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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大事

不知挨过了多少时辰,大柏树湾、王家寨和龙头沟三个自然村年满十八岁的所有公民,才从破旧阴暗的小木屋****出身子,在门板一阵“吱吱呀呀”的呻吟过后,极不情愿地朝着几天前干部们反复交代的地方走去。说是所有公民,其实那些腿脚灵便、腰板硬朗的青年壮年,早已在旧历年后就去了重庆广东卖力气挣钱,剩下的无非是些驼背大爹、缺牙老太、奶孩子的妇人,或认不得钱赶不来场的二杆子货。太阳已经老高,日光把他们的身影如橡皮一样拉长,投在弯弯曲曲的擦耳岩、关山乱坟岗、奈何桥望乡台等没有尽头的山径上。好久没下透实雨了,刚出苞的麦穗耗子尾巴一样毫无生气。丝茅草鸡窝草软耷耷地在阳光下做着漫长的梦。枣子般大小的红石骨子老气横秋地裸露在村路上,机械的脚步“踢踏踢踏”地扇起一阵阵尘土,和高远的天穹下褐色的群山以及灰蒙蒙的屋舍融为一体。

“喂,开会啰——”已不知村长吆喝了几十遍,嗓子已经嘶哑但中气仍很足。很明显地可以从声音中听出村长的的确确发怒了。村长的愤怒穿越阳光空气,飞过山涧,击在一道道山崖上。山崖崖委屈似的,忙不迭地回应村长:“喂,开会啰——”时隐时现在山岭沟壑的灰灰的身影,仿佛脚上都系着一个青石磙子,却还不紧不慢地挪动着步子。山崖崖一连串悠远的回声,顽强地在头顶缠绕,不知从哪条山道上终于传出了一句忍耐不住的叫骂:“叫你娘的春呀!”回骂人十有八九是村长的亲朋好友,有玩笑开的。然而,更多人的面孔只如霜冻住一般僵硬冷漠,痴痴地不吭一声。

几天以来,下乡干部和村长、支书挨门挨户传达上级精神,说这次会如何如何不同一般,意义怎样怎样重大,唱歌一样把“民主”呀、“权利”呀这些令村民既陌生又熟悉的词汇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夕阳隐进了西山背后,暮色涌入扑满尘灰的窗棂,干部还准备以十足的耐心把上级精神贯彻到底,高脚芦花公鸡带着一群鸡婆,“扑棱棱”飞过靠着门槛而坐的驼背大爹们的头顶,落在牛圈旁的竹架上。驼背老爹们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似听非听。缺牙老太们在黑不溜丢的灶房里拍打着火钳锅铲,用不关风的牙齿咒骂着小儿子、大孙子。下乡干部火了,说:“给你们民主,你们才这样地麻木不仁!不参加选举的,坚决不发化肥供应票、煤油票、盐巴票,罚款十元!”驼背老爹们的眼皮立即睁开,把一脸密密麻麻的皱纹撕开对下乡干部笑着说:“嘿嘿,看干部同志说的,我们当然要去!开会都不参加,我们还是什么人?过去五类分子想开都不行呢,嘿嘿!”缺牙老太们在灶房也安静下来。

从山上下来的,从沟下上来的,从扁上过来的,都先后在黄桷树垭口相遇了。于是,如山崖崖一样冷漠的面孔些微地舒展开来,凝结的空气也有了一丝生气。男人们相互粗俗地用玩笑表达问候和亲热。

“虾子老表!”

“斗篷老表!”

然后,一对黄铜旱烟袋从“虾子老表”两排黑牙的口中,谦恭而礼貌地转移到“斗篷老表”同样两排污黑牙齿的阔大嘴巴里。女人们绕过满身旱烟味的汉子,互相喊着“老姐姐”“老嫂子”一类的称呼,过去拉了手,真如亲姐妹一样。然后头抵着头,手指画着,叽叽咕咕却不知说些什么。旱烟袋在男人群中“哧哧”地响过一圈后,村长的喊声如虎长啸,又一次传将过来。

会场设在玉皇庙前的空坪上。这已是一座破败的古庙,那年,一位后来成为将军的大人物,带着两百来口叫红军的队伍来到这里,就在古庙里安营扎寨。红军不信鬼神,砸了玉帝像,将军睡在用条石做成的香案上。将军又指挥人,在和庙门遥遥相对的陡峭如削的山崖上写上了“建立苏维埃,穷人做主人”的标语。两位当地有名的石匠,也是当时的苏维埃主席的爹,腰系缆绳登上石崖,用铁錾一錾一錾地把十个斗大的字体刻了出来。后来,这里发生一场激战,红军撤走了。两位抛不下妻儿老小的石匠不愿随红军离走,最终被还乡团的大刀送到另一世界。再后来,沧海桑田,将军几起几落以后已经作古,这段历史已渐渐淡薄得如同几个世纪以前的事。唯有日渐破烂的古庙和将军睡过的石香案,以及峭壁上的石刻标语,被上级定为革命文物,交当地政府保护。于是,已经褪色并有许多虫眼的庙门便终年紧闭,在几个重大节日,有学生娃娃打着三角队旗来参观,村长才从裤腰带上解下生了绿色锈斑的钥匙,打开沉甸甸的大铁锁。

现在,庙门前的石级踏道上,用木棒木板绑扎起了一个临时高台,上面摆着一排小学生的课桌条凳。村长学城里开会的布置,把五年前儿媳妇结婚买的床单,拿来铺在正中的条桌上。那床单中间残留着一道道没洗干净的、暧昧的印迹。横挂着的大幅会标和古庙斑驳暗淡的墙壁上斜贴着的红色标语,透示出几分庄严而隆重的气氛。在应该到会的村民们还在家里磨磨蹭蹭的时候,一群未来的小公民却急不可待地到牛圈羊圈赶了畜生,一路吆喝着呼喊着拥到了会场。他们把牛羊拴在空坪外的树桩上,齐齐地围在高台边,用了呆滞胆怯而又灵活顽皮的目光,望着下乡干部别在屁股后面的手中的干电池喇叭。几个上过四年级的半大孩子,在争论着标语上“人”和“民”字的正误。一个小女孩使劲地把流出来的两股又稠又长的鼻涕“”地吸了回去。下乡干部在台上板着脸走来走去,不时严厉地向村长询问一句:“怎么搞的,还没见来?”

三个自然村的村民好不容易陆续地出现在空坪边缘,村长立即转忧为喜愁容顿消,对下乡干部乐滋滋地回答:“来了!”接着走到高台边,挥舞着手对细娃吼道:“滚开!快滚开!”然后高声招呼进场的村民,“大家按规定的地方坐!大柏树湾坐左边,王家寨坐中间,龙头沟的坐右边!”然而,进场的村民却已经“物以类聚”,三五成群地搬了坪外的石块,离高台远远地坐下了。退到坪边的细娃,见大人们并无意占领他们先前的领地,于是又理直气壮地围拢过去。

“妈的!”村长怒气冲冲地走下高台,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牛教三遍都晓得踩沟,你们是些什么东西?长两只耳朵当球用?”一边用脚胡乱地去踢别人的屁股沟子。人群于是一阵“稀里哗啦”地乱动,忙不迭地到指定的地点蹴下来。村长等人群基本上按自然村归拢后,才阴沉着面孔余怒未息地往回走。一位屁股蹲儿上挨过一脚的汉子,欠欠身笑着对村长说:“村长老表,昨晚上表嫂拿牯牛肉你吃了……”话还未完,村长眼睛一横,狠狠地道了一声:“严肃点!这是什么场合?”汉子立即噤若寒蝉,场上秩序好转,细娃们又退到空坪外边,远远观望高台。

于是就宣布开会。下乡干部手举干电池喇叭开始讲话。驼背老爹缺牙老太和从怀中扯出大****喂娃的女人,先都惊异于从那不大的物件中传出的尖厉的声音,耐心地听了一阵,却发现尖厉的声音中又夹杂着许多“噗噗”的响动,很难听清下乡干部讲的什么。偶尔一两句“民主”呀、“权利”呀、“大事”呀传入耳膜,又都是听过若干遍的。场上就又弥漫开了骚动,缺牙老太率先靠着头,嘴对着嘴,嘀嘀咕咕唠叨些媳妇长、儿子短的家务事。大****女子开始哄着孩子或从怀里掏出鞋底、袜垫、针线争分夺秒地忙活起来。驼背老爹们默默地展开抽烟竞赛,尼古丁和淡蓝色烟雾呛出一片咳嗽声。细娃们嫌远远地望着台上不过瘾,又不安分地向大人靠过来。

那会儿“虾子老表”和“斗篷老表”都背靠庙墙根蹴着,春阳婆暖暖的催人瞌睡。在下乡干部含混不清的演说声中,“虾子老表”首先啄下了脑袋,眼皮半开半合着,肆无忌惮地发出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鼾声。“斗篷老表”则把头仰靠在墙根石头上,口张眼闭,从左边嘴角缓缓沁出一道涎水,惊叹号一般落在胸前衣服上。下乡干部的话已经讲了好一阵,越讲越有劲。场上嗡嗡嘤嘤的声音,也随着下乡干部昂扬的情绪成正比例地增长。缺牙老太们由轻声的嘀咕唠叨,转到对儿子媳妇的大声数落。无聊汉子开始对同辈的大****女人挤眉弄眼,说些荤话调笑戏谑。或者移动屁股靠近女人,扯一根野草在那雪白的后颈脖上搔一阵痒痒,从而引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和故作嗔怒的嬉骂。“虾子老表”的鼾声仿佛传染病毒一样,已感染了场上众多驼背老爹并且还大有蔓延之势。

忽然,一声惊炸的呼叫在场上炸响:“看,骚壳棒!”

犹如炸雷从头顶响过,场上所有脑袋都不由自主地转向外边的草坪,立时人群大哗。“虾子老表”被人声惊醒,不知何事,急忙拿眼去逡巡场上,才看清了原来是场外草坪处一只大犄角老公牛,把两只前腿搭在了一只还没成年的母牛背上。早已有一群细娃围拢过去,拾起泥块瓦片和枝条藤蔓,同仇敌忾地惩罚光天化日之下的越轨者。场上更有人呐喊助阵:“打!龟儿子流氓!”

秩序顿时大乱,村长不得不再次虎着脸走下高台驱赶细娃。细娃们急忙从树桩上解了牛绳、羊绳,在牛们、羊们的屁股上一阵抽打,撒开脚丫四处逃散。跑出好远,才回头冲村长扮鬼脸。

“虾子老表”睡意顿消,“斗篷老表”却还沉在香甜梦乡,一副雷打不醒的模样。有人恶作剧地捋一段草叶伸进他耳朵轻轻一搅,“斗篷老表”忽地惊醒,急忙用手去抓耳朵。抓了半天没捉住东西,听见周围“哧哧”的笑声,方知上当,便没好气地说:“没大没小的东西!”场上刚才发生的风流韵事,“斗篷老表”全然不知,醒来后就眯缝着眼去瞅对面峭壁的红军石刻。十个斗大的楷书字体被油漆抹得血红,渐渐地,那一点一横一撇一捺在“斗篷老表”眼前活动起来,慢慢幻化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老爹的形象在他脑海里已荡然无存,但在二十多年前死去的跛子大爷却向他讲述过老爹和“虾子老表”的爹被还乡团杀死的经过。还乡团用大刀一根根剁去两位石匠的手指,剁一根说一句:“老子让你当主人!”“斗篷老表”想到这里,禁不住心里一悸,就急忙收回思绪。既然事情已经遥远,与活着的人已没有多大干系,犯不着去劳神伤心。于是就心安理得地脱下沾满泥渍的脏兮兮的布鞋,伸手去抠脚趾上的老茧,然后再去瞅对面被牧童驱赶着上山的牛羊。

下乡干部的干电池喇叭一阵“噼噼啪啪”乱炸乱响以后,忽然像患了呼吸道阻塞一样,声音时断时续。下乡干部停止了讲话,生气地拍了拍手中的宝贝。等他再举起来时,这宝贝东西像一个淘气的娃娃,再也不愿发出声音。下乡干部恼怒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开始打开机器鼓捣起来。村长的脸上也立即挂上忧心忡忡的神情凑过去,两只眼睛落在下乡干部鼓捣机器的手指上。这时场上异常安静下来,几百对目光不约而同地也集中在下乡干部的宝贝物什上,仿佛那物什里就要蹦出什么稀罕物。下乡干部鼓捣了半天,喇叭仍然不响。下乡干部说:“什么玩意儿!”就丢下干电池喇叭,回头对村长指示:“不讲了,开始选!开始选!”刚才安静的人群一下沸腾起来,立即七嘴八舌地附和下乡干部:“要得,早点选!早点选!”

“虾子老表”觉得小腹有点隐隐发胀,趁这当儿,就起身到庙后无人的地方“放包袱”。等他回来,台上又多了几个胸前挂红纸条的人,村长在大声叫:“别乱动,清点人数!”“虾子老表”走到原来蹴的地方,却见一个陌生汉子侵占了他的地盘。“虾子老表”有些生气,说:“你坐了我的地方!”

汉子白了他一眼,讥讽地反问:“你拿钱买的?”

“叫花子住岩洞,有个先来后到嘛!”“虾子老表”遭到讽刺,火气更大。

“又没有刻你的名字!”汉子挪一下屁股,坐得更稳。

“你是个啥东西,规矩礼节都不懂!”“虾子老表”感到受了侮辱,倚老卖老地大声质问。

“你是个啥东西?老浑蛋!”汉子不示弱,大声回答。

这边争吵起来,立时就有人起哄。有人叫道:“要打就打嘛!”而又有人反面帮叫:“打不得,莫打哟!”场上秩序又大乱。村长见状,立时又从高台上下来,瞪着眼吼道:“搞什么名堂?是不是有意破坏?”村长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明白事情的原委。村长叫汉子让位,汉子骂骂咧咧地站起身,离开时又恶狠狠地用眼光剜了“虾子老表”一下。

“虾子老表”刚在原地蹴下,就有人递过一把红白纸片。“虾子老表”不明白地问:“怎么这样多?”发票的人回答:“红票选县代表,白票选乡代表。你家四个选民,一共八张。”

场上乱哄哄的已如集市。已经得到选票的,有的在念着上面的姓名。有的在互相开着玩笑:“孬狗,我选你!”“李聋子,喊我三声爹,老子选你!”有的明知故问:“村长,选几个?我多选一个行不行?”忽然有人发现新大陆似的扬着红票大声问:“村长,这上面的翁文杰,我们没听说过,是什么人?”话音刚落,又有几个人说:“是呀是呀?是什么人,是立起屙尿的还是蹲着屙尿的?”

村长这时红着脸,对一群人说:“翁局长你们都不晓得,是县上的大干部。”

“县上的大干部怎么要划到我们这里来选,我们认都不认识?”有人不满地发言。

下乡干部听见这话,立即走到台边,对刚才说话的汉子质问:“划到哪里要你知道吗?你不认识就不能选吗?国家主席你认识吗?”

一连串的“吗”把汉子问得瞠目结舌,周围的人见下乡干部生了气,忙息事宁人的一致批判那汉子说:“哪里那么多空话哟!选哪个不一样?选啰选啰!”

于是就有人掏出钢笔,按纸片上的要求画起圆圈来。立时就有无数双手,舞着红红白白的纸片伸过来,喊道:“陈老庚,帮我画一下!”被围在中间的陈老庚挪不动身,忙叫:“我不知道你们选谁,各人画!”

“你选谁,我们就选谁!”围住他的人继续央求。

“要不得!”陈老庚解释道,“那就不是各人的意志了!”

“那就挨次序往下画吧!”人们说,“谁当代表我们都没意见!”

待把两种不同颜色的选票分别投进票箱以后,人们如释重负,场上已变成娱乐场所。嬉笑声、调情戏谑声、追逐打闹声响成一片。台上的清票计票,已认为是与己无关。至于刚才画了谁的圈儿也属于久远的事,在脑海里已经模糊,甚至于压根儿就不记得了。有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始退场。“虾子老表”和“斗篷老表”也相跟着往外走。走到草坪边,“斗篷老表”忽然想起什么,又急忙返回到台边,对村长大声说了一句。回到“虾子老表”身边,“虾子老表”问他回去说啥,“斗篷老表”说:“我向村长提醒提醒,今天开会我是到了的,日后别扣我什么?”“虾子老表”恍然大悟,急忙埋怨“斗篷老表”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块儿去!”说着,也急颠颠地跑回去。

阳婆如一个沉得住气的老人,不慌不忙地爬上头顶的天穹,人已散尽,场上唯剩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和满地砖头石块。下乡干部已到派饭的村民家里休息。村长把大幅横标和墙上的标语口号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和票箱包在一起,留作三年以后再用。村长在清扫场地的时候,意外地拾到一个打火机。村长轻轻一压齿轮,火苗就腾地蹿起来。村长估计能值一元伍角钱,很高兴地塞进衣袋里。同时又想,掉打火机的倒霉鬼必定要回来寻找,于是就急忙锁上庙门,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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