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家的成份的确是地主成份。
以前的妈妈家,家里有地,还有不错的大房子,加上外公会做生意,家里条件还算是富裕。
后来土改,凡是有地的人家户都划为地主,下放到乡下去改造定居,妈妈的家便放弃了土地与居住的大房子里的一切,净身到乡下去定居接受改造。
被土改的那天,妈妈家是第一个被农协会查抄的人家。当时,外婆正在地里做农活,做生意的外公刚从外面赶场子回家,正在家中休息,农协会的人一到外婆家的地里,就把外婆从地里揪出。又到家里把外公从家里撵出,再把俩人押送到农协会的关押地关着。接着派人来到家里,把家里值钱的、能用的、能穿的全部搜走,只留下一个空荡又狼狈不堪的屋子,并把两扇大门一关,贴上封条,任何人不准进出。
大人被关,无助的孩子全撵在门外,无依也无靠,亲戚、邻居都怕牵连自己,离得远远的看着。
妈妈那时和此时的二丫,年龄几乎一样大。
妈妈的上头是三个哥哥,二丫叫他们为舅,下面一个妹妹,二丫喊她叫幺舅。
三个舅舅与幺舅在农协会查抄时,吓来一直哭得稀里哗啦,在旁看热闹的堂姨妈的妈妈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地把他们带去她家里。
堂姨妈的妈妈是个善良的老人,她也喊了妈妈,可妈妈不去,仍倔强地守在家门口,不哭也不闹地看着家里发生的一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家里的一切抄走。抄完后,乖巧的妈妈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想知道他们把家里的东西拉去哪?就这样跟着,眼吧吧地看着,自家的东西属于别人。
突然,她看见从拉家什的板车上,掉下一样东西,趁人不注意她一把捡起来,背着人一看,竟然是外婆平时装苞谷面中的另一个小袋子,因为里面装的苞谷面见底了,以至让它趴搭不住,所以就掉了下来,捡到这袋子,里面还有一点点的苞谷面,生怕这袋子被他们发现而被拿走,她又欣喜又害怕便停住了步子不再移动,用不舍的目光,一直看着家里的东西被拉在板车上,有的还被他们抱着、提着,兴高采烈地,淡笑风声地,就这样浩浩荡荡的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
妈妈真的好不舍,那是外婆外公经过多年的打拼,才有的家产,可处在哪样特殊环境下,人也就会身不由己,命运自然随环境而改变。
失落凄凄的妈妈,因家的变故,无助地又折回被贴了封条的家门口,紧紧地抱住那面袋子,孤独地靠着有家不能回的大门,一屁股坐在家门口冰凉的地上。
家空了,父母被关押了,对于小小年纪的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样?她无神地看着家门口过路的人,来来往往,泪终于流了一脸。
这是深秋的傍晚,天黑得快,绵绵的细雨夹着寒气,不断卷走她的体温,又冷又饿又无助的妈妈不得不站起来,想找一块避寒之地,可那些有光的人家户,家门紧闭,谁能顾及得到冰天冷地的她。
妈妈看了看被贴着封条的大门,自然不敢进去,来到窗前用手无意推了推,窗户真被推开,还是自家好,她便提着面袋翻窗进到屋子里,面对空荡荡的家妈妈既熟悉又陌生,几个小时前还好好的屋子,这会人去屋空,泪再一次让她低声地哭起来。
家里很黑,屋中的炉子仍然是燃的,这给她带来一点点的安慰,不至于让她守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坐以待毙。最好就是加点煤炭在炉子里,好让自己与屋子多一些温暖,她摸索着来到屋后窗下堆煤的墙角,幸好还有煤块堆在那,她又摸索着,摸找出撮箕,使劲往里不断刨煤炭,抬去全倒在煤炉里,就这样,妈妈圈缩着身子,守着燃燃的一炉火,倒在炉旁的空地上,饿着肚子,紧紧地抱着那装有点点面的布袋子,在自家黑漆漆的空房子里,一觉睡到了天明。
天明,妈妈在空了又狼狈的房间里进进出出,楼上楼下寻找还能用的东西,哪有啊!不要说烂衣服,破家具都一件不留,更不要说吃的,看着手中仅有的这点苞谷面,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仍没吃东西的妈妈,此时,又让她哭了起来。
边哭边找东西的妈妈在楼上的一处角落里,发现一个缺口的大土丕破碗,还有一块破布。碗是外婆装耗子药闹耗子的碗,里边早就没有毒药,她如获至宝地停住哭声,挂着未干的泪水来到楼下,楼下墙角的石水缸,还有半缸水,木水瓢还浮在里漂着,妈妈便用水瓢舀水,使劲搓洗那破碗,直到搓洗碗的右小手发热而变得通红,抬碗的左小手因僵冷而变为青白色,才放手。
洗好碗的妈妈把那面袋子的面全倒在碗里,刚好半碗,她小心翼翼地倒水进去后用右手拌匀,那小心程度,对一个家庭刚变异的孩子来说,她具有抗压的天性,有这样的天性,自然什么都不怕。
只见伴匀后的妈妈连碗连面一起放到还燃着的炉上,开始煮起来。看着面她也觉得好饿,边煮边闻着不断散发出香味的苞谷味,她吞了吞清口水,便举起伴面的右手,伸出舌头去舔指间余留的点点生面。
不饿的人是不知道被饿的滋味,饿了看着眼前的食物,却控制着自己不去吃那食物,对于大人来说是一种考验,更何况是小孩子的妈妈。
煮得差不多,妈妈用衣服角包着碗边,非常小心地把烫碗抬来放在地上,紧跟着自己也一屁股坐到地上,不断用手试碗里的温度。
这时看着碗里的面被煮成饭,被饿坏的妈妈好想吃,可她仍吞着清口水,把凉得差不多的饭用两手抓起来捏成面团,接着起身把捏好的面团又放到炉火边烤起来,直到焦黄而不断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曾经的一家人围着这炉子吃饭的情景在她脑海一闪而过,热热闹闹,温温馨馨,可现在事事而非,不知在堂姨妈家的哥哥与妹妹又怎样?她自然想不到那么多,眼前的她只觉得自己好饿,好饿……
可还是忍住不去吃这俩坨饭团,那她又为谁准备的呢?原来懂事的她一直想着被关押的父母,她是为父母准备。只见她把那块找到的破布扯成两块,用另一块破布包住饭团后,小心翼翼地揣装在外衣口袋里,才去打开窗户又翻窗出去,一路小跑来到农协会的房前,打听外公、外婆被关押的房间,把那烤得焦黄又冒着香味的热呼呼的饭团,麻烦看押的女人,请她转交给自己的父母,那女人接过饭团,却把妈妈撵走。
被撵走的妈妈走了老远,才转身看那房子,房子外的看押女人不知进了哪间房,妈妈还是咽了咽口水,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地方。
气候依然秋风秋雨,湿漉漉的毛毛雨淋在妈妈的头上,忧郁着她沉重的心情,没去处也不想去别处的她,仍然回到自己的家里守着。
又是一撮箕煤炭倒在炉里后,妈妈把那布袋铺在地上,卷缩着身子像小猫一样睡了上去。
“大妹,大妹。”迷糊中她听见有人喊她,她努力着睁开双眼,从地上爬了起来,打开窗子一看,堂姨妈的妈妈正抬着一碗红豆酸菜苞谷面稀饭,看到她便露出慈祥的笑容说到:“大妹吃吧!”
下午挨近傍晚,外公、外婆放了出来,身上的衣裤全被扒了,只留下贴身的卦子与裤衩,看这光景,那面团外公、外婆自然没有得到。
出来的外公手里还拿着一张纸,那是一份通知。
通知让外公、外婆第二天还得去农协会擦牌。
擦牌的意思是:凡定为地主、富农成份的人家户,大名被写在农协会的墙面上,这些人家户必须在远离农协会大门有十多米的地方,双膝跪下,并要求跪的人用双膝在地上抹擦着走路,边跪着走嘴里边大声念道:“擦牌擦得深,擦断地主根,擦牌擦得深,擦断地主根。”就这样一直跪走到农协会写有自家名字的那墙面,擦去自家的名字,才会领取到下放到哪一个村的地址。
第二天外公、外婆只能穿上别人送来的旧衣裤,双双跪着完成那十几米也算是改造的路,把自家的大名从农协会的墙面上擦去,带回去乡下改造的地址。
二丫出世后的那几年从末见过外婆与外公,就因为他们的成份高,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再有亲戚也怕连累他们。
有些时候是妈妈与奶奶拌嘴、吵嘴时,二丫才略知一点,再后来二丫上初中那年终于见着外婆,外公在搬下乡后的第二年便过早离逝,那年妈妈刚好六岁多。
外公的死也许跟家的变故有关吧!可外婆还有年幼的儿女,她的抗压性就比外公好多了,妈妈的抗压性也许是遗传着外婆的。
“老婆子你的嘴巴,啷是欠,一天啰哩吧嗦的。”听到的老爷急忙出来打圆场,他知奶奶又再揭妈妈的伤疤。
“谁啰哩吧嗦。”奶奶灰也不掏铲了,弯腰并用右手拉过一条长条凳,歪屁股坐下,就开始哭嚎起来。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唠叨着,在这个家里如何如何的辛苦;也没有谁替她如何如何地考虑。
哭到伤心处,不停地用左手抓起围腰擦着眼泪,又擦擦鼻涕;不停地一下又一下地吐着因急火上嘴的口痰。
妈妈看到奶奶把矛头转向老爷,知道老爷是无辜的,可此时真拿奶奶无法。便放下三弟,让他好好坐稳在床上后才对二丫说:“二丫看好你弟弟,妈妈做事去,三抽桌抽屉里有饼干,去拿来分给弟弟吃。”
二丫知道饼干是妈妈托杨阿姨买的。
妈妈说完走下床前的踏凳,从坐着的奶奶身边走过去,拿起门背后也变成桩桩的高梁帚把,开始扫起地来,她的动作好麻利,一会儿的功夫,便把地也扫了,灰也抬到桥边筛了,还把没过心的炭端着半撮箕回来倒在煤坑里。
看到的奶奶停住了哭声,二丫一声又叫了出来:“奶奶,你是想让我妈妈做事情。”
“你这丫头,啷是乱说。”老爷戳了一下二丫的头。
“不然奶奶怎么哭来骗人,老爷你看我妈妈做完事,她也不哭了,就是骗人,就是骗人。”二丫就是这样认为的。
“二丫不准乱来,她是奶奶。”妈妈一声吼过去,想让二丫闭嘴。
“你们大人也是,只准大人哭,就不准小孩哭。”二丫又说道。
“呵呵……丫头啷是说得对,下回你哭的时候,跟奶奶一样,也让你哭个够,你奶奶啷是老转小了。”老爷说完瞄了一眼奶奶,又对二丫挤了一下眼。
“你才是老转小。”情绪不好的奶奶发泄一下,似乎心情被逆转过来,只见她打开三抽桌的右下箱柜门,拿出一个大丕土碗,把三抽桌面上摆的砂锅里的红豆酸菜汤倒在大丕土碗里,直接把沙锅放在炉上,并用瓢舀一瓢水倒进去。
发泄后的奶奶准备做早饭。
此后,奶奶也就不再喊仙咡塌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