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麦当劳的门口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才推门进去。这家麦当劳不算大，已经快十点了，里面还是坐满了人，我四处张望了一下，立刻看到了墙角坐着的她，与我在照片中见的，和我想象中的都很不一样。她孤零零的坐在那里，穿着一件黑色的绣花羊绒毛衣，略微有点发黄的卷发披散在肩上，上面的部分，用一个小发卡别在脑后，整张脸因为没有一丝遮挡，显得很大方。天，我倒吸了一口气，她跟轩长得太象了，脸型，表情，特别是高而大的鼻子，简直就是轩的缩小版，只是她的眼睛很大，我一直以自己长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而自豪，但跟她相比，也只能算中等，可以想象，年轻时的她，应该是很漂亮的。我微笑着走过去，站在她对面的空椅边看着她，她先是楞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一丝笑容还没有在她脸上站稳，就倏忽消失了。我将脱下的长羽绒衣放在椅子上，这件衣服是轩给我买的，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来的时候特意穿上了它。“你多大？”，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如果换了别人这样问我，我一定会说：“这是隐私耶，保密”，可是她的问话刚落，我就报出了我的出生年月。她哦了一声，眼睛紧盯着我，说：“你也就比我小一岁呀”。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呵呵笑了两声，坐下来，拿起她已经买好的一杯朱古力喝了一口，许是有点紧张的缘故，手竟然在发抖。“你孩子十岁了？”，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有疑问还是只是想说点什么，点点头。“你也见过我儿子，对吗？去年的圣诞节，你们俩各自带着儿子，在一起过的平安夜吧？”，她的嘴唇有点发抖，和轩生气的样子一模一样。
和沙老师谈话的过程中，我俨然一个小学生，这种低姿态是我故意为之或是不自禁为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向来就不喜欢撒谎，所以，对于她的每一个问题，我基本都是如实相告，而且尽量挑不伤害她，不刺激她的字眼。“我14岁就和他认识了，二十五年的感情就换来她这样对我”，她喝了一口杯里的朱古力，两个手抱着杯子缓缓地转动，眼睛透过我的头顶望向门口一对手拉手向外走的情侣。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的后悔那天把电话打到她家，我伤害了这个无辜的女人。“我和他之间，也不能全怪他，主要是我缠着他的，否则，我们不可能开始，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看着她落寞而伤心的样子，我只能这么说了，希望能让她稍微好受一些。“他跟我说，你是因为丈夫不在家，因为寂寞才找他的对吗？你觉得你真的喜欢他吗？”。她的这句话仿佛一根细针在我的心上密密地扎了几下，我低下头，此刻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减轻轩在这件事情中的责任。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他吗？”，她很诧异地看着我，似乎我并不是真的喜欢轩。这个问题我以前也经常问自己，可总是给不出答案，但我竟然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出了她的问题，于是，我也知道了内心真正的想法：“他聪明，善良，懂感情也重感情，愿意付出，很会照顾人，对朋友讲义气，总之有很多很多的优点”。“是吗？我怎么没有发现呢”，她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讥讽我能一口气说出轩的那么多优点。“那你觉得他有什么缺点呢？”，她继续问我。“谈不上缺点，准确地说应该叫弱点，他做事缺乏耐力和韧性，贪玩，有点懒，也有点散漫，不过，谁没有弱点呢，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轩的缺点是一目了然的，我也曾经跟他说过。“我就是不明白，我究竟有什么给不了他，他要到外面去找别的女人？”，她又有点激动了，复杂的心绪使她的眼神游移不定。如果换了是我的朋友，我可能会跟她讲很多的道理，甚至会用哲学原理去化解她，但面对着她，我只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一句发自内心的话：“因为他在你的眼里只是个普通人，而他在我的眼里，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
人陆陆续续的离去了，我看了一下表，十一点，想着儿子一个人睡在家里，有点不安。她也意识到我的担心了，善解地问：“你是不是急着要走呀？”。我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嘴里却说：“不过，没有关系，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继续回答你。”“我”，她犹豫了一下，似在思考这个问题是该问还是不该问，显然是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我默默地看着她，想象着她可能会问出什么样的话。“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生活和谐吗？”，她问完了后，露出了一丝害羞的神情，我的脸也腾地红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思考应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最后决定还是不回答了。“很好，是吗？我知道的，如果不好，你也不会跟他在一起的，可是，你知道吗？我和他在这方面一点都不好”，她的脸也红了，我感动于她能象对一个朋友一样说出自己的一番隐私，心里已经越来越喜欢这个女人了。“为什么会不和谐呢？”，我顺着她的话问。“也怪我吧”，她叹了口气，“以前年轻的时候，一跟他生气就不许他碰我，等到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并想补救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你说，我不那样还能怎么样，他以前特别贪玩，经常不回家，他还有过别的女人，你知道吗？”。
“你能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跟他来往了吗？你能保证不给他打电话，即使他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吗？”，走出麦当劳等出租车的时候，她认真严肃地问我，充满期待的眼神象是请求，又象是命令。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我俩同时摆了摆手，车子又缓缓地开走了。“你放心吧，我答应你”，我在她紧紧抱着的双臂上拍了一下，“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对他，我知道你心里不可能没有阴影，我这样要求你有点滑稽，但我这个话真的是非告诉你不可的，如果他生活的很好，我会很放心，也不会再去关注他，但是，如果他生活的不好，我不想骗你，即使我不见他了，但心里还是会牵挂他的”。一阵冷风吹来，她缩紧了身子，幽幽的路灯半明半暗地照着她的脸和高高的鼻子，一抹深深的怨恨固执地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我突然有种想拥抱她，给她一点安慰的冲动，这个可怜的善良的无辜的女人，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的命运呢？为什么她就不能得到幸福快乐的生活呢？“谢谢你今天能来，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又一辆车驶过来，停在我们身边，她走了过去，拉开车门，我也跟着她走过去，在背后轻声的说：“对不起，沙老师，希望你能原谅我，也希望你们能幸福！”，她站在车门口，用一种充满希望而又坚定的语调说：“我相信我能过好的，因为我是善良的良家妇女，我比你要善良，比你要本份，我相信，我的丈夫真正爱的人应该是我”。说完，钻进了车里。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我冲着徐徐离去的车子挥挥手，很久很久，我还楞楞地站在那里，看着车子越变越小，直至变成一个虚花了的小点，眼睛模糊了，灯光，黑夜都模糊了，我知道，我和轩的过去，也将永远地埋葬在这个黑夜里了。
一个月后，我正坐在床上写一篇稿子，一个编辑给我打来电话，要我给他们一张照片做合集，我立刻回绝：“不行了，我前两天电脑中了病毒，上面所有的照片全没有了”。“你再想想办法，或者现照一张”。想到轩，他那里应该有我的很多照片，给他拨了电话，有点紧张，心也跳快了许多。“我今天给你单位打电话了，你没有去上班吗？”，他一接电话便说。“是吗？我淡淡地回答，心里却是激动的，他还是想到我了。“你找我有事吗？”，我反问他。“没有什么事情”，他也淡淡地说，随即又略微变了一些语气：“有点小事情，也已经解决了”。我没有再继续问，向他要照片：“你那里有我的照片吗？”。“有啊，都在电脑里呢，怎么，你要么？”，“是的，你找一张给我”，“好的，我找到发到邮箱吧”，我没有做声，心里有点微微的失望，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你发到我邮箱吧”。“我发到我们那个邮箱吧”，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我也沉默了，好半天，我开了口：“还是发到我的邮箱吧，那个邮箱我以后不会上去了”，他哦了一声，随即说：“好吧”，声音是弱的。
我们拿着电话，谁也没有说挂，很久很久，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给你念一段话吧”，抬眼瞥见床头有一本杜拉斯的《情人》，想起了昨天晚上看的最后一段让我流泪的话。他又恩了一声，我轻轻地，细声地念起来：
“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这时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胆怯的，仍然和过去一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后来，他不知和她再说什么了。后来，他把这意思也对他讲了。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死”。
读完了，我的一滴眼泪滴到了书上，还有一滴，流到了嘴边，我把它咽进了嘴里。轩也知道我读完了，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你胖了还是瘦了？”，我问，尽量让话语显得轻松愉快，“你的头发染了吗？”，他呵呵一笑，“准备去染，也去染了，可是每次真的要染时，我又拒绝了”。“去染染吧，黑头发精神点，我现在已经不喜欢白头发了”，我握着话筒的手扑簌着打颤。“什么声音？”，他许是听到了颤动声，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声音，迟疑地问。“没有什么，屋外有车子开过，震动玻璃的声音”。他不做声了。我也不做声了。
“昨天我听到了一声歌，很好听的”，轩打破了沉默。“什么歌？”，我将身子倚向床头，膝上的电脑翻落到床的一边，我没有去管它。“放手也是一种美”，他低低地，一个字一个字的念，怕我听不清楚。“哦，我知道那首歌，‘风轻轻地吹，告诉我，放手是一种美，看着你远去的背影，我告诉自己放手是一种美。倒掉茶几上你散落的烟灰，我告诉自己，放手也是一种美”，我轻轻地唱着。太阳最后的一丝光亮透过窗帘没有遮住的地方射到了我的眼睛里，我闭上了眼睛。
“你还爱我吗？”，我突然问。电话听筒里传来咔嗒一声，我也跟着颤抖了一下，接着是他轻轻地叹息，叹息过后，是他气若游丝的声音：“不爱了，你呢？”。“我也不爱了”，我放大了声音。电话挂断了，握在手里的听筒传来断断续续的鸣叫声，我起身下床，将话筒插进电话座里，拉开窗帘，顿时，屋子里光亮了很多。又想到了轩的那句话：“拉开窗帘，将阳光接进来，你会拥有一天的好心情”，我抬起了头，任阳光在脸上抚摩，虽然这不是晨光，而是落日的余晖，但也同样美丽不是吗？
我轻轻地又哼起了那首歌：风轻轻地吹，告诉我，放手是一种美，看着你远去的背影，我告诉自己放手是一种美。倒掉茶几上你散落的烟灰，我告诉自己，放手也是一种美……
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冲过去，拿起来，是林的声音：“我二十六号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