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都死了。”
苦痛行者的声音低沉，缓慢，飘忽，好象不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尤结没能解我的千叶草之毒。全都死了，三天的时间，整个村子里，所有的生命，真真正正的鸡犬不留……我终于斗赢了尤结，他没能解了我下的毒，可是……当时的村子就象是人间地狱，一个没有一点生的声息的世界，如果不是亲历，你永远也想象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尤其是那些人因你而死……”
他说到这里，声音已开始颤抖，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上滚落，表情痛苦而恐惧，好象当时的情形就在眼前一般。
“我最后走到井边，离井台不远倒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她旁边放着洗衣盆，盆里还有几件衣服，距妇人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他趴在地上，脸上甜甜的就象是睡着了，大概……他原本是在那里爬着玩的……
“看到这些我忍不住马上要远远地逃开，可是，却连举步的力气也没有。我就在井台上坐了下来，当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又象是一片混沌，不知想什么，也不知就那样坐了多久，最后，我就用那个妇人汲水的桶从井里提了半桶水，象是一个豪迈雄浑的好汉痛饮浓烈的水酒一样，把桶里的水倾倒进自己的嘴里——当然，喝到嘴里的很少，更多的都洒到了衣服上，但这些也足够了——然后，我就躺了下去，躺在井台上。”
苦痛行者的声音低沉，缓慢，就像是在讲诉一个梦一样，可是他低沉缓慢的声音却透着一种象是从骨子里发出的震颤。
“除了喝下井里的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否则也不会拿活人和尤结斗法，杀人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可面对一村子的死者，我却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罪孽深重，那么不可饶恕。”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半天，长长出了口气，又道：
“可是……我的毒药毒死了整个村子里的一切生命，却没能毒死我自己。
“本来以为自己死了，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却偏偏又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我就看见了尤结，居然是他救了我。”
他又停顿一下，似乎要积蓄更多的力量鼓起更大的勇气，才能继续讲下去。
“实际上尤结的确不能完全解除我的千叶草之毒，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那些人还是一个个地在他眼前倒下去，他无法面对那样的场面，他认为自己就是杀了他们的凶手，所以他逃开了。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回来找我，他要当面向我认输，而且是永远的认输，承认他技不如我，目的就是希望我不要再因为他而向别人下毒了。可是他回来看到的却是已经昏迷的我。
“嘿嘿，造化真是弄人，一村子无辜的人他救不了，却把我这个最不该救的人救活了。
“当然，这不是他救别人不尽心，而是因为我常期浸淫于药物之中，体内已经侵染了很浓的毒素，对任何药物都会自然相抗相克，这样就抵消了一部分毒性，尤结的药又解掉了一部分，这样我就死而复生了，不过，也仅是不死而已，余毒攻体，让我一目失明，脸也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告诉尤结他不该救我，他说他也是凶手。他向我表明了他认输，而且是永远的认输，他说自己已是一个老人了，早就不应该再在江湖上厮混了，他已经错了，不能再错，今后江湖上不会再有尤结这个人了。他显得很沉痛，我们只几日不见，他的样子却似老了几年。
“说完之后他就走了，从那以后，江湖上果真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尤结走了，村子还在，村里的人还在——死人，我的身边还倒着母子两人，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刚从鬼门关里走回来，已没有勇气再死。最后，我终于站了起来，寻了一把铁铲，开始挖坑，开始掩埋尸体，我不能偿他们性命，至少也得让他们入土为安。能分出是一家的，就葬在一起，分不出的就单葬，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共七十九座坟茔。
“上天让我活过来了，就是为了让我赎罪，一个人可以用他的本领杀人，也可以用来救人，关键着你怎么做。于是，从那天开始，我就断发跣足，携着那把铁铲苦行天涯，只要遇到有难的人，能帮必帮，能救必救，就是荒野的死尸我也一定要掩埋。
“我要赎罪。”
我要赎罪。
说完这四个字，苦痛行者缓缓地合上了眼睛，象经过了一场激烈而艰苦的搏斗，似已耗尽了所有的体力，显得疲惫萎顿。
风晓霜呆看着苦痛行者，他的经历实在让人吃惊，但由此他苦行后的种种怪异行径也就可以解释了。苦行之前呢？能和尤结这样的人结交，能和尤结以毒斗法，他绝不是寻常之辈。
雷宇看着苦痛行者，眼中的悲悯更浓了。
半晌，他轻轻一叹道：“从那以后，哪里有事发生，你就会赶往哪里。”
苦痛行者黯然道：“江湖事，必流血。我不想——也无力——阻止什么，完好的人的事我从不管，我向来只管伤者，困者，死者。”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
“我要赎罪。”
雷宇顿了一下，继而微笑起来：“所以今天你出现在南阳是再正常不过了？”
“南阳已成是非之地。”
“所以我在这里遇到你也就算不上机缘巧合了。”
苦痛行者看了雷宇一眼，神色平静了许多，好象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不过你还是要算很有运气。”
雷宇笑了：“我也觉得我的运气实在不错。”
他笑得很愉快，好象他的运气真的很不错似的。
风晓霜听得直皱眉，不太明白他们的谈话，但雷宇的运气如何他却很清楚。
如果一个随时都可能一命乌乎的人都算运气很好，那天底下怕是再也没有运气不好的人了。
他是不中毒太深了？人都糊涂了。
雷宇好象知道风晓霜的心里似地，他看着她，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胡话？我这样都算运气好，那还有谁的运气不好？”
“没有啊。”
风晓霜尽力让自己笑一下，但实在很勉强。
雷宇道：“其实我的运气真的很好，好的你都不会相信。你知道为什么吗？”
风晓霜摇头。她只感觉到莫名其妙。
雷宇笑道：“因为我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风晓霜立刻瞪大了眼睛，她没说话，但她的眼睛已经表达了她的惊诧。
雷宇看了一眼苦痛行者，又转向风晓霜：“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不待风晓霜反应，他已经说道：“他就是唐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