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 圈
“****个天，云巴巴也莫得一点儿！”顺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往地下一甩，灰白灰白的石板上立即出现一串蚂蚁般的黑点。可是一眨眼，黑蚂蚁不见了，又是白花花刺目的石板。
嗓子眼儿里仿佛塞了个火炉，烤得喉头和嘴唇要开裂。伸出舌尖润润嘴唇，然而，这“抗旱”的效果甚微，倒怀疑是舌尖失去了功能或嘴唇变成了木头。于是包一口唾沫久久地含在嘴里，以抵挡从肺腑里冒出来的干渴，加快速度朝山顶爬去。
三干会上，乡长公布全乡的粮食和油菜籽入库进度，我们村倒数第一。娘的，真是丢人现眼！倒数第一可不是好玩的，要扣工资。“扣吧扣吧！”心里说，“那几个草鞋钱你都扣下好了。”可是乡长说了，扣钱是小事，政治影响是大事。上级一再强调，不能因为小春作物减了产，就不按质按量按时完成今年的粮油订购入库任务。今年的粮油订购任务一粒不能少，大家要当一件光荣的政治任务去完成。乡长说话斩钉截铁、干脆有力，手还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半弧。这些细节全都记得，尤其忘不了会后乡长找他个别谈话：“限你三天，赶上别的村。要逐家逐户地做工作，对抗粮不交的，绝不能心慈手软！”乡长的目光直端端地看着他，盯得他面孔火辣辣地发烫。
起了一阵风。风也好像打从火焰山吹过来的，燎得人皮肤生痛。
“牛皮不是吹的，汽车不是推的。三天，你来试试！”可已经拖了全乡后腿，再叫苦就不是五尺汉子。于是腮帮一绷回答道：“一定争取完成任务！”
风是一只怪魔，把毒日煽得更加劲头十足。隐隐觉得想尿，掏出阳器，半天只断续流出几滴如雄黄酒一样的液体。尿毕，里面却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得轻声呻唤起来，双手捂在那里使劲往里揉着。
身上早已冒出一层汗，汗衫亲热地和皮肤贴在了一起。
全村三百多户人，却分布在七百多道沟沟梁梁里。先人们当初准是撞见背时鬼了，要不怎么会在这大山的皱褶里来生儿育女，害得后人们天天在一道道山路上练脚板劲。
疼痛消失了，伸直腰，继续往上走。
全怪李延顺，都是他杂种整冤枉！老子就怕找不到你，所以在那边山头就喊你，明明听见你在沟底下答应，可等我赶到沟下头，你杂种连影影都不见。老子再喊，你又在山包包上答应了！我喊你下来，你说有啥子事就上来。****个妈，你安心整老子的拐子哟！还是一块儿穿开裆裤长大的呢！后来你倒插门到这里，我也没得罪过你嘛，何苦整我跑冤枉路呢？六十年代有首歌，好像是这么唱的：“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这歌现在得改词儿了：“不是群众怕干部，而是干部怕群众！”我怕你，我只有上山来找你嘛！
又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又用力吸一口唾沫含在嘴里。良久，慢慢咽下去，喉头就一阵滚动。水！龟儿子山上牛滚凼也莫得一个，成上甘岭了。
终于登上来了！回头看沟底，房屋大的石头都成了小馒头。
“李延顺——”
……
声音碰到对面岩石给弹了回来，摔成碎片，悠悠地在峡谷间飞扬。
一只鹞子被这震天动地的吼声惊得扑棱棱地从石缝中飞起，黑色的翅膀撞破毒日头，可日头复又合拢，只投下一团无可奈何的孤独的影子在地面。影子越来越小。
“李延顺——”
“哎——”回答像是从地层深处传来。
“你在哪里？”
“在沟头——”
细听，声音果然从沟底传来。
不觉火冒三丈，毒日头也似乎减弱了许多，冲山下大骂：“你这个杂种，捣什么鬼！”
“你号丧呀！有屁下来放嘛！”
“我****祖宗……”话出口就失悔了，急忙闭住嘴。
“你下来！”
一切复又归于平静，一切又被毒日头所笼罩。真想一把将山头推下去，砸他****的。可是他此时已是一头斗败的牛，打蔫儿的狗，一只泄气的皮球。身上的能量就要耗尽了，腿骨酸酸地疼。
瞧准了一块山石背后的阴凉处，走过去，选一块光洁的大石坐下。忽见前面草丛中什么生物蠢蠢在动，捡一粒石子投过去，草丛中忽地立起一条碗口粗的大花蛇，蛇芯子在空中忽上忽下。
他猛地被惊得跳起来，拾一块大石扔去。蛇伏下身子，顺草丛急急遁走。
重新在蛇的领地坐下，脱下褂子，把****的脊背贴在岩石上，立即感到一股凉意。太乏了，天还没亮就出门，娘的！
困意上来了。迷迷糊糊，似听见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天奎哥，藏猫猫！”延顺在喊。
“好！我先捉你。”于是背过身，用手蒙住脸，半天，发一声信号：“嘣——”就东张西望一路寻过去。不管捉得住捉不住，都会快乐得又跳又笑。
“天奎哥，吃花生！”延顺变戏法一样，在他面前捧起一大把落花生。
可是，太渴了。“水！”他说。
“你跟我走！”面前却屹立着五大三粗的延顺，拉了他的手就走。
“哦，好一条清幽幽的小河！我要喝个饱！”一头就扑了下去。
于是就醒了。没有小河，没有延顺，只有火辣辣的日头，才知道是梦。
“娘的！”揉揉眼站起来，又趔趔趄趄往山下走。
来到了一溜小瓦屋前，怒火未消：“李延顺！”
“啥子嘛？！”从屋里拱出一条壮汉，嘴角上挂着米汤。
“龟儿子在喂嘴巴了，老子肚子里正在唱空城计呢！”心里这样说，嘴上却嚷，“我与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你龟儿子何必这样？！”
“嘴巴干净点！”汉子吃饱了饭，中气足，声音能震倒一座山。
于是语气立即软了下来：“你不该故意收拾人嘛。”
“谁收拾你了？”汉子开始放连珠炮，“你们干部，有我们拿提留把你们供养着，可我们平头百姓，既要养活婆娘娃儿，又要交皇粮国税，得劳动呢！”
“这么大的太阳，你根本不是上山劳动，你逗我玩。”
“逗了你又怎样？我逗你一次，可你们一次又一次逗我们平头百姓呢！”
“我什么时候逗你们了？”
“没逗？你开会说粮油挂钩，化肥保证兑现，可化肥呢？柴油呢？几年提的广播费，可以买一部双卡收录机，广播又安在哪里的呢？每年扣几块钱的国库券款，国库券在什么地方？我们就像一个泥娃娃，你们想怎么挤捏就怎么挤捏，这不是逗我们玩？”
“嘿嘿，是这些！”立即挤出一脸苦笑，心里却直想流泪，“老弟，我和你一样，也百个想不通呢！”可又不能挑拨群众和上头的关系，只有压低声音，岔开话题道，“刚才怪我态度粗暴，骂了你，老哥的不是，老弟别记过！”
“哼！”
“你家的粮食订购任务，完成没有？”
“你自己看吧。”摔过来一个红胶皮本本。红胶皮本上写着应交的粮食数量，里面夹着卖粮收据。
“卖清了！”眼睛陡的一亮，疲劳、暑热顿消，心中感到一丝宽慰。
“你不得拿链子套我去坐牢了吧？”汉子眯缝着眼反讥。
“老弟开什么玩笑……告辞了！”
“随你的便！”
天空仍然没有一丝云，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
突然，背后响起一片童声：
长村长你莫吼，
你是一条撵山狗。
上头叫你叼兔儿，
你就不敢咬毛狗！
他的眼冒金星，头脑发涨。终于，他发现了一潭清水，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午 炊
“村长，我……”
“也不会让你白煮！”说着，把三大张“天安门”掏出来，放在桌上。
那张表情木然的脸只稍稍扭动一下，目光不冷不热地从三张钞票上一掠而过，复又机械地低下头，把旱烟吸得“哧溜、哧溜”响。
“哎——”脖子伸得如鹅颈一样，只差一点儿额头就要相碰了，“怎么样？”
仿佛是大难临头，那张脸慢慢抬起头，眉毛胡子拼命往一处挤。忽地，站起身，取下嘴里的叶子烟竿，于是声音也就好像是被烟管带出来的，掷地有声：“你另外找人吧！”
“你？”脖子缩回来，一脸霜打蔫儿的神色，目呆呆地盯着对方。
“实在得罪你哟，村长！二回你娶儿媳妇，不嫌弃的话，我一定来帮忙！”对方堆起一脸假笑，然后“咚咚”地在桌沿上嗑掉烟灰，转身走了。
看着那背影渐渐从视线中消失，终于从沮丧中回过神。“****个祖宗！”边骂边愤愤地抓起已经两次遭遇同样命运的三张钞票，火急火燎地又扎进阳光里。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蝉们单调地长鸣。头脑里边也有东西“唧唧”地捣乱，搅得里面的物质全都成了糊糊一样。可是，这糊糊只要还没凝固，就还得加速运转。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全村剩下的户都过了一遍，蓦地，混沌的神经忽然爆出一道亮光。
眼前飘起一件花布衫，脸上就有了一片欣慰的笑容。
就到了花布衫家，可花布衫已成了半老徐娘，正拿潲瓢给猪儿舀食。回过头，露出牙齿对他淡淡的一笑：“来了！”
“来了。”一双眼睛落在她胸前松垮垮的****上，“娃他爹呢？”
“赶场去了。”
放下潲瓢，倒了杯白开水。接水的时候，他触到了她的手指头，圆鼓鼓的如粗糙的树根。心里一阵叹息，过去她的手可不是这样。于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滚滚涌来。
“天奎哥，你可别……忘了我！”野地里，一棵油桐木稠密的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心中只有你！”他说。
她在花布衫里鼓捣着什么，末了掏出一个小花布包递过去：“这，给你！”
他伸手去接，就捉住了她滚烫的双手。那时手指头那么光滑、细腻。
“你别……”她脸红得如一块火炭，从他手里挣脱出去，转身溶进月光里，晚风吹动花布衫如彩蝶飘飞。从此，花布衫就刀刻一般印在他心中。
可是阴差阳错，到底没和花布衫睡一张床。待穿过几年草绿色军装回来后，花布衫已到别人家尿桶上撒尿了。
娘的，想这些有什么用了，都成家立业了，一个牛屁股栽一条牛尾巴。可不想又禁不住，想起来总有那么一点儿甜丝丝的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