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坐北朝南规模不大的四合院,北平人将这一类宅子称做小四合儿。但见两扇木门涂着新漆,上面镌刻着“春风和煦千门柳,暖雨晴开一径花”的门联。靳大红嘱咐钌铞儿在门道里暂且等候,轻咳一声独自朝院里摸去。院子不大,收拾得非常干净,三间北房,两间半南房,东西厢各占两间,小院的当中有一鱼缸,里边漂了几挂绿的水草,养了几条红的金鱼,有一棵石榴树栽在墙角,隐约可见几个嫣红的花骨朵顶在上面,抬头看去,廊檐下挂着一个鸟笼,里边像是养着一只百灵,一方石灰匾额在堂屋的门楣上砌着,上面写有“三省持家”四个隶字。
金三省的继室徐五姑闻声从堂屋里匆匆走出来,见了靳大红便夸张地拍起了巴掌,“哟,红妹妹,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稀客,真是稀客呀,怨不得一早起我这眼皮子就老跳呢!”
她原本是个在天津卫唱时调的二路角儿,五年前带着自己的遗腹子与金三省父女俩住到了一起,自忖已徐娘半老,老金挣的钱也足够养家,便歇业做了掌家太太。
“我师哥呢,他不在?”靳大红很是看不惯这个天津女人虚头巴脑的做派,不为所动地问了一句。
徐五姑朝着南屋努努嘴,压低了嗓门,“正在里边过热堂呢,昨儿晚上打从天桥落子馆回来就一直铁青着脸,也不知为嘛!”
靳大红一时没反应过来,侧耳一听,便听到从南屋传出一阵女孩儿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她迈上台阶,手扒了窗玻璃朝里看去,只见金三省手持一根鸡毛掸子虎着麻脸坐在椅子上,有两个女孩儿一站一跪在他面前,跪着的膝下垫着块搓衣板,裤子褪下了半截,从暴露出的一方带着血痕的白屁股看,跪着的似是他的徒弟白丫头,站着的则应该是黑丫头。这两个孩子学艺之前叫什么名字靳大红已没有印象,脑子里只存下了她俩的艺名。眼见金三省再一次舞起了掸子,她推门跨了进去。
“师哥,消消气吧,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她边说边插空挡在了两个孩子身前。
“为什么?这还用问为什么?你让她俩自己说!”金三省嘴角泛着白沫,一脸的浅白麻子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得了师哥,看我面儿上,有什么话叫孩子起来说,成吗?挺大的丫头,就这么当人面光不溜丢的,怎么说也不好看不是?”
“不成,没商量!严师出高徒,棒打出人才,这话你应该懂!”说到这儿,金三省似乎也觉到自己有点儿过分,遂自动转缓了语气,“一段小岔曲统共就那么二三十句,唱得磕磕绊绊一嘟噜一块不说,中间还给我落了半句,叫我这当师父的脸往哪儿搁?知道我的也就罢了,有那不知道的还不得说我这心思没往正地方使?”
靳大红由不得想笑,最后这句话怎么听都觉得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有谁能不了解您呢,北弦王,会唱各式各样的鼓曲,教出来的徒弟个儿顶个儿,满北平城除了您金三爷还有谁?”
“这话说得没错儿,真格的,一般人他还就真比不了!不是吹的,打洗三那天起,我这耳朵里听的就满都是弦子声、鼓声!”
趁着他转换了心情,靳大红将白丫头扶起来,紧忙为她提上了裤子。金三省只好就坡下驴,将手中的鸡毛掸子扔到了桌上,“看在你们师姑的面子上,今儿我就饶过你,不过,这顿晌午饭你不能吃了,要给我站在墙根底下好好遛遛这段活!”
师兄师妹进到堂屋坐了,徐五姑随即将沏好的一碗热茶端到八仙桌上。靳大红侧转身仰脸朝上方看去,见那块黑底金字的“北弦王”匾额正挂在当头。
“真不知道他们弄这么个玩意儿来干什么,言过其实,言过其实了!”金三省嘴上如此说,脸上却写满了“得意”二字,“原本我是不想挂的,当不起嘛,可你嫂子她死活非得要……”
“您别说,这匾挂这儿还真好看。”靳大红喝了口茶,转了话头:“师哥,我记得,除了这俩丫头,你这儿好像还有一对岁数比她们略微小那么点儿的,叫什么四丫头、五丫头的,今儿怎么没见着?莫非……”
“不瞒你,”金三省不免有些尴尬,“都因为我管教太严,那俩孩子吃不了我这儿的苦,三天前联手跑了,白搭了我的一番心血不说,还白搭了我小一年的吃穿,我这儿正准备找她们的引师、保师算账呢。话说回来,我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她们好,将后来她们成了蔓儿挣了大钱,自然就知道我这当师父的一番苦心了。”
一旁的徐五姑插了嘴:“嘛话呢,从根儿上说,这当徒弟的就没一个有良心的,要不人说‘宁舍十吊钱,不把艺业传’嘛,就说你那大徒弟胡翠珠吧,刚出师不到半年,就不见了人影!照规矩说,三节两寿徒弟是必须要登门拜会老师、师娘的,春节没来,眼见这就快到端午节了,我倒要看看,这丫头片子露不露面!”
说到端午,靳大红不由想起一件事来,“师哥,我差点儿忘了,昨儿晚上在园子里白雪遗白爷跟我说,北平长春会计划五月节组织一拨人去南苑29军驻地,要搞一场慰问演出,不知通知你没有?”
金三省随即撇了嘴,“你是知道的,我和那老家伙不过话,不过,也曾有人跟我提起过这档子事。大红,当哥的得提醒你一句,咱们作艺的,穿衣吃饭凭的是本事,无论当官的,还是当兵的,应该是离他们越远越好,犯不着平白无故跟他们打连连。”
“可我听说,这支队伍跟那些个当兵的不一样,纪律严谨,作风正派,再说,人家为咱守着北平的大门呢,现下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三省,谁敢说小鬼子哪一天不会打进北平来?我觉着,咱应当表示表示……”
“日本人来了有什么可怕的?他吃人?还是我那句话,无论谁拘管着,也得让咱吃饭不是?这种事我经得多了!”
屋子里一时静默下来。徐五姑觉得无聊,找个由头走了出去。靳大红见时候不早,遂提起了正事,“师哥,今天来你这儿不为别的,就是想问问你,有那合适的,你还想不想再收个徒弟?”
金三省斜楞了眼,“我可不收男徒,这你应该清楚。”
“我清楚。”
“另外,现而今想唱大鼓的女孩儿轰着赶着,所以说,一般的人我不收,必须得讲究几个条件。”
“你说。”
“这一呢,模样要顺溜、周正,二要身材好,再就是嗓音要洪亮,吐字要清楚。不知你要跟我提的是——”
“一个打山东过来的乡下姑娘。”
“什么?乡妞儿?不成不成,好嘛,一嘴的蚂蚱籽儿,两腿的黄土泥,你这不是拿你师哥我打镲吗?”
“乡妞儿怎么了?乡妞儿就低人一等?你清楚,我也是打小从乡下走出来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先天之才,后天锻造’,对吧?人我验看过,是块好材料,明说吧,我这是给你送财来了,收不收的在你,可我有言在先,将来这孩子一旦出息了你可别后悔!”说罢,靳大红起身就走。
“别,别别,”金三省急忙阻拦,“容我再想想……你跟我说句实话,她……人长得怎么样?”
“按我的眼光,人不大,有样儿!”
“既是这样嘛……得,看在师妹你的面子上我就答应了,你清楚,如今晚儿肯照顾大鼓妞儿的那些个大小爷,不看别的,就看个脑袋核儿!”金三省坐回到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顺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鼻烟壶,往鼻子里抿了两抿子鼻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回头你把她领来吧,爷儿俩先见个面。”
靳大红眼含深意微微一笑,“暂且别忙,到这会儿该轮着我说一句了。既是我举荐的人,保师肯定是非我莫属,因此,我得对得起这孩子,师哥,你得向我保证一句,日后不许在她身上打主意!什么意思,你明白,我也明白。”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呢……”金三省蓦然涨红了脸,“人有话,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还能……”
“得了吧您,咱俩在一起多少年了,我还能不知道您那点儿嗜好?只要它是把青草、嫩草,您还管什么窝边不窝边?”靳大红往他脸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音,“你没忘了你那位大徒弟胡翠珠吧?我知道,这会儿你心里兴许正念叨着她呢,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把人孩子给偷偷办了?嫩绰绰的一朵花,是不是叫你给掐了?要不,她干吗那么恨你,即使年节也不登你的门?”
金三省的神情分外紧张,朝着门外偷看了一眼,摆摆手截住了靳大红的话,“打住吧我的姑奶奶,您圣明,没什么能瞒得了您的。得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给您下保证,保证不动这孩子一手指头,这还不行吗?”
该说的话都说到了,靳大红站起身,冲着在院里罚站的白丫头唤了一声:“丫头,快着,出去把那个叫钌铞儿的女孩儿领进来!”
谁知,此刻门道里竟一个人也没有。
瞅一眼空空的门道,又到大街门口了看一番,钌铞儿仍是首尾不见,靳大红不由得犯了嘀咕: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乡下丫头,这会儿她又能去了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