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海作为苏珊·朗格哲学上的启蒙老师,其符号逻辑(即数理逻辑,亦即用代数符号表示各种逻辑关系)理论以及其它哲学思想对朗格符号论艺术哲学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朗格的第一部学术着作《哲学实践》,就是在怀特海的悉心指导下完成的;怀特海还为此书写了序言。该书主要从符号逻辑的角度探讨哲学研究的目的、方法和成就,以及符号逻辑在当代思维方法更新中的重要作用。朗格的第二部学术着作《符号逻辑学导论》,是系统阐述符号逻辑的基本原理及其具体运用的一部着作;作者在导言中自称,此书是围绕着《数学原理》这一符号逻辑的杰作而构造起来的。此外,朗格于1942年出版的、奠定其在学术界地位的《哲学新解》一书,也是敬献给怀特海的。由此,着名的美学史专家吉尔伯特与库恩写道:“怀特海是影响朗格符号论的先驱数理逻辑学家,她首先应该感谢‘圣人’、当代数理逻辑的奠基者怀特海。她似乎是从数理逻辑这一门科学中吸取了方法上的主要方向。”
朗格符号论受怀特海之影响是显着的:其一,朗格符号论与其它符号论的一个很大不同就在于它内含着一种数学精神和逻辑因素。朗格曾说道:“数学的‘转化’与‘投射’,替换物描述系统的结构等等,已经提出了符号的方法,以及形式与内容的可变性关系问题。” 这种数学精神也表现为一种科学精神。朗格在她后期的着作中大量引用自然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来阐述人类情感问题,足以说明怀特海哲学的影响之大。其二,朗格认为,符号、情感、形式、幻象都根源于人所特有的一种抽象能力。抽象原则是朗格符号论的核心之一,该思想便受到怀特海以及罗素的影响。怀氏认为,数学是在长期的抽象过程中,对重复现象进行高度概括而形成的一门学科。数学的抽象化进程对人类文明的进程有着重大的贡献。他甚至认为,编着一部思想史而不深入研究每一个时代的数学概念,就像在《哈姆莱特》一剧中抽掉了奥菲莉雅这一极重要的角色。其三,朗格倡导有机体和艺术品的生命形式,并在晚年运用生物进化论的思想来研究人类心灵的形成、发展及其特征等问题,显然是受到怀氏机体哲学的影响。怀氏受进化论的影响,提出有机体的进化概念,表现出某种泛生物学的倾向。他认为,有机体是一种广义的存在,现代哲学的基本任务之一就是阐明进化的机制,即阐明如何由简单结构体向复杂结构体的演化,因此,整个自然必须以有机体的进化为基础。机体论是怀氏哲学思想的基本核心之一。其四,朗格认为,一个有机体就是一个各部分密切关联、相互统一的整体;艺术符号与艺术中的符号不同的原因之一就是艺术符号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其各组成部分不可分离;二级幻象处于基本幻象这个整体之中已被基本幻象所同化,它自身没有独立的意义。而怀特海所倡导的整体论,正是指各个体之间、时间与空间之间、现实与生命之间、心灵与生命之间以及其它各心理方面之间的一种相互关联。怀氏指出:“心理认识被视作一个整体的内省经验,把整体自身作为单一的显相所具有的一切报告给它自己。这个单元是它各部分发生事情的整合,但不是它们的数量的集合,作为一个事件,它具有它自身的统一体。” 在他看来,整个世界层层相应,环环相扣,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可见,朗格与怀特海的整体论是一脉相承的。其五,朗格认为,符号是人类情感的一种表现性形式。而怀氏则说:“人类似乎不得不为了表现它自己而寻找符号。事实上,表现就是符号。”又说:“当人类经验的某些部分涉及经验的其它部分,从而诱导出意识、信仰、情感和习俗时,人类的心灵从功能上说,是符号性的。” 怀氏认为,天地万物,都是经验。艺术、语言、数学、科学就是用经验的一部分来表现经验的其它部分的方式。这是一种广义的符号。符号就是两种经验之间的相互作用,而这种作用的产物则是价值与意义。符号赋予万物以价值,而价值则使万物生辉。在对符号的本质特征的看法上,师生二人是如此的相互关联。此外,怀氏企图在推理与常识之间,在逻辑与直觉之间,在永恒与历史之间,在科学与人生之间,在理智与感情之间,在事实与价值之间取得某种平衡的努力,意在调和分析哲学与大陆哲学的巨大分歧;朗格的哲学基本点,也正是在于试图从符号论的角度对理智与情感、普遍与特殊等二极性作出调和与统一。还有,在对东方哲学美学思想,特别是对中国古典艺术哲学思想的倚重方面,在对人类情感的重视方面,在价值论方面以及在重建形而上学方面,怀氏都在某一层面上对朗格发生了影响。
综上不难看出,卡西尔与怀特海这两位哲学大师对苏珊·朗格的符号论艺术哲学思想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但这些影响,有的是相同或相近的,如对符号内涵的界定,对符号的表现性的强调,甚至某些用语也相像或相一致,比如都用“symbol”这一单词指符号,有的则是不同或不相一致的。从哲学基点来看,卡是文化批判论,怀是永恒客体论;从研究侧重点来看,卡侧重于符号的人类文化性,怀侧重于符号的逻辑性;从研究方向来看,卡研究符号的发生学问题,怀则主要研究符号的形态学问题;从研究内容来看,卡很少关注符号的价值问题,而怀氏则把符号所指称的意义直接视作价值,他也正是通过对符号的阐述,把认识、审美和宗教三者统一起来,然后由符号的表现导入价值论。所有这些相互不同之点,在苏珊·朗格那里却得到了互补,(如朗格对符号之发生学与形态学的同时并重)。正是对前贤的兼收并蓄,才使得朗格的符号论艺术哲学不仅内容新颖,而且体系完备。
(第四节)朗格对符号学的重新阐释
朗格符号论艺术哲学的哲学基点是什么?学术界把它称之为新符号论。这种新符号论“新”就新在它的博采众长和兼收并蓄上。朗格的新符号论直接汲取了怀特海、罗素等人发展的逻辑符号论和卡西尔的人类文化符号论,又融合了弗洛伊德、荣格的心理符号论和语义学符号论。它是一种生成的产物。即使对朗格影响最大的卡西尔理论,她在接受的时候也进行了创造性的发挥;与卡西尔相比,朗格关于艺术的论述要更深入、更专门、更广泛,也更成熟。有的研究者指出,倘若说符号形式的艺术论在卡西尔处还是枝条分明、春蕊初绽的小树,那么到了朗格这里,它已长成了根深叶茂蔚成气候的大树。这一比喻还是相当贴切的。对苏珊·朗格来说,“艺术符号是一种有点特殊的符号,因为虽然它具有符号的某些功能,但并不具有符号的全部功能,尤其是不能象纯粹的符号那样,去代替另一件事物,也不能与存在于它本身之外的其它事物发生联系。” 符号论之所以被朗格特别看重,是因为在人类的一切文化中,正是人类的符号作用和形成力量,才是一切科学的动力,“使人远远地超越动物,把其看作低等世界成员的不是更高的感受性,更长久的记忆力,甚至不是更敏捷的联想力,恰恰是使用符号的能力——言语的能力使他成为地球的主人。” 符号对人类如此重要,驱使朗格对符号进行了重新思考。朗格创新处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
其一,朗格对符号内涵的界定。关于符号的定义,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许多思想家对符号都有自己的理解。因为“符号”一词在翻译和使用上的限定就并不十分严格。比如,英文中的symbol、sign均可译为符号。“符号学”在英文中的对应词是semiotic与semiology,流行的是用semiotic这个词来指称“符号学”。而“符号论”、“符号主义”、“符号体系”则又用symbolism一词来表示;“符号化”用symbolization一词来表示。然而,symbol 一词又有“象征”一义,如symbolism 又指“象征主义”,symbology 指“象征学”或“象征法”。在汉语中也通常把symbol 译为或用为“象征”。由于这种语言词语上的混乱,经常造成一些语义上理解的混淆和错误。朗格在其着作中,专用symbol来指称“符号”,并把它与sign (记号)和signal(信号)作了严格的区分。
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一书的导言中指出,她的《哲学新解》是符号论研究的第一卷,而《情感与形式》只能是它的续集,亦即符号论研究的第二卷。她说:“这本书完全以‘符号’一词为中心展开。”但是她在给符号下定义之前,必须对已有的一些关于符号的定义进行分析。她认为,西塞尔·戴·刘易斯在其《诗的形象》中把符号界定为通过约定包含了某种文字意义的信号,这与她本人所称的“指定的符号”(assigned symbol)意思是一样的。科林伍德在《艺术原理》中把符号用做“特意选择出来的信号”,如符号逻辑中的符号;然后又把“语言”一词扩展开来,容纳了她本人称为符号的所有内容,其中包含了宗教偶像、仪式和艺术作品,这与符号的意思相差就更远。阿尔伯特·库克则将“符号”与“概念”对立起来,用概念来代替刘易斯以“符号”所表示的东西,再加上他(库克)断定为“机械论”的一切,“符号”就意味着某种模糊神圣的东西了。戴维·戴希斯在《文学研究》中说:“符号在这里的运用,完全是指一种比说明包含更多意味的表现。符号是敏感的人可以从中领悟到隐蔽于其后的意义的东西。”可以看出,朗格并不完全赞成上述这些定义。她在简要分析了这些定义后,说出了自己对符号所下的定义:“符号即我们能够用以进行抽象的某种方法。” 很明显,朗格的这一定义着重强调的是符号的抽象性。
两年后(1955年),朗格在奥斯丁·雷格斯精神病学研究中心所作的讲演中,便试图对上述这个符号定义进行修正。她说道:“我觉得,愈是对艺术表现性进行深入的研究,就愈能感到目前语义学和分析哲学中所使用的那种符号的意义狭窄性,因而就愈觉得需要有一个比它更为一般和更为广泛的符号定义。因为这是一个很难的任务,所以最好还是放到以后去完成。” 朗格很想为符号下一个更为广泛的定义,但又觉得这并非易事,需要深思熟虑。于是,她就只好暂时采用艾恩斯特·纳盖尔在其《符号学和科学》的论文中为符号下的定义:“按照我的理解,一个符号,可以是任意一种偶然生成的事物(一般都是以语言形态出现的事物),即一种可以通过某种不言而喻的或约定俗成的传统或通过某种语言的法则去标示某种与它不同的另外的事物的事物。”比如一个我们非常熟悉的名词,就是这样一种符号。这种符号传达的是一种概念,它还可以进一步延及或标示出任何一种与这个概念相符合的具体事物。以“男人”这个名词为例,它传达的是某种关于男人的概念,但又可以进而标示出任何一个符合“男人”概念的具体存在物,——即任何一个具体的男人。朗格就是把这一定义作为广义的“纯粹符号”(科学、语言等符号)的定义,并通过与这一定义的比较,阐述艺术符号的特性。
又过了一年,朗格在《论一种新的符号定义》的文章中,对纳盖尔的定义又提出了批评。她说:“纳盖尔肯定意识到,‘符号’这个词还有一些与他的定义不一致的用法。在我刚才引用的论文里,他并没有指责那些用法为非法的。然而,我真正关心的是:一个能适用于其他用法的符号概念不能通过对科学的符号概念的修正而获得。” 同时,朗格对自己早先的符号定义也觉得不满。她认为,虽然这个定义仍然是站得住脚的,但其形式过于简单;另一方面,通过我们借以获得抽象的方法得到的符号,也许并不是完全的真正的符号。因此,朗格说:“我的建议是,应该出一个新的符号定义,它既具有广义的用法,也可以具有在某一个特定语境中最狭义的用法。” 于是,她对原来的符号定义提出了新的修正。她说:“我们用来进行抽象的某种方法是符号的一种要素;同时,所有抽象都涉及到符号化的过程。” 这一修正,主要是以符号的构形功能为基础,从人类多种符号活动的现象出发,揭示了抽象方法的多元性。实际上,朗格的修正,也弥补了纳盖尔为纯粹符号所下的定义,从而使符号的定义能把艺术这种符号统摄在内。也许,朗格已经意识到她的修正并不十分完满,因为她依然没有给出一个完整的符号定义。对此,她只能这样说道:“尽管提出一个新的符号定义,有许多的困难,但我认为,这个方向(抽象与构形)是正确的。” 于此可见,朗格在符号的本质研究上是何等地倾注心力,她不断地修正别人,也不断地重新审视自己,努力使研究接近真理。
其二,朗格对符号与记号、信号的区分。朗格接受了卡西尔的符号理论,而她的主要贡献是对不同的符号方式加以确定,从而给符号创造活动和理解活动打下更为清晰的的印记。在对符号与记号、符号与信号所作的严格区分上,足以看出她在这方面所花费的心思。朗格之前的许多符号论者,习惯于把带有符号性特征的事物都统称为符号或信号亦或记号,很少想到去严格界定它们之间的关系。而朗格则对这三者进行了认真的辨析、严格的区分。在她看来,尽管符号、信号、记号三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甚至会出现交叉或重合的现象,但在实际上它们仍然有着本质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