永无希望。听人说此地供奉的王三奶奶甚为灵验,于是,她便抱着一颗虔诚之心大老远地赶了过来。
金盈儿只对吃的玩的感兴趣,听人说,北平的小吃数这儿品种最齐全,花会的样式也数这儿最多,竟至二三百档,凡北平城里吃不着见不着的好玩意儿,在这儿全能让你得到满足。这一段时间,她和徐五姑的关系已大有改善,一是徐五姑在她认杜老板做干爹的事上替她说了情,平日里遇有大小错儿也总是替她护着短儿,二是经心经意地教了她几段时调小曲,尤其是那段《放风筝》,让她在落子馆里露了大脸。于是,她就坡下驴也就改口叫了妈。
“****儿,又焦又脆啊!”
“荞麦面的扒糕,又酸又辣哎!”
“八宝茶汤,杏仁茶——”
“盆糕啊,豌豆大枣的盆糕——”
小贩们直脖子瞪眼比赛似的呼喊,有腔有调抑扬顿挫此起彼落。
金盈儿强压着肚子里的馋虫儿陪徐五姑走进了俗称娘娘庙的碧霞元君祠,依次敬香、求神、许愿。一个四十岁的半老女人,求子的事儿实难公开启齿,徐五姑只能面冲着神台上的王三奶奶在心里默默祷告,唯祈神仙保佑,让她心想事成。她央求金盈儿把大殿两侧廊柱上刻的对联念给她听,金盈儿觉得好笑,无奈,只好指点着上面的金字念道:
我本一片婆心送这个孩儿给你,
尔必百般善事要留些阴鸷与他。
随着金盈儿的念诵,徐五姑的眼泪便簌簌滚落下来。
走出庙门时日已当顶,金盈儿顾不得去瞧光景,直接奔向了小吃摊儿,挑选了一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吃食换着样儿地享用。徐五姑就着焦圈喝着一碗酸豆汁儿,抬眼看去,山道上依旧有一拨接一拨的香客迤逦地走上来,或三步一揖,或五步一叩,有的人甚至手上戴着镯镣、头上插着耳箭,以一种折磨自己的方式表示着心中的虔诚。看到这些,她不由暗暗谴责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像他们那样去表达对神灵的敬畏?
庙前广场上扎着五彩牌楼,一档档各色花会穿过牌楼行进过来,耍狮子的蹿高越矮栩栩如生,踩高跷的劈叉下腰各显其能,小车会把一辆彩车推得左摇右摆、欲进欲退,跑旱船的把一叶扁舟驶得如同贴着水皮儿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