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刘意在理智上更多的是趋向吴理，但由于他很不认同吴理这副咄咄逼人的态势，因而在情感上完全倒到了马哈这边。他见马哈在自尊受挫后想通过自己来转移伤害，忙出口相助：“我的梦想？呃…，说起来我的梦想是有些含糊，因为到现在为止我都还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擅长什么，似乎很多东西很多事物都能引起我的兴趣、激发我的热情。所以，我在此次作文时，就无法说出自己具体的梦想，但却给它设置了起点和终点。起点不妨是先考上一所可接受的大学，并利用这个平台来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在此期间不断尝试、积极摸索，最终的目的也就是找着自己真正愿意付出毕生精力的领域，并争取在这些领域中成为继往开来、独当一面的大人物。”
“这…这算什么？”马哈不明所以，愕然笑道，“你这说了半天不等于没说嘛！”
吴理的点评却一针见血：“如果你在文章中确实具体列举出自己现在各方面的兴趣与才能，并从中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取舍，那么暂时，这种梦想的多样性与不确定性就是必然的。不过我虽赞同你构思独特这一点，却很不认可你一贯的行文方式，用我的八个字概括就是‘用词不当、逻辑混乱’。这，才是阻碍你作文进入更高层次的关键所在。”
刘意却终于有些许想反驳的欲望了。他笑着反问说：“那么你认为好的语言和逻辑应该是什么样子？”
吴理似乎就等着这句反问来一表自己的才华。他稳稳地将这质问接住：“我认为？我认为好的语言应当要规范，通的逻辑必须要严谨。离了这两个准则，一切就都是胡说八道，没有任何意义。具体说来，想要规范语言就得精通语法，按着语法的规定来措辞组句，其次才能涉及到文采；要想逻辑严谨嘛，就要多举例、多论证，譬如引用名人名言或是典型事件什么的，都可以增强自身的说服力。不知，你对我的这种看法认同否？”吴理撇嘴一笑。
马哈听后，不免在一旁暗自愧叹：“唉，怪不得我说不过他呢，原来他不只是数理好而已，思辨能力也超出我一大截，比我的认识可深多了。”想想又看着刘意，不知他该作何回应。
在对待几乎所有问题的看法上，刘意与吴理都很不同。但偏偏这两人一个是死都不愿作正经回应，一个又死都不会轻易认输，因而虽说平日双方的真实意见大相径庭，却也并没什么太大关系，两人仍可相对和睦地共处。可今天，刘意似乎觉得这一天很特殊，一切的问题都该有个痛快的了结了，所以，真正的言语交锋开始了：
刘意正言说：“我跟你的看法从不是坚决对立，只是永远偏差，这点希望你可以理解。谁应该都知道语言要规范，逻辑要严谨，就好比谁都要求女人需忠贞、男人得负责一样，但这只是些流于表面的教义，骗骗小孩子罢了。我们的差异不过在于诠释其内涵的不同：什么叫语言规范？你说按着语法的规定行文就叫规范，那你就不妨按着语法的规定去规范自己吧，关我什么事呢，我又不这么认为；这种束缚思想阻碍创造的东西我实在不稀罕。我只知道语言是活的，是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应用的，而不是埋在故纸堆中故作高深的；且准确性和生动性本就是矛盾统一的，关键还在于其分寸的把握。所以我认为，一切能让人听着悦耳看着顺眼感觉舒心的语言就可称作是规范的语言。什么又叫逻辑严谨？难道得意地引用几条名人名言和一些跟你实际生活八竿子打不着却又是所谓典型的事例就当真严谨了？任何别人的话都是有具体的时代与语境的限制的，怎可不加考察地就擅自挪用到自己身上并强行赋予它说理的意义？你要果真有想法就该掷地有声且还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独创的意思来，老是套用前人的观点而本身却不作独立之思考，不过间接证明你还没有逻辑而已。另外，难道我凡是不正着想，而是反着想侧着想歪着想就混乱了？那最严谨的数学还有许多无可解释的奇怪悖论呢，更何况是情感占先的语文？这说明逻辑它从来都未曾完满，能够自圆其说的就可暂称为严谨。你有你戴眼镜看人的权利，我也有我裸视世界的自由，可你，又凭什么强迫我跟你一起近视呢？”
吴理听后，不禁倒吸一口闷气。刘意话的分量他是很清楚的，但他从来都喜欢把自己的自信建立在摧毁别人自尊的基础上，所以此时，他见刘意总是从“效果”的角度上反驳自己，便将计就计，也效仿他从效果上回辩：“呵，你说了这么一大通，我也懒得跟你抬杠，咱们就先看看那些‘阅卷老师们’是否会欣赏你的这种风格的文章吧？”
“他们的意见就是权威么？高考的评价就完全合理么？”刘意随即一笑。
吴理瞬间感到某种恐慌，甚至瞳孔都开始不由放大：起先的辩论不过是行文理念的不同，不管怎样都还在同一个评价体系里，而现今，刘意的这句话则试图否认掉这个体系，也几乎从根本上动摇了吴理的自信，这让他怎不尽全力维护：“刘意！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好！你今天既然这么说出口了，那咱们不妨就把它深究到底！你也不要试图逃避问题，你既认为这高考制度不合理，那想必你心中一定有更公平、更妥善的考察制度能够取代它喽？否则，就不要摆出一副鄙夷一切的样子！我看你平日也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怎么现在也突然学当年的冯奇一样愤青了？这样到最后，吃亏的终究是你自己！”
刘意见吴理提及冯奇，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幽幽地说：“你大可安心，我胆子太小、顾虑特多，所以永远成为不了第二个冯奇。但我还是有权利在今天说出我全部的心里话：你说让我找出一种能够完全取代高考的评价制度，这无非就是给我下套，我还没那么容易上当。没有一个了解个中滋味的人会偏激地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跳跃，但我们还是要尽全力做出一切可能的改变…”
“别说空话！你要为你自己说的话负责！我倒还真想听听你的所谓‘改变’方案？！”吴理为了维护自己的无上尊严，步步紧逼。
刘意退无可退，只得耸肩笑说：“好，我当然可以趁此说出我的幼稚意见，但鉴于中国的现有国情与个人的潜在自利，也不过就是那么一说。首先，要降低一切考试的重要性，把它们只当作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考察手段，这是首当其冲的，也是去除功利化的关键；否则，那所谓的素质教育就是在有素质地进行应试教育，只是耍大刀唱大戏而已。我也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脑中开始建立出‘考试差→脑子笨’这种映射的，两者虽有关联，却不完全对应，好比一短跑不行的人未必就不擅长运动，他或许只是擅长长跑，区别只在衡量的标准。至于怎样有效的施行，我想关键还不在最上头的官员，也不可能是最底下的学生，而恰恰是各个学校具体的管理层。从校长、主任到老师都要有这种明确的意识，并能互相监督、联合起来，切实地将‘轻考试重育人’这一理念持续地加以实践，一旦坚持住了，我相信总会带来整体学风的良性改观。其次，即便是有时不得不得暂通过考试衡量，也要大刀阔斧地改革其内容及形式。具体说来，试卷题目一方面务必要与生活实际相勾连，譬如数学的立体几何题，何必要再用精细的线条绘出其抽象模型并在其中颠来倒去呢？不妨直接给出日常生活中立体物件的实景图像，并依据真实需求测算其相应方面，这样即便答案并不唯一，结果未必精确，但至少可以让我们知道自己学这些知识究竟有何用并点滴获得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另一方面，只要作答的思路是明晰乃至独特的，就不要计较于它是否符合某某标准甚至是否暗合自己的审美需求，就要敢于抛却成见，予以积极的肯定。在这里我当然要以语文的作文举例，这本当是个我们自由表达思想、适度抒发感情的真实舞台，而非要捆绑上什么正确的主题意识；凡强迫的观念、造作的心声终究是不能长久，终究要在现实的生活中显露出来，何必要那么短视而自欺于眼前的所谓和谐呢？而后，作为考试不足的补充，还要能真正提供我们学生施展自己各种潜在才艺的舞台，更要能敞开胸怀、放出胆量，给予足够的重视与赏识，也只有这样，才能将所谓保送、推荐等其他考察方式落到实处；千万别一说到特长尽是些奥赛金牌之类的东西，归根结底，还是考试。最后，我还想坦白一下，其实大家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有谁会认为我们到学校来仅仅是为了学习知识与技能的？如果没有外在探索与发现的乐趣、没有内在质疑与创新的精神，没有老师同学之间的这种互敬互勉、互助互爱，那即便学得满腹经纶、一身才华，又有何用？既造福不了社会，又温暖不了人心，充其量，也就是个没有血色、上蹦下跳的干尸而已。我们所更需的其实是一种活泼的美的教育，而非是现今的这种死气的知的教育。这，难道仅仅不过是我的心声？”
吴理忿忿听完后，虽还是本能地感到不服，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又冷笑说：“你是成绩不如我，竞赛又没获着奖，才这么说的吧？”
刘意瞬间感到撕裂般的心痛。他突然开始后悔乃至于嘲笑自己先前那近乎天真的认真了：对吴理这种凡是都以试服人的“不败王者”。他瞟了眼昂起头显示自己胜利的吴理，却再说不出话。
灰空中忽急坠下一滴豆大的雨珠，正不偏不倚地砸在刘意的鼻尖上。
马哈听他俩掰扯了那么一通，早不耐烦了，只是苦于自己插不上嘴。现在见暴雨已至，忙趁机圆场说：“好啦好啦，咱们还是赶快找个地方避雨吧，别再说那些跟我们学生身份不相关的话了，有什么意思？又明知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把它丢到一边去呢！先痛快地玩玩才是正道。”
刘意日常的游戏情绪也随之到来。他边用手挡着上方的雨点边神采奕奕道：“这正像挡车的螳螂去捕居高的秋蝉，却不料叽喳的麻雀在后埋伏啊！对，你说的很对，老这么苦闷压抑着还让外人以为我们中国学生不会自寻欢乐、自我调节呢！我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台球厅，不如？咱们就去那儿消遣一会儿呗！”
吴理见刘意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心中积起的阴霾也便一扫而尽。他随即撑开伞笑说：“好的很呐！正好，你们也可以借此见识见识我的非凡球技，并证明，我不只是学习好而已。”
“那家台球厅叫什么名字？”马哈边往吴理的伞里挤边问。
“黑8俱乐部……”刘意神秘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