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明山庄是依山而建的，在山庄的后半部分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靠近山角处是一个天然的水潭，水潭的面积不大，朦胧的月夜下，潭上笼着一层袅袅的白气，白气不断地升腾扩散，渐变得稀薄缥缈，若有若无，使这清凉静谧而且原本美丽的夜晚竟显得有几分诡异。
水潭的边上有一座六角凉亭，亭子里悬着两盏灯，灯光下可见每一根亭柱上都挂着一把剑，每把剑又都不尽相同，不是打造精巧就是样式古朴，要么剑鞘镶金嵌玉，一看即知皆非俗品。
亭子正面的匾额上写着“怀剑亭”三个字。
朱焕明坐在亭子里的石桌旁，拿起桌上的酒壶往杯里倒了一杯酒。
酒是温的。
他每天晚上都会到这个亭子里来坐一阵，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喝点酒。
有时喝一杯，有时多点，但最多也就三五杯。
有时则一口不喝，只手握着斟满酒的杯子，感觉着酒的温度在他的手里散尽。
从焕明山庄建成不久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没人知道为什么，但只要朱焕明在家，下人都会准时把酒备好，虽然朱焕明不是一定会喝。
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朱焕明又坐在亭子里，听着岩壁上的水珠滴落到潭里发出的空灵的声音，看着袅袅的水气在他的眼前升腾，升腾，然后消逝于无形。
一个人的生命应该终也会象水气一样消逝，可是一个人做过的事呢？
尤其那些让他感到无法忘怀贪偏又痛苦难当的事情。
他曾经年少轻狂，曾经我行我素，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那个时候即使没有受关血涯之胁犯下荆湘一带的连环大案，他也做了许多好人是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可是那时就算被人骂他也畅快淋漓他也毫不在意。
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也从不想做好人。
问题是做坏人的时候很快意，没想到想要做好人开始做好人的时候却开始感到痛苦。
二十年前的事情时时萦绕心间，挥之不去，刺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但是，痛苦的砺练和煎熬也使他的心更加坚强，当年生死间游移的经历使他更加沉静从容。
这么多年来他已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处变不惊，遇事不乱，就算是全家被关进南阳大牢他也一样镇定自若，以至于把一向只让别人难过的金八两搞得惊疑不定，着实难过了好几天。
但是今天他的心有点乱。
韦香香的突然出现是一个原因。
他很高兴，因为这么多年来他的确在一直寻找韦香香。
他对韦香香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
多年的夙愿得尝，他本应该好好喝一杯，可他拿着酒却喝不下。
他的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他没有想到香香居然不恨他，不怪他。
她恨的怪的要杀的那个人竟然是花飞梦。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实际上花飞梦当年从出道到最后归隐，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年左右的时间，但是这个初出茅庐文弱书生似的年轻人却以非凡的胆识、气魄、过人的勇气和顽强公然对抗当时连各大门派都要忌惮几分的七煞教。
那是一段艰苦卓绝可歌可泣的悲壮岁月。
他为他人利益为整个武林福祉而战，可是他的对手不只是野心勃勃的七煞教，还有或不明真相或为名利趋动也欲将其致于死地的各大门派，他可谓是受尽屈辱，九死一生。
待到大多数人意识到花飞梦所作所为的意义，花飞梦已经让七煞教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人也随之飘然而去，从此淡出江湖。
就象是刹那一放的昙花。
只不过这刹那间的绽放远比很多一百年的生命要光灿绚烂。
在他离开以后，他所付出的一切才越来越明朗，人们才有了清醒的认识，这时他才被人理解、认可和尊重，直至誉满天下。
甚至成为和“雪狮”林易、“火狮”雷猛、“一鹤冲天”肖明月这样的前辈名侠齐名的人物。
可是他在江湖的日子却是一段寂寞悲壮的日子。
朱焕明一直认为花飞梦是个真正的侠者，是个了不起的人。
能够忍辱负重不计得失，不管能否得到理解，支持，不管受到再大的伤害都能无怨无悔初衷不改地执着于为武林苍生的目标和追求，这才是真正的侠之大者。
他没有想到韦香香居然恨着他，居然要杀他，香香居然认为他才是害死韦经天毁了蹑云山庄的罪魁祸首。
把这笔帐算在花飞梦头上当然是不公平的。
为赎他当年的罪过，他愿意为韦香香做任何事，可他能帮她去杀花飞梦么？
不要说他和韦香香的实力加起来再大上十倍只怕也不是花飞梦的对手。
就算能杀得了，他能够这样去做么？
原来香香这么多年一直在寻访名师，想要学成绝世武功，要杀花飞梦。
流浪，漂泊，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自然有说不尽的辛酸和悲楚，象今天被南海道士和双英刀客欺负这样的事肯定不会是头一次，而她至今初衷不改，可见其信念的坚定。
可以不帮她么？
“我一定要学成绝世武功，一定要杀花飞梦报仇，我不会放弃的。五哥，现在遇到你了，你一定可以帮我，你帮我去找世外高人，去找绝世武功，我一定要学。”
香香的话言犹在耳。
如果什么都做不了朱焕明也就不会这么矛盾痛苦了，可问题是——他好象真的能做点什么。
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
——该不该那样做？
朱焕明一直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酒杯在深思。
可他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抬起头来。
抬起头，他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站在水潭边的人。
大袖长衫，须发灰白，面带微笑，从容儒雅，正是离别多日的山庄总管柳中云。
“云叔”
“庄主”
“坐”
柳中云微微一笑，走进亭子，坐到朱焕明的对面。
自从秋风寨被毁，柳中云就离开了焕明山庄，朱焕明领着山庄里的人都到南阳大牢里走一圈了，可他到今天才出现，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又这样神神秘秘地出现，朱焕明居然没有一点奇怪和疑问，就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象柳中云一直在他身边不曾离开过一样。
而柳中云居然也没有一点不自然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
朱焕明给柳中云也倒了一杯酒。
“云叔到庄子里多少年了？”
“十一年零四个月。”
“人海茫茫，众生芸芸，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能够相交已是不易，能一起相处十余年，实是缘分。”
“而且不是一般的缘分，人生又能有几个十余年？”
“这等缘分可值得一饮？”
“自然值得。”
“好个值得。”
朱焕明举杯一饮而尽。
柳中云随之饮尽。
朱焕明又为柳中云和自己倒了一杯。
“云叔初来之即，我曾怀疑过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柳中云一笑，扭头去看旁边的水潭。
“此潭碧绿幽深，云气缥缈，我刚来时便总认为里面说不定有什么毒虫水怪。”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朱焕明。
“不过十一年，没有任何异状，而且，用这潭里的水的沏出来的君山银针更加清香四溢。”
朱焕明笑了：“十一年来，云叔待我如父如兄，没有你，山庄不会有今日。”
柳中云也笑了：“为这十一年，可再饮一杯。”
“当饮。”
两个人再次一饮而尽。
“山庄里来人了？”
柳中云说着话，为朱焕明和自己又倒了一杯。
“来了，故人。”
“南阳也来了很多人。”
朱焕明把酒接过来，握在手里，淡淡地道：“该来的自然要来，就象，该去的总是要去。”
“听说——他们要找追风心鉴。”
“追风心鉴可是好东西。”
“还听说他们要来这里。”
“他们要到哪里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里真的有追风心鉴？”
“这里又不是华山派。”
柳中云一叹：“华山派命运多磔。”
“但华山派了不起。”
“那么为了华山派。”
“为华山派。”
两人又一饮而尽。
二人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往往答非所问，似个说各的，有时又似全不着边际，而且会突然语锋一转，不知转到哪里，让人听起来只能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可他们却偏偏好象谈得很热烈。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斟酒，朱焕明看着柳中云，缓缓地道：“云叔可会用剑？”
柳中云顿了一下：“剑乃凶器。”
“云叔可知这亭里为何悬剑？”
“都是好剑。”
“这里的剑时间最短的也有七年，自从挂上我从未动过它们，但是
——我会用剑。”
说到这里，朱焕明忽然站了起来，手臂向后一探，“呛”地一声龙吟，寒光乍起，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剑。
剑式古朴，剑身宽阔如手掌，但是通体晶莹光亮，象是一块寒冰，隔着桌子，柳中云也感到了剑上散发出的森森寒气。
他脱口赞了一声：“果然好剑。”
“今日以前，我已有二十年未曾拔剑。”
柳中云一怔。
二十年未曾拔剑。
不久之前他刚好也说过这样的话，说完了他就拔剑，那把久未出鞘的剑。
结果是梁成化和徐太岁死。
原来朱焕明也是个二十年未曾拔剑的人。
他还不知道，和他相似的是朱焕明首次拔剑也杀了人，杀了南海剑派的严松子。
就在白天。
他正想着，朱焕明已腾身而起，象一朵浮云，轻飘飘地掠至亭外，身形过处，漾起一片惊涛飞雪般的光芒。
朱焕明振臂旋身，身体时轻灵如燕，时飘逸如云，时倏忽如风，剑光随身形展动，一会儿如电光流星，一闪而没；一会儿如怒浪翻滚，席卷天地；一会儿似银河飞泻，气势磅砣，水潭上的白气在强劲的剑风的激荡下四散飘飞。
整个花园似已都在这剑光的笼罩之下。
这套剑法灵动飘逸，变化万端，在朱焕明手上使来更是酣畅淋漓，直如行云流水。
但是，如果有人看到朱焕明是如何杀的严松子，就会发现，他现在施展的和杀严松子的那一剑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剑法。
柳中云正看得意动神驰，朱焕明忽然一声清啸，剑光陡失。
只见月光下，朱焕明标枪般地挺立在亭外，首微扬，手臂向上，手中的剑直指长空，宛如天神，剑身上光韵流动，连月华都为之失色。
朱焕明收回剑，缓步走进了亭子，气定神闲，面不改色。
他把剑还鞘，道：“云叔可认得这剑法。”
他好象忘记了面前这个跟了他十一年的老总管从来都不懂武功。
柳中云却肃容道：“好剑法。”
“当然是好剑法，因为这套剑法源自名剑。”
“名剑？”
“洛阳名剑。
“这就是洛阳名剑韦经天的蹑云剑法。”
“云叔可听说过韦经天？”
柳中云一笑：“二十年前，我曾在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