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的人纹丝未动,直至再也感觉不到夜岚媗的存在了,玉聪罹才站起身,对着立在自己面前的玉天罹微微一笑,说道:“小四,大哥也只是来看看你而已,并无他事。既然看到了你,就不多呆了,告辞。”
他与他擦身而过,气势冰冷。玉天罹皱着眉头想要问个究竟,但最后还是没有问为什么——明明该生气的是自己,明明是你从玉泽瑛的生死到奉远走廊猛牛事件的前因后果都不告诉我,还要传出断袖分桃的闹闻来给帝王家族抹黑,为什么,到最后,反倒是你气势汹汹又理所当然?罹,你真的变了好多。
然,想到这里,玉天罹却不禁自嘲,还真是讽刺,说罹大哥变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呢?
玉聪罹披着狐皮大衣行在雪地中,脚下轻无声息,他在那一顶和她共同居住了许久的军帐前站定,垂着眼不知道该如何掀起帐帘。
落红一盏年华灯,年少千年为伊等。倾世的容颜又怎样,金絮其表败絮其中,也就是这个道理。洋洋洒洒半年的时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喜欢上了你了,夜岚媗,我玉聪罹竟是对你动了心。你可知道,当我感受到你站在玉天罹军帐之外时,我是多么希望你是循着感觉来找我的,可是你没有,竟然是拿英雄武式会做借口来看小四的。真是可笑,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媗儿,是我喜欢上了你才会那般在意你,原来是我对你动了心啊。我真是愚蠢,现在才发现,我喜欢上了你。”他呢喃着,眸子垂在雪地之上,看着那一行延伸至军帐的鞋印,不禁苦笑着弯了嘴角。
有脚步声接近!玉聪罹面色一凛,瞬间便闪向军帐的后方,待到脚步声消失,他在放缓了脊背,却不料胸口一窒,顿时眼前花白。整个身子向后靠去,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跟我走!”他的手腕被人拽住,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站在了她的帐中,两人相见。
那阵烦闷已经缓过去了,玉聪罹别过脸,冷着声音说道:“军中戒备森严,我无法在此地久留!告辞!”
“等一下!”夜岚媗急忙拽住他的狐皮大衣喊道。
玉聪罹却没有半分想要回头的意思,依旧是冰冷的口气:“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情就不能留你一时半刻吗?玉聪罹,我夜岚媗似乎没有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吧!我承认,我离开奉远是有些任性,但是这么久了,你也该消消气了吧!何况我已经当上了副队了!我们好歹是站在一条线上的,你就不能恭贺我一声吗?”夜岚媗显然也有些急躁了。
只见玉聪罹转过身,摘下罩面,那张脸美得不似凡人,雕琢的如此精致,花容天下。她看着他的面,不禁有些呆愣,内心中似有千层巨浪掀起,狠狠的拍在心房之上,颤抖了天地。然而,下一刻,他冷冷的吐出“恭喜”,打破了她的深情凝视。
“谢谢。”她回答。
他不是看不见她的失望的眼神,也不是不想说一些祝贺她的话,但是,此时此景,哽在喉头的话怎生也说不出来,于是他甩掉她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对了她。
幽幽的,她说道:“那一日进宫,我看见了你的父皇,的确,那容貌真的很美。师父将全部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父王,和权帝,是相爱的。很可笑对不对?两代君王,都败在了爱情之上。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最后我决定,给这个天下一个公平。”
“公平?什么是公平?风王的死是公平的,还是玉泽瑛的牺牲是公平的?还是我母妃和皇妹的死是公平的?夜岚媗,不要天真了。你想要的天真不过是别人用来摧毁你的武器和弱点。我要的,不是公平,我要的,向来不多。夜岚媗,这一次英雄武式会,我知道你一定会参加的,但是,听我一句忠告——不要逞强。因为,没有人可以给你公平,胜王败寇。”
言罢,他再一次向帐帘行去。
然而,这一次,依旧是被她阻止了。
她跑到他的面前,扯下了自己的罩面——貌美如花,倾城天下,粉黛如烟,眉目成画。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久久无法移开盯在她面上的视线。
夜岚媗缓缓开口:“玉聪罹,我不想要再装了。我的性格向来如此,你最了解不过。正如你所见,我的面已经无法示人了。我用我的血供养了夜玑,夜玑将我父王在我身上置的抑制容貌的药物全数反噬了,如今我的容貌已经完全变成了女子的面相,这模样任谁都能看出我是个女子。师父他也看见了,但是他知道夜玑有奇异的功能,所以理解成了是夜玑给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所以,玉聪罹,你懂吗?我对于你再没了利用价值!我的身份一旦揭破,剩下的就是被别人利用,我们都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副场景。我说的公平——便是让夜岚媗这个人永远的消失。你可懂我的意思?”
“怎么消失?”
“你,杀了我。”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语气中满是专注。
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烦躁,他大惊的喝道:“夜岚媗你在说些什么!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让所有想要利用你的人都两手空空吗?你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我见到玉泽瑛了!”她同样失控的吼道!——终是忍不住要告诉他真相,即使她知道他听见这个消息后一定会伤心难过,但是,还是要告诉她一切不是么,因为她相信他,依赖她,所有的事情,只要有他去处理便一定会向着好的方向去发展,就像他救了她的娘亲和弟弟,就像他平定了奉远,就像他从不曾真正的面对危险。
可,他的面上没有丝毫的震惊,相反的,他的眼一下子便清亮了起来,他说:“我就料到,瑛他一定会去找你的,”顿了一下,他将被她第二次握住的手臂抽出来,换上平静的表情继续说道,“夜岚媗,其实,你只要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好了。你只要在英雄武式会上走走场子,其他的都交给我,我会让一切都平息下来的,好吗,相信我。”
“相信……你……”她重复道,一双眸子紧紧锁住他的眼,连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
是啊,相信,夜岚媗,你不是相信他吗?按照他说的做,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相信他不是吗?
然后,她对着他笑了。他亦笑了。
可是,年少轻狂的他们,谁都没有料到,那样一场盛大的武式会的背后,有多少个阴谋与陷阱,有多少处劫难与深渊,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庆幸的是,他们都还年轻,都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都还有将爱与恨重新放置的唯一的仅有的一次机会。
英雄武式会当日。
南海方向。席氏家族、五音大山红莲教、仙灵岛、浪隐山庄、宽空山庄以及众多游侠前来参加盛会。
北方大河流域。空灵寺、潇湘山庄、左轮鬼神窟三大门派和家族特来参加。
东尘大陆。火灿国、烟伏国两大国以及东尘大陆内的游侠散客无数前来参加。
在这些前来参加盛会的教派家族以及各国将领和游侠散客中最为显眼的属南海方向的五音大山红莲教了。黑红相间的旗帜,鲜红色的教服,一水的高吊头发,整齐而高亢的喊着“五音地动山摇,红莲怒放似火”的口号,那气势已是可以媲美一只军队了。
夜岚媗早早便来到了谷底,指挥自己的那一队人马按部就班的做着上级下分的布置任务。整个武式会分为三处进行,淘汰挑战制。因为人数颇多,所以要向谷地运输打量的粮食,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也是关系到权国国况颜面的大事。夜岚媗自然不敢马虎。每一担运入的粮草夜岚媗都要亲自检查,不合格的全数驳回,各大县城上缴的数目如实记录,没有本分虚假。
正在忙的焦头烂额时。莫尘染突然出现了。他坐在夜岚媗的身后,吊儿郎当的看着她专注的在纸上仔仔细细的记录着,不禁嗤笑:“还真是认真的紧!”
夜岚媗并没有回答,只低头继续记录。莫尘染自觉无聊,便靠在石头上,百无聊赖的盯着面前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有寒风吹过,夜岚媗的手已是冻得通红,她却依旧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有一道视线射来,不刻,便消失不见了。
用力的搓了搓手,感受到了温度的回升,夜岚媗的嘴角扯出一道弧度,隐在那罩面之下,一荡而过一声长鸣号响,夜岚媗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回过身子,看见依旧坐在原地的莫尘染,刻意的点了一下头,便命人收拾了笔墨,而后兀自行向主会场。
那里已是一片人上人海。有绫罗绸缎锦衣玉帛的传奇人物,也有衣不裹体褛褴不整的平凡面孔,各个深藏不漏,令人很是好奇。
夜岚媗就这样带着一张罩面从专用的道路行向指挥台。然而,就是她面上那飞扬的罩面引来了众人的关注。
素问奉远大军重罹重统帅以罩面遮挡其面部瑕疵,但其身姿卓绝,气势如虹,视为人中佼佼。而此刻的夜岚媗,就是此番形容的一个翻版。
见到如此情况,夜岚媗不禁娓娓地下了头,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许多。然而,还没到指挥台,夜岚媗忽觉左侧风破声响起,伸手一接,便是一枚毒针被夹在了指缝之中。
针上淬了毒,但是因为夜岚媗的身体已经对普通的毒有了抵抗性,所以并无危险。夜岚媗甩手将毒针扔在地上,一双美目凌然看向射来毒针的方向,然而,她却并无所获。一道光线闪过,夜岚媗的眼被闪得一花。她快行数步,将身体调转,直面向原来的正后方,终于找到了元凶——影大人!
影大人的出现无疑是给夜岚媗一记重击。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披着黑袍、有着一双苍白的手的影大人会出现在如此多的人群当中,这实属有违影大人的做人风格。
只见影大人竖起一指,眨眼工夫便有数十个毒针射出,那些毒针穿梭在人群之中,拐着弯的绕开所有的障碍物,干脆利落的射向了挂在指挥台上空的所有的彩灯,紧接着被藏在彩灯之中的条幅全数滑落,所有门派、家族、将门、军队以及游侠散客的名字都写在那些已经在寒风中肆意抖动的条幅上,而最显眼的便是五音大山红莲教!
夜岚媗的脑中全是空白,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指挥台上,朝廷几大重臣登场,为首的是皇城通判贾思廷。其身后跟着二十位护城军师,其中一位是享誉天下的了空大师。
队伍的最后,玉天罹的身影才出现。他一改往日的战甲劲衣,身穿暗红色的束腰长袍,配以银色的腰带,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光彩夺目。外围一群看热闹的小姑娘们顿时一片娇声迭起,使得整个会场便的更加喧闹。
夜岚媗只看到这些,下一刻她又被一道上光晃了眼神,她不奈的看向影大人,只见那人指尖处有闪光莹莹,夜岚媗这才顿悟,原来这闪光是影大人借由阳光所折磨人的异种手段。
不再理影大人,夜岚媗深吸一口气,走向了指挥台。
“这里汇合了天下所有荒唐的人与事,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故事一个背景一个丑陋的或是美好的身份,这就是这个天下乱世的缩影,我们站在高处便可以俯览整片矛盾的大地。兰宣,你可曾为这个天下心动,或者对这个世间充满憎恶?如果有,请你认真的去看这场闹剧,你会从中得到新的参悟。”这句话是在夜岚媗在指挥台的后方一角看见管万军管教辅对她说的。她将这句话熟记于心,而后回过头去,思量昨日同玉聪罹的对话。
没错,昨天,她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与衡量,让玉聪罹知道父王与权帝的关系,还让他知道了夜玑抹去了自己身上抑制外貌的药物,这一切,不正是说明她选择了自我牺牲而保全他吗?可为何,面对这个乱世的缩影,自己的心却乱成了一锅粥呢?
乱世,当真是乱世。
影大人的出现超乎了夜岚媗的想象。然而更离谱的是,那个白色身影行进会场的时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真正的重统帅出现了。
他白狐披风,墨发梳起,一双魅惑人心的眼扫过人群,脚下的步子不急不缓,稳步行向离指挥台最近的地方,那之后是轻点了脚尖,越过五十排的铁钉阵,落到了指挥台上。
夜岚媗眯起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身影看。
玉聪罹站在指挥台上,身后是蜂拥而至的护卫想要将他这个逾越之人赶下指挥台,却不料被贾思廷喝退。
他斜睨众生,摘下了罩面。
“国有倾城色,倾城不负人,不负花容歌,花容伊人折。”这是民间的一个小调,是那些戏班子为了演绎更多新鲜的把式而特地为嫡皇子玉聪罹编的小调。如今看来,还真是贴切。他的美有妖艳的火焰,吞没人瞬间的理智,不留一丝缝隙的捕获着人心。
夜岚媗站在最后方,看见他摘下罩面的那一瞬几乎没办法呼吸。她不明白为何花了如此时日去隐瞒自己的身份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公布于众,这无疑是在给自己的安全拆掉了篱笆,告诉别人你才是他们的目标。
玉聪罹自信的笑道:“各位,欢迎来到这片谷底来参加英雄武式会!在下能在此见到如此多的英雄豪杰,心潮澎湃,不禁想要坦诚面对这个世间的眼光!我——大家或许已经猜出了几分我是谁了。我就是被百姓传言面有残缺的奉远大军统帅重罹。今天,我开导这里,是要揭穿自己的一个谎言,那就是我的真正身份不是重统帅,名字也不叫重罹,我叫玉聪罹!”
静——所有的人膛目结舌。
夜岚媗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惊叹声穿过人群传到了他的耳中,玉聪罹微微侧首,露出干净而坚定的一抹浅笑。“夜岚媗,其实,你只要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好了。你只要在英雄武式会上走走场子,其他的都交给我,我会让一切都平息下来的,好吗,相信我。”
玉聪罹!你竟是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事情的!简直就是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