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呀一更里,月影儿呀照花台,
情郎哥哥定下了计,今天晚半晌来。
叫丫鬟忙打上四呀四两酒,四个呀小菜碟摆呀摆上来……
——时调小曲《照花台》
弹弦儿的小德子让日本人劁去半个老二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成为了北平杂耍圈儿里的一大笑谈,这件事恰好印证了他曾经大讲特讲的日本人所带来的“好处”,对他而言,这“好处”的的确确是眼目前的,而且一低头准定能够看见。
德晓峰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痛恨、迷惘、庆幸、懊恼,交缠在一起,理还乱,分不清。他痛恨章红宝在关键时刻没为自己说句好话,因此,自打苏醒过来之后他就“****婊子”地没停口。从始至终他也没弄明白,那天晚上到底是“办”她了还是根本没“办”,虽说自己喝多了酒,可为什么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莫非是两个贱女人联手下了套,让自己偷鸡不成反而蚀了米?他庆幸自己还活着,中村手下留情没直接在他脑袋上凿个眼儿,否则这会儿怕是早就进了棺材入了土。他庆幸日本人没把他那宝贝东西完全劁掉,好歹还给他留下了一截。他懊恼自己已经成为了不全之人,不知道那半根东西日后还能不能再派上用场,性命性命,人若是没了性,要命又有何用?
时光如水般流逝,很快又进入了春天。北平的春季尤其短暂,短暂得就像狗眨巴眼儿,人们刚刚脱下棉衣换上夹袄,没穿上几天便开始觉得浑身发燥,当顶的太阳已经晒得人头皮冒了油。
德晓峰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他溜溜地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躺得浑身都起了皴,现下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找个地方去洗个热水澡。一帮老爷们儿泡在一处的大澡塘子他是决然不敢再去的,在那儿无疑会当众出丑露了短。他像一条刚刚被阉了的狗,扎巴着双腿,蹒跚着走进了鲜鱼口里的清华园,只有这里设有单间。
“去,上外头给我叫二两老白干,一个焦熘肉片,记着,要宽点儿汁儿,外加半斤白面坯儿。”一进门他便向伙计做了交代,随后又找补了一句:“还有,出来进去的要先咳嗽一声,听见没?”
泡在热气蒸腾的池水里,他感到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自从受了枪伤,他便觉得好似一头扎进了冰窖,麻木了身体,也麻木了神经。往常,一泡进浴池里,他的下身便会产生一种蠢蠢欲动的反应,然而,如今却疲疲沓沓浑然无知。他上上下下搓着身上的污垢,却始终不敢朝裆里看,哪怕只是一眼。
洗净之后,他用浴巾将下身包裹严实,生怕无意之中把愧对外人的东西暴露出来。他坐在小床上就着肉片喝干了酒,接着把菜的汤汁倒进面坯儿碗里,拿筷子搅了搅,半斤面条很快就下了肚。他非常得意自己发明的这一种吃法,既实惠,又省钱。
天黑透了的时候,他走进了“临芳楼”,脚步仿佛利索了许多。
“大茶壶”看到来了客人,一路喊着“候——”一路迎上来,然而,待他看清楚是德晓峰时又立刻改了口,“没屋子喽——,二爷您来迟一步,请多包涵!”
德晓峰不悦地骂道:“王八蛋!你不是喊‘候’吗?怎么他妈又说没屋子了?怕爷兜里没现钱是吗?真他娘的狗眼看人低。”
“大茶壶”似是不经意地朝他小腹下看了一眼,“我是说,候——后半夜我这儿就该着关大门了,不敢骗您,这会儿姑娘们的屋里确实都有人占着,您还是上别处转转吧。”
“那几个娘儿们不都闲着呢吗?”德晓峰指了指在大厅门口晃动的几个窑姐儿,“放心,大爷我从来不赖账。”
“跟爷回,她们都是来了事儿的,不能接客。再者说,即便她们自己个儿愿意,我也不能让她们陪您,有这么句话您肯定听说过,‘红马上床,家破人亡’,还真别不信。”
“那个呢?”德晓峰仍不死心,又朝楼上一个正倚了栏杆嗑瓜子的女子指点着。
“她呀?对了,她行。嗐,您瞧我这脑子,赖我,她不光行,还便宜,花一半钱就能成,不过……有句话我得提前和您说下,听当家的妈妈背后嘀咕,最近,这丫头她好像得了脏病。”
“你他妈跟这儿耍我是不?”德晓峰骤然醒悟,恶狠狠扬起了手。
茶壶男人急急后退几步,嬉皮笑脸地说道:“敢情您全知道,您圣明。听我一句劝,省省吧德爷,这儿的姑娘个儿个儿都认识您,眼下您都那样了,就别老想着嫖了,有钱就置点房子置点地,没事儿还是老老实实在宫里呆着吧!”说完,几下就跑得没了影。
“****你八辈祖宗!”德晓峰跳着高地骂着,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听出来了,现下自己已经被人看作了宫里的太监,一个去了势的公公。这一刻,他恨不能把这院子里的女人全都压在身子底下,让她们看看德爷到底还行不行。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孤独,好可怜。
“大晚上的,您这又是跟谁怄气呢,发这么大的火?”身后忽然递过一句女人柔软的声音。
他扭头看去,只见金三省的徒弟白丫头手持一面八角鼓站在大门口,旁边跟着一个手拄马竿身背弦子的瞎子,那瞎子已满头白发。
“怎么会是你?”德晓峰知道她是来这儿卖艺的。
白丫头见他一脸疑惑,忙解释道:“您还不知道吧,我已经出师了,就在一个月前,还有我师妹黑丫头。”
“噢,恭喜恭喜。我问问,谢师会办过了吗?”
“办了,当时您正在家养……养病,就没去打搅您。”
搁在以往,这种女人德晓峰看都不会看一眼,因为她的相貌实在是稀松平常,可在今天,不知怎么,他发觉白丫头竟蕴含着另一种妩媚,有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美。
“你不在落子馆好好呆着,干吗要串邪钵呢?这地方又脏又乱的,你就不怕……”他表现出了少有的关心。
“我不是不想在落子馆唱,只因为很少有人点我,好几天就一直干坐着,一大家子人还等着我挣窝头钱呢,我坐不起。实在没辙了,这才……我知道,除了长得白点儿,哪儿哪儿我都不如她们。”
“他们那叫有眼无珠,那叫不识货!”德晓峰意识到话说得有点欠妥,紧忙往回找补:“知道不,你长得耐看,越看越好看,说实在的,我就挺喜欢。”
“您就别昧着良心夸我了,长什么样儿我自己知道。”白丫头苦着脸笑了笑。
“你师父金三省是干吗吃的?即便你出了师,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呀!”
“您不知道,这些年他一直不待见我。”
“再怎么说你也是三炷香两烛蜡磕出来的,也不能……这么着,明儿你还是上二友轩,我带几个哥们儿去捧捧你,给你长长份儿!”
“可别,就是行,您还能见天过去?再者说,我也不值得您这样。”
“要不……”德晓峰按捺不住勃动的欲望,终于挑明了心思,“要不然,这么着,你也到了该出门子的年龄了,干脆嫁给我得了,跟了我,保你一家人从此不愁吃不愁穿,也免得再这么辛苦不是?我这可全都是为你着想。”
“不不,这可不成,”白丫头连连摆手,“我还小呢,爸妈不让我这么早就嫁人。”
“我明白了,看不起你德哥是不是?跟你说,北平城咱大小也算一号,官私两面,黑白两道,全趟,不敢说跺一脚前门楼子颤三颤,起码它也得落层土!现下我什么都不缺,可说是要钱有钱,要势力有势力。”
“可你——”白丫头只说了半句话,快速地朝他下身扫了一眼,旋即便羞红了脸。
德晓峰哑巴了,他自然知道她那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瞽目弦师已坐在了院子里的台阶上,一阵苍凉的三弦曲叮叮咚咚飘荡开来,委婉低沉,如泣如诉……
天刚蒙蒙亮,金三省家的西厢里就有了说话声。
“干爹,别睡了,醒醒啊你……”是金盈儿甜腻的话音。
“干吗……”是刘连仲含混不清的嘟囔声。
“人家还想呢……”
“想什么?想起床下地了?”
“讨厌,你成心跟我装傻……”
“哦,明白了,你是说——得,姑奶奶,您饶了我吧,这会儿我可实在不成了,腰疼。”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你就——不是嫌弃我了吧,干爹?”
“怎么会呢宝贝儿,我疼你还疼不过来呢。”
“那你睁开眼,跟我说说话成不成?”金盈儿亮出了手中的牌,“我们家那乡下丫头已经上了好几回报纸了,可我至今还一篇儿也没有,凭什么呀,大小我也是个副会长,怎么着在外面也得有点儿响动不是?你总说你跟报社的主笔有交情,可是连这点儿事都办不成。”
“总得容我点儿工夫嘛。”刘连仲支应着。
“你有工夫吃花酒、逛窑子,到办我的事时就没工夫了?”
“净瞎说,你我都支应不过来,哪儿还有那份精力?”
“敢说你没去?前天晚上——”
“打住。办,你上报纸的事我一准儿办,待会儿吃完早点我就去找人,行了吧?”
“还有,本姑娘还想出一本特刊,人家四大名旦、四小名旦个儿个儿都有特刊,大照片摞着小照片,可打眼呢!他们成,我怎么不成?干爹,你给一块办了,成不?”
“出特刊不同于上报纸,要花不少的钱呢,我得琢磨琢磨……”
“钱,就知道钱,不理你了……”金盈儿赌气地背转了身体,“一点儿当爹的样儿全没有。”
“办,也办,这回成了吧姑奶奶?”刘连仲伸手扳住了她的肩膀。
黑暗中响起“吧”的一声,不知是谁亲了谁一口。
院子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金盈儿估摸是林雪梅要去坛根儿喊早儿,便起身下了地,从门缝探出去一个脑袋,“乡下丫头,别急着走,先去买点儿豆浆和油条来,钱你先给垫着,回头跟我爸要。”
林雪梅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没那闲工夫,再说我兜里也没钱。”
“跟谁说话呢你?”金盈儿摆开了大小姐的架子,“没睡醒呢是不是?”
“你算说对了,是没睡醒,我这会儿还正做着梦呢。”林雪梅不以为然地说道。
金盈儿一下子竖起了耳朵,“林雪梅,说什么呢你?你敢再重复一遍!”
“怎么了,我说我正在做梦呢,梦见两条狗在窝里打架——”这句话刚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出了错,触犯了江湖的大忌,再想往回收已经来不及。
“好啊林雪梅,你犯快了知不知道?有能耐你等着,姑奶奶找人跟你算账!”金盈儿匆匆穿上衣服,一拉门跨到了院子里,扯着脖子喊起来:“爸,妈,你们都听见了吧,这乡下丫头一清早就敢犯快!说说该怎么办吧!”
原来,江湖人历来有着诸多的禁忌,“犯快”即为其中的一种。所谓“快”,是指八样事物,即梦、龙、虎、蛇、塔、桥、牙、兔,按照规矩,每日午前绝对不允许提说这八个字,无论是谁,偶然失口道出,便视为大不吉,被称作“犯快”。一旦有人犯了“快”,凡是在场的听之闻之者均不再出门做生意,一天的经济损失便要全部由“犯快”者包赔。设若有人必须言及这些事物,则有相应的江湖术语代替,行内人将这些术语称之为“春典”,又称做“调侃儿”,譬如把梦叫做“团黄粱子”,把虎叫做“海嘴子”,把龙叫做“海条子”,这其中究竟顾忌些什么,会产生什么恶果,却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春典”中的词汇有的可以解释,有的却无从考证,如“梦”的替代语“团黄粱子”,应该是从“一梦黄粱”而来。尽管如此,这一条规矩却是圈里人不得违逆的戒律。刚入门时,金三省就反复地向林雪梅强调过这一点,学艺将近两年,她也从没触犯过,可是今天,一恼之下她竟把这些全然忘到了脑后,还一连串地说出了三个“梦”字。
如同着了大火,金三省和徐五姑很快便披着衣裳走出来,只见金盈儿仍旧不依不饶地叫嚷着:“我管不了你,有祖师爷的规矩管你!甭废话,恭喜你了林小姐,今儿这一天姑奶奶算沾你的光了,什么都不用干了,由你来管吃管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