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风吹在残存的意识里,陆影儿的眼前再次出现那个平静的夏夜,一双人影映在月色荼蘼的庭院之上。
“承哥……答应你的事我从来没忘记。”
“承哥,不管这一生承罪多少,能死在你的怀里,终是无憾。”
“承哥……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让阿允叫你一声爹……”
“承哥……我不委屈也不怪你。因为复仇的路,必然要赌上影儿曾经最纯真的灵魂。这样的我……不该得到任何人的谅解与同情……没有内疚也终是不悔,只愿来生托得平淡,安享盛世,不管是一方磐石还是一片紫藤。在你身边就好……”
紧紧相拥的身子在下坠中不曾放开过一丝一毫的缝隙,堕入轮回却逼不开他们好不容易才攥在一起的手。
火海高涨,热气浊浪。巨大的火坑燃在东陵之方,就好像一盏能灭心神,能夺仇恨,能掩秘密,能付死生的灯。
它要烧去的是无奈的原罪,它要救赎的是蜕变的原谅。
半生所为皆错的奇男子,紧紧抱着那让他爱惨了恨透了的身躯。他不用再说抱歉,不用再求原谅——唯一的出路,只有奋力去终结苦痛。这一生,将错就错戛然而止,下一世轮回,再谈计较。
熊熊烈火就如二十年前的屠门般红耀,一生温谦如玉与人为善的大公子眼看着冲入书房的杀手们用冷刃的刀剑贯穿自己的胸膛。
他还记得自己的鲜血溅在琴上书上香案上时散发出的绝望,陆家世代安平行事,规矩做人。凭什么飞来横祸?凭什么死于非命?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烧塌的房梁砸毁了男人英俊的容颜,当他从尸体堆里爬起来的瞬间。这世上再无温文如玉的堪舆公子陆承谦——只有不人不鬼的恶魔!
他如狗一般乞讨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他怕不知真相的女孩贸然回来断送了性命。他自知此生再无相认只机会,只希望能最后守护她一次。
可是得来的,却是女子以告发陆家的行径为代价免除被害的命运,进而入宫为后的消息。她夺圣宠,封后爵,平分家,斩草根。口中祭出的是白眼狼一样的污蔑,手里染满的是陆家仅剩残根的鲜血!
那一天,男人的心里眼里念头里,除了复仇此生再无他物——向方祁复仇,向上清门复仇,向陆影儿复仇!
他学这世上最速成最恶毒的武功,他成立邪教以蛊毒横行天下。他需要人,需要钱,需要一切能与朝廷对抗下去的力量。
在血与恨的交织中,青竹会傲立成圣。
青竹会,罄竹难书。是谁的离愁别恨,扰着曾经绝望的心声。又是谁的一己之私,叫血淌成河掩了黄土埋了沙。
当火焰吞噬了曾装载两颗最为强大内心的脆弱躯体,他们残存意识里的最后一念,会是什么?
方南逸想:他们……只是希望用生命洗去所谓的罪孽,让儿子可以活下去吧。
再回身,方贤的身后空无一人。
他就像一个刚刚完成了课业的轻松孩子,负手而立,明澈的眼睛里闪着轻松大梦般的光芒。
“那些官员……都走了?”方南逸问。
“是……该拟罪的拟罪,该写诏的写诏,该审讯的审讯,该载史的载史。今天的事……总要有个交代天下的说法——”方贤摊开双手,外面的刑架已经缓缓放下,对上清门的围攻也渐渐放缓了声戈。只剩下那些失控的死士还在挥舞着夺命的双手,不知疲怠。
“现在……就只剩下我们兄弟两个了。”
“如果我留下,请你放了其他人。”方南逸倚着墙壁滑坐下去,在女孩臂弯里的手无力垂下。
“阿允!”
“洛依……去把那些受伤的弟兄们从围攻中想办法救出,死者安葬,伤者安置,离开京城不要再回来。”方南逸的手压在女孩的肩膀上,力度轻弱得叫人痛惜。
“我不——”
“洛依!”男人的声音骤然雷厉:“我今天,不是以你丈夫的身份劝你离开……我不是叫你逃命,我是以礼亲王的名义,命令你去担负你身为醍醐镇第一资深女捕头的责任!”
“我……我不管!我就是不要离开你!”女孩抓着他的双肩,泪水溅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
“五天以前,沈明夜亲自把这次计划的总指挥权交到你手上……你信誓旦旦得统领着我上清门数百弟兄。今天——你凭什么弃他们于不顾,跑到我这里像个期期艾艾的小女儿家一样矫情?我方允的女人,从来就不该是这样没用的!”
“我——”
“丫头……陛下既然答应不再为难那些人,也不会……真的为难我的。”方南逸的拇指擦去女孩眼角的泪:“先回醍醐镇,我跟陛下最后说几句话就来找你。”
重合的记忆几乎要击垮洛依最后的底限:“你骗我!爹当初也是这样说的——我不信!”
“呵呵,你爹骗了你一辈子……”方南逸笑着捧住女孩瘦削的双肩,温柔的眸子一直盯到她的灵魂深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的确,哪一次危机男人不能化险为夷?哪一次承诺,男人,没有最终兑现?他就像个无所不能的倒霉鬼,总是能出其不意得让自己安心挣扎在戏谑的怀抱里,永远不会觉得不安和孤单。
“阿允……你……一定不会骗我的对不对?否则就算上天入地……你就是死了我也会把你拖回来!”女孩将护腕束紧,将大氅抖开,终于消失在男人的视线中。
“允哥……”方贤跪坐在男人的身边,仿佛施了邪术一般从身后带出一盏酒器:“这‘醉不欢’是二十年前的贡酒,只剩下最后这一坛了。”
“阿贤……你赢的真漂亮。”方南逸侧过脖颈,眼里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却只有丝丝淡淡的遗憾。
“既然认输了,又为什么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酒香哗然入盅,溅起琼浆。方贤端一杯送上,抿唇轻笑道。
“没什么,你将终成千古一帝,天下尽归万民臣服。只是遗憾至此以后,再也没有亲人在侧,也没有朋友在握。这样的孤独,想来你早已准备好了罢。”方南逸闭上眼睛,将那一盏烈酒穿喉而过,灼烧下去的是烈烈的凛然。他被呛得激咳,衣襟之上满是殷红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