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级幻象的存在,确实对艺术的创作与欣赏有着特殊的效果,诸如造型艺术中“运动”的幻象(像绘画中的“节奏”与“旋律”等),音乐中“色彩”与“亮度”的幻象等等。朗格提出这一颇具创建性的理论,其重要意义在于用艺术行为中二级幻象相互对立同时又相互支持、相互作用的辨证运动关系来解释艺术的个性化问题。二级幻象的存在,在朗格看来,确实是一个决定艺术家天分和艺术创作个性的大问题。正因为它如此重要,又如此有力,以致没有人不接受它和不承认它的存在。因为朗格相信,生命形式的全部特征都能在艺术形式中找到,每一个艺术家都能在一个优秀的艺术品中看到“生命”、“活力”或“生机”。就是说,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作品都必须具有“活”的品质,都必然对生命的最重要的方面进行表现。但这些“活”的品质并非处于同一水准、同一层次,艺术家在表现它们时,就显示出了不同的个性。从人们的鉴赏经验看,越个性化的作品似乎越富有生机,越具有较高层次的“活”的性质。其原因在于,一个艺术品中包含着多种形式,有主要形式,有从属形式,有可见形式,也有暗含的潜在形式。这些形式相互影响,相互包含,互为依存。有时从属的形式,潜在的形式,可能要上升为主导形式,起一种积极的甚至是主导的作用,其决定的主题可能在发展到某种程度后,从整体构造中脱离出来。这样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个性化的过程。个性化程度的高低,决定了艺术品品位的高低。由此不难看出,造成艺术价值高下的主要原因,是驾驭形式变化传达情感的灵气,而并非单纯的技巧和工具。比如,在以摹写实物为主要目的艺术创造的地方,尽管制造者们的工艺水平远远高出于旧石器时期的人们,但他们创造的东西却远不如那些原始人更具艺术个性和价值。原因在于前者以实用、装饰为主要目的,多属传达而缺乏表现,是一种粗糙浮浅的符号系统。对此,朗格生动地写道:“真正的艺术品产生于标准的社会艺术实践。在实践中,善于以自己的方式看到用可塑形式进行表现的那些人,调整自己熟悉的主题,用以投射个人的情感模式。在天才那里,这种调整频繁而自由地发生,尤其是在主题大部分或全部是再现性的地方。这样,新的形式不断地向反射的感觉和自由抽象的眼睛呈现自己。于是,在挤满了石壁和岩面的无数动物形象中,出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阿尔塔米拉野牛和枫-德-哥姆洞穴的驯鹿。” 在朗格看来,那些集中了对颜色和形式的兴趣的图案和装饰,或许出于久经训练的工匠之手,而绘出这些野牛或驯鹿的伟大原始艺术家绝对没受过正规的艺术训练,后者在艺术价值上高于前者的原因,就在于作品中投射了个人的情感模式。它的标准已远不止于单纯的生命表现,其中已包含了观念性的内容,亦即情感起伏的个人观念。在这个水平上的中心情感,则一直是具体的人类情感。
很显然,艺术天才脱离写实,去寻求某种内在生命的概念的过程,就具体程序看,是一个添加、充实、削减、清理、强化的过程。待这一过程完成后,从属的形式突然展现,新的紧张代替了物的原型的表面紧张,于是一种摄人魂魄的活生生的情感跃动着,感染着每一双关注的眼睛。这里不妨比较以下伟大的希腊艺术和伟大的埃及艺术:如果在希腊艺术中我们感觉到了一个完美印象的创造的话,那么,在埃及艺术中就会深刻地感到一种仿佛融入艺术品的永恒行为,一种完美的运动。
朗格认为,生命形式的最高水平是人的生命形式,相应的,个性化表现的最高成就是人性化。人是有“意识”的动物,意识不是生理功能而是内在的心理事实。这种心理事实十分复杂,它没有可感的明显状态,经常表现为意象、观念、思想和回忆,也经常表现为完全内在于生命体的虚幻事物。这些现象有自己的形式,同时也有着不同于一般事物的规律。它们虽然飘忽不定,难于把握,但却具有个性。它们时而呈现为系统的延续或重复,时而又杂乱无章地混合或迅速地流动,总之是“似是而非”地存在着。但正是这样一种被多数人称为“意识”的心理事实,将人类存在提高到了一个脱离动物世界的天壤之别的领域。意识已不是一种生理功能,而是内在的心理事实。如果艺术达到了真正的高度,它就必然以某种符号形式来反映“意识”这一生命最高点的心理本质。而达到这一目的的最有力的方法,就是第二幻象的创造。这一点是朗格继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创造观点之后的又一重要结论。
那么,二级幻象有些什么特征呢?首先是它的非本质特征。朗格指出,在艺术中,实质性的形象可以从多种情况中产生。其中之一,就是把基本幻象中永恒的、无处不在的特征与二级幻象的暂时的、部分存在的特征加以对照。这样就突出和强调了第二级幻象的非本质特征。由于对材料的特殊运用,它在原则上与“感觉隐喻”,即感觉的象征性效果密切关联。这样,从二级幻象(如音乐中的颜色印象、雕塑中强烈的动感印象)中,一种因素被创造出来。它看上去就像完全属于从作品本质中产生的不同的符号性投射。这种效果是某种表现形式的升华。在所有优秀的艺术作品中,都存在着二级幻象超越永恒的、支持一切的基本幻象的情况,存在着从基本情感表现上升而获得的各种效果。之所以称其为二级幻象,就因为它们都不是通过外在形式加以显示,而是通过想象产生的。尽管如此,它们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真正的艺术要素。朗格将一张关于跳舞的记录照片和一幅同一主题的绘画加以比较,来说明再现性暗示和二级幻象之间的区别。在照片中,由于是记录而不是艺术处理,由于其运动是再现而不是理性的表现,所以照片中人的芭蕾跳跃就像飞了起来,丝毫没有舞姿的优美与生命感。但那幅绘画就全然不同了:这个自由创造的舞姿造型,其运动是完成的而不是停顿于半空中的。尽管艺术家扑捉的是舞动过程中最令人激动的瞬间,但它内在的动作趋势呈现出一种不可扼制的状态,任何系统的术语都无法分析这里发生的一切,因为这里发生的恰恰就是闯入组织完整的虚幻空间这种基本幻象中的第二级幻象。
其次,二级幻象具有来无踪去无影的特征。它往往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显出来,然后又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什么地方。所以,它们把人类精神的独特属性投射到自己的本质中。它就像幻想一样,没有实体的存在,与现实相脱离。然而即便到了整体形式都改变的程度,它们仍然能超越被创造的形式,加强作品的活力。但在多数情况下,二级幻象呈现为一种不可捉摸的因素。它产生于某些其他规律而不是作品的虚幻本质。因此,它们发生的可能性使得艺术符号能够反映经验多层次多变化的特征。
最后,二级幻象的存在前提,是艺术鉴赏能力的一定高度。很难要求一个对艺术一窍不通或仅具有一般常识的人,能够迅速地形成二级幻象。这就如同要求一个对旋律尚不能完全领悟的人去享受和声的美妙、要求一个看不懂雕塑外在意味的人去体验它的动势和内情一样。朗格就曾举出敏感的艺术鉴赏者的例子,像勒·考比西雅就说过“大教堂不是一个造型艺术而是一出戏剧”。他在说这句话时,感到戏剧的幻象突然压倒了空间艺术的基本幻象——虚空。又如罗伯特·约翰则说过“每一出戏都是一场活灵活现的梦”,他对二级幻象的把握敏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连舞台上乞丐的破衣服在他眼里都成了“活的雕塑”。朗格也叙述过她在大不列颠博物馆里的一次感受。她说博物馆里有一座谷物神的座雕,置放在楼梯平台的壁龛中,面对一个窗口。从窗外射进的光线散漫均匀地笼罩着座雕。她深刻地保留着她一个人来到座雕前的印象,那是一种突然的,伟大的沉寂。当时的博物馆并非十分安静。这是伟大艺术与放置环境的共同成功,二级幻象强烈地生发着、感染着。所有这些,都是造诣很深的艺术家的感受。如果换了一些体力劳动者,面对同样的艺术品,还能有那样的感受吗?
朗格还认为,二级幻象有时可能起到主要的作用,获得二级幻象的技术有时能把艺术概念提高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比如在音乐上,由和弦结构创造出的“空间幻象”,就曾把欧洲音乐提高到一个任何传统音乐都无法比拟的高度。旋律运动得以抽象,它是一个运动的声音形象,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在运动。这是基本幻象。和声之音程则制造了进一步的抽象,因为它甚至没有造就任何运动的外在形象,它的最突出性质在于它创造了一个关于纯粹空间变化的感受的直接抽象。这就是二级幻象。正是这种通过同时发声的方法获得的双重抽象,给予音乐把行为过程转化为符号的能力。这种内在的经验,是在幻想、记忆或语言化了的思想范围中得以完成的。它没有创造出任何‘精神内容“的表象,仅仅创造了心理本质和流动成形的动力。很显然,二级幻象一旦出现,此时艺术品就仿佛获得了知觉形式的某种升华。因此,可以说,每一件杰作都包含着大量的第二级幻象。它们与基本幻象交相出现,掩映生辉。对此,敏感的艺术鉴赏者是不难扑捉到的。但在多数情况下,二级幻象呈现为一种不可捉摸的因素。它产生于某些其它规律而不是艺术作品的虚幻本质。任何的二级幻象,不管是强烈还是微弱,都能被感觉为从情感的一个层次向另一个层次的转化,这是一种感觉得到的转化。它往往能产生一种奇妙的效果,有人称之为“魔力”。这正是由于具有共同的二级幻象造成的,因为它给了作品一个完整的生命,从而把艺术作品带到了转化的边缘,这也正是作品表现形式激动人心的原因。
如何对二级幻象实施有效的控制,这是一个比较困难的问题。因为经验告诉我们,在艺术中运用了相同的手段却未必就获得相同的结果。就是说,尽管二级幻象的创造对艺术十分有效,但它却未必总行得通或总控制得住。有些艺术家或艺术爱好者,在基本幻象升华之中,往往把艺术的力量归于艺术本身;而二级幻象的存在与作用对艺术的想象是无限的,艺术品的感染力也才是无限的。艺术品中投射了艺术家的情感与思考,这时二级幻象就与基本幻象一样弥漫于作品中,即使是艺术家或高明的欣赏者也很难分清哪是基本幻象、哪是二级幻象。这样以来,在艺术家或欣赏者的眼中,艺术品的呈现不管是局部还是整体,不管是完整的还是残缺的,都具有相同的价值。所以,朗格虽然对二级幻象的存在十分肯定,但她仍然承认,证明一个真正的二级幻象的获得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因为许多艺术欣赏者,往往在理解导致艺术品产生令人激动的原因之前,就已经受到了艺术品情感的影响,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去认真追究其内在原因。
朗格还认为,在拙劣的艺术或不相宜的环境中,二级幻象往往难以发生。二级幻象存在的一个重要前提,是高品位的艺术鉴赏力。很难设想一个对艺术一窍不通或仅具有一般常识的人,在欣赏艺术的过程中能迅速地形成二级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