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婉莹住院的第二天中午,杨阿姨说她用米蒸了点神仙饭,煎了两个鸡蛋做汤,又在汤里下了点豌豆尖菜,她早一点去上班,顺便把饭送到医院给冯婉莹,妈妈说她想得周到,让二丫觉得此时的她真好。
听到杨阿姨要去医院,一直在二丫家的彬彬也要去,老爷看到立马制止:“孩子,医院有奶奶在,你就安心呆在这儿,你妈妈好了会来带你回家。”
“老爷,我妈妈会好吗?”彬彬一直随二丫喊老爷与奶奶,毕竟是冯婉莹的儿子,昨天到今天一直忧心忡忡,没精打采。
“娃儿你啷是在说些什么?老爷说了不会有事就没事,跟二丫好好玩吧!”老爷提高了一点声音,仍耐心地安抚着彬彬。
“彬彬,给你书。”二丫说完从仙咡手里一把抢下,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小人书,转手递到彬彬手里。
“二丫,抢那样,我还没有看完,老爷二丫抢我的书。”余兴未了的仙咡对二丫这种半路打劫无可奈何,只能带着哭腔向老爷告状。
“哦!这里啷是二丫不对,可二丫是让彬彬高兴,今天我们仙咡大方点,让着他们,来老爷这儿,老爷有糖。”老爷说完不知从哪儿抓出几颗水果糖来,三小个一人一颗,只见他咪笑着又多给了仙咡两颗,多得糖的仙咡,那高兴劲自然把刚才的不悦忘了。
下午点奶奶回来说冯婉莹的大出血止住,明天可以出院,妈妈、老爷听到都松下一口气。
彬彬还是闷闷不乐,从奶奶进门前到奶奶进屋后的这段时间里除了看会小人书,便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不是看炉子就是低头抠手指头玩,吃中饭时也懒心无常地挑半天也进不到嘴里,都说小孩无心事,那知有心事的小孩重起来跟大人一样。谁都不敢提冯婉莹两个字,一提便会让他眼泪婆娑的如泉眼里的水,不断往外冒。大家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就他,连大姐看到也竟量想方设法哄着他,王伯娘看到,悄悄对妈妈说家里人对他比对自己的还要好。
吃过午饭三弟又被王伯娘抱走,老爷还是站在裁剪衣服的案板前帮妈妈用烙铁熨烫衣物。
看到奶奶回来,妈妈从缝纫机前右转过身来面对着奶奶才说到:“奶奶,你身上还有钱吗?给我一点?”妈妈一直依着二丫他们称呼奶奶为奶奶,这也是小城依着小辈习惯称呼老人或长辈的一种叫法。
“没有多少了,帮冯婉莹交了住院费,还有药钱,你拿钱啷是干嘛用”奶奶随口答道。
“我托杨媚买了点东西,说好今天拿来,然后把钱给她。”妈妈只好把昨天托杨阿姨买东西的亊说出。
“你又买啥东西了,整天啷是就知道用钱。”听见妈妈又买东西,奶奶心里非常不乐意。
“我也没经常买啊!只是买了个搪瓷脸盆与痰盂,还有一口锑锅与牙膏。”妈妈心里咯噔一下,我那常买,就买这几样。
“哟,又是盆,又是锅的,这些东西家里都有,你是在浪费钱,退了,啷是快点去退了,我家不需要。”奶奶真生气了。
“老人家,这不是买小白菜,说退就能退,我跟杨媚说好,不能不讲信誉,全部加起来要不了几个钱。”奶奶不给钱,妈妈急了,仍耐着性子跟奶奶讲,是啊!一个成年女性没有经济大权,仍张口当伸手派,有时要用一点自由钱,心理的那份自尊要难为情半天才会开得出口,妈妈就是这样。
“没几个钱,也是钱。”奶奶仍不理解当伸手派的妈妈。
“那你把昨天的那套衣服的加工费给我,我身上有点加上,应该够付杨媚的钱。”看着仍不松口的奶奶,妈妈的自尊受到到打击,心理涌起那份难于言表的痛,终于让她理直气壮起来。
“没有。”奶奶觉得她是对的,仍固执坚守。
“衣服的加工费你收,每个月你儿子还要寄点回来,这些钱你用到哪里了?你替冯婉莹交费也应该还剩,为什么我用就不给我,我买那些东西也是为这个家。”看到奶奶的固执,妈妈的情绪终于被激怒。
“难道我不是为这个家,家里这么大的开支,那么多张嘴我还操心少,你卖的东西啷是多余,就是多余。”奶奶也不是好惹的。
“我卖的东西怎么就多余了,沙锅随时被二丫推翻打烂,家里洗脚,洗脸就用哪木盆,我买一个瓷盆洗脸不好,这样卫生…我把楼上的尿罐换好看点又耐用这样不好吗?既然你不给钱,从明天起我做的衣服我收费,家里的开支我出,你儿子带回来的钱你们俩老留着,就这样分配。”没得逞的妈妈因占着现在大部分衣物都是她在加工,底气是足,又急又气恼的她干脆把家里的经济大权重新分配。
“老头子你看,这叫儿媳妇,这明摆着她要当家作主,不把我们俩老个放在眼里,有哪家的媳妇是这样的。”奶奶很清楚妈妈加工衣物的钱是大头,爸爸邮回来的钱是小头,妈妈这样一分配,她当然划不来,吃了哑巴亏的她,说着说着竟坐到地上开始哼哼唧唧的哭了起来,边哭边嚎啕:“我的天,我的娘,我不想活了,哪有这样媳妇对公公婆婆的。”
站在案板前正熨烫衣服的老爷对前面妈妈与奶奶的对话装没听到,此时看到奶奶跟媳妇理嘴理不过媳妇竟坐到地上耍起泼来,便一声吼了起来∶“老了几十岁,啷是没个老人样,哭个球,她拿钱卖点东西,又不是乱用,这一久她在机器上忙活,你收了多少加工费,你不是不清楚,历来你用钱是随着性子有多少用多少,这日子啷是被你安排得紧巴巴的不说,还一点节约也没有。”听到老爷一点也没有帮她,反而说她一顿,奶奶哭的声音更大更泼,还说是老爷与妈妈联合起来欺负她,这让街上走的人都偏头朝二丫家屋里望,二丫不得不跑过去把大门关了,约起仙咡、彬彬上楼,又钻到床底下堆着的那堆苞谷糊糊上玩起来。
只听见楼下老爷又开了口:“你啷是还不快点起来,加上姑娘家的,孙子都有六七个的人了,还跟最小的孙子一样哭得没完没了,有人接你的班管家,还不好,啷是有福不会享。”
奶奶终于收住口,双手抓住老爷伸出的右手胳膊,让老爷连拉带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无趣地用手拍了拍一屁股的灰尘,就坐在三抽桌前的条凳上发着呆。
经过这一次,妈妈终于有了经济大权,家在妈妈的辛苦与经营下,每一天都在变化着。过年时全家老小都有新衣服不说,还做了一些带去省城工作的大爹和幺爹家。(小城小辈对父亲的所有姊妹,不分男女统称为爹,对母亲的所有姊妹,也不分男女统称为舅。)
第二天气候比前几天较暖和,这也是冯婉莹出院的日子。
二丫、彬彬在家吃过中午饭后,都嚷着要跟随奶奶去医院接冯婉莹,看着俩小个如蛇似地缠人不放,毫无理由拒绝的奶奶只好右手牵住彬彬,再叮嘱二丫牵好彬彬的另一只手。出发时,二丫看见奶奶的另一只手里提着竹篮子,便要去掀盖着的那块白蓝布。
“掀哪样掀,那是饭;那是饭,你这丫头啷是手欠,一分钟也闲不住。”奶奶急忙提开。
原来里面是要送去给冯婉莹的饭菜。
一进医院的大门,一股呛人的消毒水的味让不适的二皱了皱鼻子,并立马用另一只空闲的小手蒙住口鼻,弓着身子随奶奶来到冯婉莹的病房。
病房里的冯婉莹弯着膝,右侧着身子躺在病床上,正用那双陷成大眶又虚弱无神的眼望着进门的一老俩小个,只见无血色的鹅形脸像表糊了一层灰白色的纸,幽幽地泛着僵尸一样的寡青,着实吓着二丫,让她内心有点感到害怕,这是几天前的冯婉莹吗?才两天的光景,一个美丽鲜活的女人,竟被折磨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难怪让奶奶可怜她、心疼她。
当她看到彬彬出现的那一刹,眼睛竟闪着如拨开沉重云雾而透出光芒的欣喜,使她精神为之一怔,便从床上挣扎着,使劲用右手支撑着上半身翅坐了起来,用左手一把揽过走到病床前的彬彬,并流着无声的愧疚的泪水把头靠在儿子的肩膀上,紧紧地揽住他,像与他有生离死别状,会从此与儿子阴阳两隔,永不相见,这场景谁不会流泪呢?
二丫站在病床的床脚头处,用手扶着床脚头冰凉的铁围杆,讷讷地看着冯婉莹母子俩,也不敢喊她一声孃孃;也不敢出一声大气,生怕惊扰母子俩的团聚。
病房里其他的病人与家属,也是带着满眼的同情,看着母子俩。
奶奶急忙低下头,擦着泪﹕“我把东西啷是收拾一下,好回家吧。”
其实刀子嘴豆腐心场的奶奶不想继续看到那伤心的场面,借口去收没有几样的东西。
这时,冯婉莹放开了搂紧的彬彬,虚弱得如一片纸的她,这才慢慢下床套上地上一双半新的蓝色布鞋,那旧轮胎做的鞋底可厚笨,二丫一看立马认出那是奶奶的鞋,除了垫的泛黄的白垫单是医院的,她盖的被子也是家里那天妈妈抱的那床,看着能被风一吹就倒的虚弱冯婉莹,巴家的二丫自然不敢提这些都是她们家的。
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回家对于冯婉莹来说,竟是那样漫长,更何况住的房子也不是她的,家对她来说仍是虚无缥缈。
好不容易在磨磨蹭蹭中到达冯婉莹借住的屋子,屋里很乱又清冷,少了往日的整洁与温馨,特别离窗一截的回风炉尽剩燃过心的粉色冰凉,那好看的窗帘布也随主人的虚弱,无精打采地塌秧着一角坠挂在窗前。二丫看着这一切,仿佛如隔世,先前的一切就像在梦境,现在的一切才是让她有点不明白的现实,现实生活中人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自然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反而会落井下石。从另外角度来看,如果命不该如此,也会遇着保护自己的那个人。所从,冯婉莹能遇着二丫家,说明奶奶是保护她的那个人,那她的命运有可能会被改变。
进屋后的奶奶看着满屋子,尽透着阵阵袭人的凄凉,心一酸,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酸楚楚的酸水硬憋回胸膛,重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地把抱住的被子放在靠北墙放的床头,又急忙三下五除二地把床上翻的乱七八糟的衣被整理好,这才看到床上垫的垫子太薄,想也没想就把自家的被子打开,垫在了床上。
看到奶奶这样,有气无力的冯婉莹虚弱地制止奶奶:“大婶,被子你还是拿回去吧!你们家也不多,还是拿回去吧!能这样对我,我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
“丫头不要啷是这样说话,我也是女人,是女人这病就得保暖,好好养身子,我会来这儿照顾你,听大婶的,有我在,他们啷是不会把你怎样。”听到奶奶这样的粗声细语,被感动的冯婉莹只有掉泪的份。
“丫头别哭,会哭坏身子,哭坏身子啷是对不住大婶哦!”奶奶只好一边说着安慰她的话;一边继续铺着她的床铺。床铺铺好,奶奶叫她躺下安心休养。
安顿好冯婉莹,奶奶又提起撮箕四处寻找能生炉子的柴火,只要把窗前的回风炉生燃,这屋子自然会逐渐暖和,让身心受伤的冯婉莹竟快恢复,不至于落下一些病根,奶奶就是这样想的。
二丫与彬彬自然又跟在奶奶身旁,帮忙着找生火用的柴火。
忽然,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又是一阵急躁的人杂声,瞬间如洪浪一样涌进一大帮男男女女,就把这屋子填来拥挤不堪。奶奶定眼一看到又是三街的那俩个壮实的女人领头,她进屋前的酸楚终于被点燃,一下子爆发的怒气,把二丫吓了一大跳。只见她如一头发飙状的母狮,高高地提起手中的撮箕往地板上一砸,双手便叉在腰,失声吼了起来∶“啷是来得挺快的,是不是今天还要去游街,好啊﹗人住了三天院,现在正睡在床上,我啷是看看谁有那么本事,把她从我面前带走,我就跟他拼命。”
奶奶突然停住说话声,几步跳蹿到床前,弯腰从床底下的木盆里,用右手抓起一条裤子与一条暗红色的碎花裤衩,扬到那些人的跟前。这裤子与裤衩上面竟是浸透着血腥味的血渍,裤衩不讲,单讲那裤子一个裆部及整个的两只裤管几乎被暗红的血渍透染着,看着这样的裤子与裤衩一下子扬在眼前,毫无防备的人群惊吓地倒退两步,有的立马向门外逃去。
只见三街的正组长振振有词地喊道:“别走,事情还没完。”
她想把逃去门外的人喊回来,以此壮她的胆。她的话刚讲完,更把奶奶激来火冒三丈:“没完,那你们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这是血,流了那么多的血。”
“活该,哪叫她作风不检点。”另外一个副组长打断奶奶的说话,并大声嚷到,她认为他们逮着冯婉莹的把柄,才有这样嚣张的底气。
这更过份地激怒着本来发飙的奶奶,让愤怒达到顶峰的她,如翻开的水沸腾不断地骂着他们,明知失态可就是停不下来:“活你娘的仙人板板的该,没有事实根据乱嚼舌根,血崩,也就是子宫大出血,你们知道吗?不知道的啷是去问问医生,都是你们这些龟儿子些干的好事,她来三号,加上你们这一行人不问青黄皂白的折辱她,让她心理上;精神上啷是承受不起,才导致子宫大出血,人差一点就被你们整死求,还在这嚼舌根不说,还要没完没子,滚…跟老子滚,还不滚快点,****家些的仙人板板们,良心被狗吃啰,特别以你俩个烂婆娘为头,女人整女人不说,还整一个孤儿寡母的女人,算求哪样本事。”
奶奶把实情一说,终于让三街的正副组长哑口无言,只好带着那些人在奶奶的粗嗓门的怒声中如丧家之犬离去。
一切又恢复如初,奶奶的酸楚也在这之中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发泄出去,又让二丫看到奶奶爽朗的一面,二丫对奶奶自然又多了一分不怕她的亲近感,越觉得自己的奶奶是小城胆子最大、最泼又讲理的奶奶,有这样的奶奶她谁也不怕。
二丫和奶奶从冯婉莹家出来,夜也很深,有点刺激的寒风,让二丫打了个冷颤,气候必竟是深秋啊!冷是自然而然之事。
那天过后,奶奶便天天去冯婉莹家照顾她不说,还经常把家里的吃的带过去,无形当中增加家了家里的开支。
刚好又是妈妈当家没几天,手中有权又没有钱的妈妈,只能向杨阿姨求援,尽量让家里的经济保持畅通,过后让自己一刻也不得闲地完全扑在缝纫机上,自然照顾不好年幼的三弟,三弟便被喜爱她的王伯娘带走。
一切看似在理所当然中,一环扣一环地走出它的程序,可买际呢?
有奶奶在,冯婉莹的休养便在平平静静中渡过,身体也就恢复得很快,三街的正副组长再没有找过她的茬。
奶奶在她好后,像走自家丫头家那样隔三差五地去她家看她。有时二丫也会跟着过去和彬彬玩,但彬彬却不愿来二丫家,似乎他只愿意跟自己的妈妈形影不离地相互守在一起。
经过这一次,奶奶说他比二丫懂事,因为奶奶这样无意的一说,让原本亲近的他们,反而拉开了距离,慢慢的二丫也不愿去冯婉莹家。以后的日子,奶奶与妈妈还有王伯姨与杨阿姨他们摆闲聊的壳子中,二丫也就知道冯婉莹的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