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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蝴蝶夫人(2)

到达美国的川上音二郎一行正待跃跃欲试登台亮相,结果却碰了一个大钉子,美国人告诉他们,你们这几个演员长得实在太寒碜了,不符合美国人民心目中的审美标准,所以不适合去剧院演出。如果有女演员的话,那倒是可以考虑。

这下子大伙就愣住了,因为在日本,就从没有过“女演员”这个概念,也别说女演员了,就算是在大众跟前抛头露面专门搞表演艺术的女艺人,那也是已经好几百年都没有出现过了。

这是真话。

在引进西方的电影、话剧等玩意儿之前,日本人的表演艺术是非常单一的,最主要的就是歌舞伎,也就是一帮人载歌载舞,在台上表演各种东西。

歌舞伎的发明者,对于经常玩战国无双、太阁立志传之类的游戏的孩子们来讲肯定是不陌生的,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男人围观,貌美如花的出云阿国。据说,此姑娘本是出云神社(岛根县内)的巫女,生活在江户时代初期,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在神社里侍奉神灵了,而是带着几个人周游日本,并且以跳舞卖艺为生,就此形成了一个专门的舞蹈流派,叫倾奇舞,而这帮人则被称之为歌舞妓。

她们之所以被称之为“妓”,是因为她们通常是白天卖艺,晚上卖身,两头不耽搁,赚得盆满钵满。

因为这群家伙着实能赚钱,所以当时的效仿者很多,都是几个年轻的女孩组个队,早上跳舞晚上陪睡。虽说哪里有了歌舞妓哪里就有欢声笑语,可这种公开搞色情活动的行为实在是有违江户幕府的精神文明建设纲要,再加上当时也发生了很多因和歌舞妓纠缠不清而导致家庭破裂甚至引发暴力伤害的事件,大大恶化了社会治安和社会风气。所以,在宽永六年(1629年)的时候,德川幕府下令,禁止歌舞妓团队利用演出之便从事色情活动,违者法办。

但这道命令却没什么用,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说幕府明令禁止,可变着法儿继续从事这一行当的人却依然不在少数,搞到最后幕府被弄得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逼上梁山把事儿给做绝了。庆安五年(1652年),幕府再度下令,明文规定,从此之后再从事歌舞妓工作的,只许是男演员,一旦发现有女人混杂其中,那就立刻把剧团的团长给拿了下大狱。同时为了不让老百姓们想歪,幕府还特地给歌舞妓改了个名,将“妓”字换成了“伎”,这才变成了今天的歌舞伎。

这也就难怪那帮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的大老爷们儿们吃闭门羹了。

可问题在于,这闭门羹吃得再多也填不饱肚子,人生在世最要紧的就是得混一口饭吃,但要命的是人家美国大佬说了,不要男演员,只要女演员。

这可怎么是好?

就在这眼瞅着盘缠已经花光,大伙要当叫花子的紧要关头,川上剧团团长夫人川上贞奴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说,不就是在台上跳舞吗,这个奴家太会了,你们就瞧好了吧。

这一年,这位史上最初的,真正意义上的女演员在芝加哥登台表演,因其本身的舞蹈底子外加天生的东方丽质,才开场不过十多分钟,便让整个剧场沸腾了。

那天的演出还没跳完,川上贞奴便倒在了舞台之上——因为很多天没舍得花钱吃饭,她给饿晕了。

第二年(1900年)春天,已经在美国造成了轰动效应的川上贞奴一行又赶往伦敦,随后又应邀出席了巴黎的万国博览会。会上,身穿艳丽和服的川上贞奴立刻在号称时尚之都的巴黎刮起了一股东方旋风,而她的那身衣服也被法国人称之为“贞奴服装”。

在巴黎的时候,这群日本人受到了各界名流的高度瞩目。有一天,一个戴着眼镜的、六十岁左右的法国老头前来专程拜访贞奴,一番简单的交谈之后,老头突然说道:“夫人,您真是太美丽了,容在下冒昧,在下想亲手为您做一尊雕像,您看如何?”

川上贞奴从小到大就没听说过刚看见第一面就要给人塑像立碑的,再加上她压根儿就没弄明白眼前这老头到底是何方神圣,总觉得他看起来就跟普通粉丝没什么两样,于是便以没时间为由婉言推脱了。

贞奴不知道,这位看似闲散的法国大叔实际上是个超有名的艺术家,他的名字叫罗丹,也就是着名雕塑作品《思想者》的创作人。

不久之后,贞奴府上又来了一个自称也是搞艺术的法国人,说要给川上贞奴画像。

为了避免出现像上次罗丹那样的情况,随行的翻译先开门见山地为女主人简单介绍了那位来客:“他是法兰西鼎鼎有名的大画家,叫毕加索。”

川上贞奴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翻译见状,又悄悄地补上了一句:“就是法国的葛饰北斋。”

葛饰北斋是日本江户时代首屈一指的画家,同时也是整个日本历史上最有名的画家之一。经过这番解释,贞奴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毕加索要为她画像的请求。

要说这毕老师其实挺不是东西的,一看对方给了他三分颜色立马就想开染缸了,在摆好画架子画笔、调完油墨之后,他突然说道:“夫人,您能不能脱了衣服?”

川上贞奴一愣,下意识地捂住胸前,说:“你想干啥?”

毕老师连忙解释说:“这是为了艺术,人体是最美的,我想为夫人您画一张裸体画。”

鉴于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所以川上贞奴和随同翻译一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毕老师没辙,只能规规矩矩地给她画了一张穿衣服的,之后,又数次前去观看贞奴的演出,并将其舞姿描绘于画纸之上。据说他画得很好很给力,让人看了有一种画中的贞奴就要脱框而出的感觉。

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川上贞奴等人结束了在西方的多年之旅又再度回到了日本。这次归国,对于贞奴而言有两大收获:其一是她将西方的戏剧带进了日本,确切地说,是带进了东方。其二呢,则是她将西方戏剧的教育理论,也给带了回来。

这两件事情,无论是哪件,在东西方文化交流领域都是属于居功至伟级别的。

同年,川上贞奴成立了日本第一所女演员培训学校——帝国女优育成所,并亲自出任校长。学校开办后不久,她便带着学生们在东京公演了莎士比亚的名作《奥赛罗》,其中的女主角代斯狄蒙娜由她领衔主演。

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这场演出所造成的效应的话,那便是万人空巷。而在这人山人海的观摩队伍中,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国年轻人,看得是心潮澎湃,事后他这么说道:“当我看着舞台上的川上贞奴,心中的那种想从事戏剧的愿望,已经如同潮水一般快要迸发出来了。”

此人便是后来的弘一法师,名曲《送别》的填词者李叔同。

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川上音二郎因病去世,终年四十八岁。大正七年(1918年),贞奴正式宣布隐退幕后,不再登台表演。从此,她只是守着那所帝国女优学校,一心一意地为国家培养着下一代。

原本说到这里故事就该结束了,因为不管是现在的我们还是当时的人们,甚至是川上贞奴本人,都觉得自己今后的人生就会如小溪一般平静,一辈子地以一介女校长的生活活下去。

然而大家却不曾想,这小溪之中,却也蕴含着不输给太平洋的波涛。

这一年,川上贞奴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开办了川上绢布株式会社,开始了她实业家的道路。

办企业就得应酬,尤其是在那个时代的日本,作为新新人流人群,各实业家们总喜欢隔三岔五地搞聚会。生性喜欢热闹的贞奴本人也乐得去和大伙一起吃东西聊天,所以很快就成了各种聚会上最抢眼的一个。

在一次东京众实业家的聚会中,一个人捧着酒杯来到了川上贞奴的面前说:“川上社长,我敬你一杯吧。”

贞奴举起酒杯,正待和对方碰杯之后一饮而尽,可当她看清来者的那张脸的时候,顿时愣住了。

那人便是岩崎桃介。事隔三十年之后,两人又再度重逢了。此时的桃介因入赘福泽家,所以改名福泽桃介,同时也是日本着名的实业家,身兼大同电力(现在的关西电力)和东邦电力(现在的中部电力)两社社长之职,人称日本电力之王。

情人相见,分外眼红。福泽桃介很真诚表示,当年都是自己的错。

川上贞奴以为他这是客套话,于是也连忙回应了几句,表示这都是年轻惹的祸,不怪你。

可她却没想到桃介还有下文。桃介道:“请重新跟我交往吧!”

总的来说,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当年桃介和贞奴在交往过程中本没有问题,后来因为桃介想出人头地,于是便找了福泽谕吉的女儿做了福泽家的倒插门女婿。这个我们之前说过。凭借着老婆家那雄厚的实力和超高的名望,桃介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除了爱情。他是为了名利才和福泽小姐结的婚,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依然为那位贞奴留着一块自留地。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的穷小子成了今天的电力王,老婆家的财产也好、名声也罢,他都已经用完了,不需要再用了。这时,他恰巧又再度和自己的爱人重逢,又恰巧那爱人如今是寡妇,于是翅膀已经长硬朗了的桃介借酒壮胆,重新求爱。

川上贞奴答应了。她不计较桃介的妻室和儿女,愿意再续前缘。

就这样,此时已经年逾半百的这一对男女又重新堕入爱河,并且表现出了连年轻人都为之惊叹的勇气,顶住了来自各方各面的勇气走在了一起。大正九年(1920年),川上贞奴和福泽桃介开始同居,并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了公众场合,向世人表明他们是一对。

只不过,桃介并未和夫人福泽房离婚,而福泽夫人也非常识相地默认了自己老公和贞奴的那种关系。估计她自己也知道,就算跟他闹翻了,也不会有个好结果的缘故吧。

昭和十三年(1938年)二月十五日,福泽桃介病逝,经历过生离的两人这回终于迎来了死别。

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十二月七日,川上贞奴因胰腺癌医治无效,在家中过世,享年七十五岁。

昭和六十年(1985年),日本NHK电视台播放大河剧《春之波涛》,讲述的正是这两位那几十年如波涛一般汹涌澎湃的罗曼史。

顺便一提,意大利有一位剧作家叫普契尼的,创作过一部着名的抒情悲剧叫《蝴蝶夫人》,其中的那位女主角的原型,正是川上贞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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