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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这样一路到了家里,莫北才放开她的手,去崔妈妈家把莫非接了回来。

吃好晚饭,莫北照例去洗碗了。莫向晚走到阳台上收衣服,夜风拂过,她举头望明月,是一轮圆满。她抱着衣服凭栏遥望,几乎要怀念。

小时候逢到中秋月圆,父母会摆出水果贡品拜月,她坐在阳台上吃着石榴,日子就像石榴子一样清甜饱满。父母离异以后,她很久不看圆月,因自己的大家小家,总非圆满。

有人站在她的身后,细微的呼吸,说明他的小心翼翼。他把手支撑在栏杆上,给她围了一个空间。

莫向晚要转身,但发现转身不妙,也许正对他的脸。

她又小小气急:“你又干什么?”

莫北就这样不紧不松地围牢她,不让她走,也不殷勤靠近。他说:“月亮为什么这么圆?”

这叫做废话废说,莫向晚要用手推开他的手,他的手稳固如磐石,纹丝不动。让她想起多年之前的圣诞夜,他抱着她,她丝毫推不开,后来半推半就,终于沉没。

她又冷下了脸:“莫先生!”

莫北纠正:“叫莫北。”

她不响,他就这样说道,“向晚,你不接受我也没关系,我就这样住在你们母子身边,反正将来非非结婚,儿媳妇的一杯茶还是会送到我手边。”

莫向晚回头又要斥他,他快口快语说:“你别骂我有毛病,这是我唯一能为非非做的事,我还想做更多,可惜你这个当妈的不同意。”

她听了,想了,踌躇了,才再说:“你这是浪费时间。”

他也听了,但并不想,迅速反馈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莫向晚嘟囔:“是你水煮鱼吃太多。”

莫北笑:“我承认你的厨艺比我好,对了,要不要开一家水煮鱼餐馆?我管保你这手艺超过当红炸子鸡辛香汇。”

“辛香汇是恶意炒作,卖得便宜,一点身价资本也无,哪里比的了渝信技高一筹?”

莫北喜欢同她谈这样的话题,刚才她做的水煮鱼,清蒸梭子蟹,椒盐基围虾简直乃人间美味,他和儿子两人大啖一番,啧啧惊叹。

他从莫非处得知莫向晚平素少做大菜,一般就简单小菜对付一日三餐,凡用足油盐酱醋和食材了,那必定是过年过节。

莫北知道自己又要骨头轻了,她做了这样一桌子菜给他们父子吃,可否当这个美好礼拜天是过节?

而莫向晚则是在后悔,今日一时不慎,本意是要显显本事的。

莫非老说“爸爸做的东西好吃”,他跟着莫北过的那几天,莫北给他专门做一些三明治、水果色拉什么的,都是儿童中意的口味。不好怪莫非把他的手艺夸成“比宾馆的大厨师都要做的好”。

她才是跟大厨师学过手艺的人,莫非一岁那些岁月,她找不到合适的活干,也不想再在管弦的酒吧内继续仰人恩惠,便经过招聘进了一家社会餐馆当服务员,从最低的传菜员开始做,平时能看一看厨师们掌勺的经过。餐馆的厨师长看她好学,得空时候指点了几手,她学的老快,心想以后可是要服务儿子的。

但后来用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忙因为要节省度日。

今日这样动了手,也许因为心头松懈,也许——因为后头的这个人。

莫北悄悄让自己的手更靠近她一点,她的一只手此刻也握住了栏杆。

莫向晚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的手并不美丽。

他印象里最初的她,一双手皮光肉滑,在他的皮肤上滑过,吸引他的血液随着她的手上下流动。

后来在车里,他大胆握住她的手,才感觉到这些年来,她是真的变化好多。掌心已有薄茧,皮肤也不够光滑,只有纤纤十指,还是原样。

这是一双拼搏之后的手,硬朗朗骨骼分明。

他忍不住就想握住,这一次,他照样握牢。

莫向晚一惊,就要抽手,但他仍是不让她抽离。

他说:“莫非妈妈,你觉得我的建议怎么样?如果我们做不了一家人,我们就当一辈子的邻居好了。”

他说这样的话,让她的心潮起伏不定。

他是什么意思?她想不透,也不愿再想,只是说:“你不需要这样的,我根本不要你补偿什么。”

莫北摇头,握住她的手,一收紧把她整个人都揽在怀抱里,在她挣扎之前先禁锢得牢牢的。他戏谑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补偿?莫非妈妈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自作聪明。”

莫向晚整个人就陷在他的怀抱里,挣脱不了,他甚至就差同她脸贴脸了。八九年来,她根本不曾同一个男人能亲近到这个地步。

她该回头给他一巴掌骂他放肆,但这样一具怀抱,温暖得她全身虚软,什么都做不了。

莫向晚气愤自己的怯懦,咬着唇什么都说不了。

莫北便讲:“向晚,你不要再关着你自己了。给我一个机会。”

这晚临睡前,莫非问莫向晚:“妈妈,你会不会跟爸爸结婚啊?”

把莫向晚问得愣住。

莫非还要追问:“妈妈,你不跟爸爸结婚,爸爸就不能和我们住在一道来。”

被反应过来的莫向晚红着脸斥一句:“你脑子里又在乱想了是不是?小朋友要用心学习,不要管这么多大人的事。”

莫非竟然拉起被子蒙住头,生气了。莫向晚拉下他的被子,看他的小脸憋皱得通红,不由好笑,就笑起来。

莫非非常不满意,他扭着眉毛对母亲说:“妈妈,你要严肃一点,我没有开玩笑。”

莫向晚就亲亲儿子的小眉毛,又亲亲他的小鼻子:“好了,非非快睡觉,不然明天会迟到。”

莫非还是不满意,嚷:“妈妈你又要敷衍我了。”他想,自己不是大人,说话没有力道,会被母亲忽视。但莫向晚把灯一关,逼他睡觉。

但莫向晚自己没有睡着,她蜷在床上,姿势等同孩子在母体的子宫之中。有别样的安全和温暖。

刚才莫北的怀抱给予她这样的安全和温暖,她不得不承认。有了这样的安全和温暖,她能够缓缓进入梦乡。翌日一早,有足够的精神去应付全新一天。

莫北老早把车开到楼下,依旧做他们母子的司机。

到了学校,莫非下车前,对牢莫向晚又说:“妈妈,你要考虑考虑我的意见,我不会害你的。”

说得莫向晚又是惊异又想要爆笑,连莫北在旁听了都笑个不停,问:“我们的宝宝在说什么?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家长?”

这样又被平白讨去一句便宜,这对父子已能配合得浑然天成。莫向晚坐正位置,不再笑,只说:“开你的车吧!”

一路上也少说话了,刚才莫非的话,让两人都在心底琢磨着。

莫向晚在笑好以后,心跳就开始加速,噗通噗通的如鹿撞,自己都能听的见。她同他的关系,愈发薄如纸,破纸而出以后,该如何自处?

她本能就害怕,怕了然后便什么都不想。

好在莫北也没把昨晚的事件进行案件重演,这是他的分寸,进一步退半步的。莫向晚忽有灵感,偷眼瞧他,他是这般有心,举手投足,不期然的动作,都让她越来越感到亲切了。

这么瞧着他,心头万绪终于荡涤成平常,只掠过一股暖流,整个人都舒缓下来。

莫北不是没看见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小心暗觑他。他都当作没看见,但心头愉悦,开始吹口哨。就听到莫向晚“哎”了一声,讲:“你别吹了,你从来不去KTV的吗?”

莫北笑说:“从没有朋友请我去KTV。”

“他们都很聪明。”莫向晚说的时候已经半含笑,想,这个人也并不是无所不能。

“或者什么时候我带你和非非去?”

莫向晚立刻拒绝:“不用了,非非唯一的不及格就是音乐课。”

莫北耸肩,他充分尊重女士的决定。

到了她的公司楼下,莫北说:“记住,这只是一份工作。”

莫向晚顺从点头。

她踏入电梯后,对着镜子理云鬓,镜子里的她,头发一丝不苟,戴着眼镜,穿衬衫西服。面对工作,她更应泰然处之。

一路走进去,同遇见的同事打招呼。邹南例必是到的比她这位上司要早一点,她勤勉又贴心,是一位好助理。

莫向晚扬起唇角,扯一个笑容面对她:“早啊。”

邹南讲:“老大我猜你昨晚一定睡的很好,最近你的气色一直不错。”

莫向晚受下她的称赞,她说的没有错,刚才在电梯的镜子里,她看到一个容光焕发的自己,同以前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带一点点桃花般的春意。

或许身边有一位体贴的异性,真的能够调节女人的内分泌,连外在压力都能盖过。莫向晚无奈地如是想。

她看看邹南,这个女孩换了发型,模仿台湾杨丞琳的大刘海娃娃头,怎么看怎么无邪。当年她甫入行,听说有艺人陪同有色饭局,曾抓着前辈问:“那种事情算不算明星的第三产业?”

莫向晚也在当场,听得那位圈内前辈笑着说:“现在谁不包三产啊!”

邹南那时还梳马尾辫,一惊骇,发尾都在摇摆。

现在她把头发松松挽着,脸不变色心不跳,年轻人更容易适应新世界。

莫向晚掩盖自己的些许心痛,这是她的失察,她需要先自省。

她问邹南:“你的状态也不错,用了什么粉?”

邹南笑得更天真得意:“哪里啊!我是用睡眠当美容,晚上一到十点就上床,沾着枕头就睡觉,效果比太太口服液要强的多。”

“嗯,年轻人睡的着是好事。”

外面宋谦的秘书过来叫邹南去开会,本周末开幕式即将举行,邹南跟着宋谦忙前忙后,工作量比以前大好许多。

莫向晚对宋谦秘书讲:“请宋经理稍微等一下,这里邹南还有一些是事情。”

宋谦秘书和邹南交换一个眼色,对方是不解,邹南是无奈。莫向晚一注意,看在眼内,不动声色,对邹南说:“把最近的项目同我汇报一遍。”

邹南只得拿好记事本,恭谨站在她对面,开始做工作汇报。

莫向晚一一听下来,方才发觉,宋谦的艺术节项目,许多工作邹南已独立跟进完毕。如此甚好,她有极强的主观能动性。莫向晚讲:“以后每周做一个工作小结,好让我知道一下各项工作进展。”

邹南有一点点诧异:“以前从来不做的啊?”

莫向晚微笑:“以后需要了。”没有多加解释,且让邹南狐疑加猜测好了。她这么聪明,也许会想的多。

待邹南离开,莫向晚一手开始整理手头的工作,然后便打开IE,上了前程网。她稍稍修改了一下简历,自己的自学考本科还有一门课便可毕业,英文也过了四级,以前从没有把这些东西全部填到网上简历中去。

只要现时稳定,她的心也会安定。也或许之前的失察因为安逸太久,才把敏锐感觉弱化。

网站上发了许多讨论,都在说如何在金融风暴中找到合适自己的工作,又有说金融业保险业外贸业损失惨重,还有说今年大学毕业生求职艰难,国家增发了研究生招生配额。

她叹口气,这真不是一个好时机。但还是筛选些合适职位发了简历出去,心里想的是,如果不得不失业,先让莫北带着莫非一阵也无伤大雅。

可想好就失笑,她何时这样依赖他了?她不可又因此产生惰性,做事还须谨然慎重的好。

莫向晚发送好简历,还是十分投入工作。

在午饭前,邹南乖觉地向她汇报项目晨会的大致内容,然后又说:“宋经理也不肯把叶歆的节目加进去。”

莫向晚答:“他有他的道理,林湘比叶歆更适合上这样的节目,待叶歆更上层楼,她会有许多这样的机会。”

邹南却说:“叶歆很难过,她希望公司给她一个机会,她很努力的。”

这个小女孩,总是用家常口吻来同上司讨价还价,莫向晚忽然厌弃,但仍耐心说:“林湘也准备很久了,她的广告商也希望她上这个节目。”

邹南说:“最近湘湘精神状态不好,老在片场恍惚,就怕她到时候出状况。”

莫向晚有点惊讶,还有一点了然,问:“多久的事了?”

“就这两个礼拜。”

莫向晚翻出最近的报纸,最近有一条业内大新闻,写“昔日二线浪荡子,迎娶一线娇娇女”。罗风已同他的女友结婚,婚礼定在北京王府井的奢华大饭店,女方背景忽然就明朗,其叔父是国内知名私企的董事长,身家在胡润百富榜上详细列明过。

罗风因此向剧组请假两周,当一个痴心未酬的男二号并不算惨败给林湘。林湘虽然从几个月前艳照事件赢一个漂亮,但在爱情之上,根本不敌一辆接送新人的加长版林肯车。

莫向晚看了一个暗自心惊,她最早看到这条新闻,并没有放在心头,今天再看,怎么看怎么扎眼。她拿起手机,想要给林湘发一条消息,可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写出来。

等到下午的部门经理例行会议结束,她回到自己位子上看到手机上有短信提示,打开一看,竟然就是林湘发来的一条短讯。

她写:“各位,承蒙关照,不胜感激,万分感谢。”

不过短短十几个字,看得她握住手机的手心开始沁出汗来。

莫向晚马上致电朱迪晨,那头朱迪晨嚷:“我马上去片场。”原来她也收到这样的短信。

这一次绝对非同小可了,手机两头的人,各自的心都在往下沉。

朱迪晨讲:“也许她又发了痴,我们——先去再说。”

阖上手机,莫向晚开始收拾提包,正要起身,手机又响起来,是莫北,莫北问:“我就在你楼下,可以赏脸一起吃中饭吗?”

莫向晚紧急说:“莫北,你送我去一个地方。”

等莫向晚匆匆忙忙奔下楼,莫北的车已停在路边。她上了车,报了一个地址,又问:“会不会耽误你下午上班?”

那地址是在郊区的,莫北便打了一个电话给单位里的法务助理,嘱咐下午将不回去。然后同莫向晚说:“你等一等。”

先自下车往路边的面包房去了,过了一会拿着奶茶同三明治上了车,全部递给莫向晚。

这太细心和周到。莫向晚接过来,捧得满满一手。

莫北发动了车子,莫向晚才发现他只买了她的一份,就不好意思了,问:“你的呢?”

莫北不知道怎么答,他忘记买自己的那一份了,如何忘了?他也不知,只知如果实话实说,她必内疚,就说:“我还不饿。”

莫向晚动手把三明治撕成两半,给他留了一半,但奶茶不好分,只有一个杯子。莫北看着她的举动微笑,她窘了,把剩下那半只三明治放在纸袋内,就要往他手边的空处放,没想到莫北空出一只手来抓了过去。

他趁着一只红灯的空闲,把她撕下的半只三明治一口一口吃掉。

莫向晚慢慢把另外半只吃掉了。

公司楼下的那间面包房是台湾人开的,对冷冻面团很有讲究,做的面包素来可口,而莫向晚今天吃的这半只,是最可口的。

吃完三明治喝奶茶,热乎乎的感觉到了腹中,有了些气力想头疼的事情。

莫北问她:“怎么了?”

莫向晚答:“一个艺人也许会出事。”她看着他投来的关切的注视,不由就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上一说。

莫北蹙眉,也是听了之后发觉棘手的。

莫向晚心中有无尽的唏嘘,全数都肯倒漏给他了:“他们这些人表面光鲜,内里承担的压力不为外人所知,许多事情打落牙齿和血吞,别的人未必能明白。高收入也要承受高压力,人前人后的扮相,怎么都不是自己。”她锁住眉头,“我但愿她没有事。”

但莫向晚的愿望不能实现。

她和朱迪晨都不是第一个发现林湘尸体的人。她们到达的时候,当地派出所已经派出民警到了现场维持秩序。

林湘在一片绿黄的芦苇荡中静静躺着。她的身上穿着白色吊带裙,覆盖住玲珑的身躯。整个人干干净净,气色良好,美丽容颜更胜生前,仿佛只是熟睡,或许正因为睡饱了才有这样格外俊俏精致的容颜。

但她的姿势是蜷缩着的。莫向晚熟悉这样的姿势,是在母体子宫之中,在寻求温暖和保护。

该剧导演面如土色,正在配合民警做笔录。

“今天没有她的戏,她来探班的。后来吃中饭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她,我们都以为她回去了。结果有群众演员发现她躺在这里。”

第一目击者已经语言不能,只是不住发抖。

民警逐一了解现场人众的身份,对住莫向晚和朱迪晨讲:“要麻烦两位一起来提供一些情况。”

躺在美丽芦苇荡之中的林湘被一副雪白的担架抬走,莫向晚才恍然发觉,自己到了现场,根本一句话都没有说,身边的朱迪晨也是。

她抬一抬步子,脚底轻飘飘的,幸好身后有人扶牢了她。

莫北说:“先去派出所吧!”

她点头,想,自己的嘴唇定然是发白的。

抬着林湘的那副担架从她的眼前经过,她听到朱迪晨喃喃说了一句:“我一直以为她闹自杀是开玩笑的,她真的在乱开什么玩笑?”

这么愤然的声音里,有一丝凄楚的忧伤。

是的,不过是前任男友结婚,不至于成为林湘选择自杀的理由。

在派出所里为她们做记录的警察也不相信,一再问:“她上一次出事是什么时候?”

莫向晚答:“快半年了。”

朱迪晨提供另外的情况:“这半年她一切都顺利,新唱片发了正在打榜,成绩不错。偶像剧也是已经卖出去的热剧,还有几个年末大奖要等着领。”她对民警同志申请,“能给我一支烟吗?”

民警摇头,她暗骂了一声“靠”。

一旁的导演想起什么,又添加资料:“今天的外景地是林湘建议的,她说和以前男朋友来这里度假时吃过大闸蟹,风景很美。”

一边做记录的女民警颇为感性,也是热衷演艺圈八卦的,她轻叹一声:“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啊!”

有另外的民警过来递报告,并告知她们:“验尸报告初步定为氰酸钾中毒。”

朱迪晨对住莫向晚苦笑:“这丫头这一次是去意已绝,割腕、开煤气、跳楼这种不顶用的都不用了。”她说完,开始啜泣。

莫向晚抱住她的肩,问民警:“什么时候可以领回尸体?”

民警说:“我们还要做进一步调查,确定确系自杀之后。”

警方又向他们要了罗风的联系方式。

出了派出所,天已经擦黑了,朱迪晨恨恨地骂:“那个混蛋!”

莫向晚黯然不语,身边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似给予她一些安慰。莫向晚缓一缓气,尽量平静下来,发现自己的心脏一直在悸动,手指也是微微在颤抖。

朱迪晨用餐巾纸醒了醒鼻子,对莫向晚说:“回头想好怎么对付记者吧!今天现场这么多人,纸包不住火。湘湘选了一个极其难缠的方式作别,她根本就是想快速曝光,没她戏还跑到这边来用短信把我们招过去,生怕没人发现。”

朱迪晨讲的话,句句在理,林湘之死,或许并非如此容易结束。

莫向晚到了现场见到那样情形之后,是被撼到了。

林湘浑身雪白,将死亡演绎得如此纯净。但四周喧嚣,同剧组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崩溃者有之、害怕者有之、厌烦者有之,无人能镇定。注定这一出死亡并非如她最后的姿态那般平静。

她一直默默注视着林湘,她情愿她如以往一样,幽怨地要死要活得有点假装。但这一次她没有再选择假装“狼来了”,她是真的选择离去。

为何就这般离去?

莫向晚不能只做她是为了一个结婚的前男友之想。她先抛开忧伤和低落,说:“我先给老总打一个电话。”

接到她电话的于正已经得知消息,听了莫向晚的汇报,还安排了新工作:“先组一个林湘治丧委员会,办理后续事宜。”

莫向晚说:“她的父母还在江苏老家,我想,先将他们接过来。”

于正没有意见,并说:“让企划部草拟一个文案,向媒体发布。你同所有邀请林湘演出的承办方和广告商做好协调,配备相应的艺人名单给他们选择。”

“我知道。”

挂完电话,那头的朱迪晨已经开始接到记者电话了,说得一个烦不胜烦。莫向晚手里的手机被莫北拿过去,他把她的手机关掉。

整个过程,莫北都陪在她的身边,他没说什么话,只是看着她应对和忙碌。

面对尸体,她本能地在瑟瑟发抖,可是强自支撑着,冷静有条理地回答了警察的提问,再将后续的公事一一安排。

但她在伤心之余,是在害怕的。这个女人连害怕都要掩饰。

回程路上,她坐在后座,是莫北的建议。他说:“你先睡会儿。”

莫向晚笑一笑,他一说,她才发觉真的疲倦了。自中午以后人就一直在紧张绷直的状态中,没有松懈。她说:“我今天真是耽误你了。”

这样情形,莫北不同她说俏皮话了,只要安她的心:“我打电话给崔妈妈,请她去接非非了。等一下我们回家以后先吃晚饭,一切等到明天再讲。”

这是最合理的建议,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莫向晚一个人独占他的车后座,放松自己的身体到最适宜的角度,而后闭目。

莫北问她:“你怎么会进这一行的?”

莫向晚睡意朦胧地就答了:“因为朋友介绍,我总是信她,她帮过我的大忙,介绍的总不会错。我以前当过服务员,又没有学历又不懂英文,当不了小白领。这个行业门槛蛮低,做事上手快,工资也不算低。”

“但你做的这么累。”

“没有工作会轻松的。我现在头顶乌云,就要大雨倾盆。”

莫北笑:“你懂得给自己打伞。”

“不,我已经湿了半身,不想全部湿光了。”

说到这句话,她的语气发蔫,睡意渐浓。只依稀听到莫北声音,他说:“乖,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悠远绵长,莫向晚有着清晰的梦境。

站在她面前的白色倩影,用决然口吻说:“我还不如自己投资自己来一个干干净净。”

她这么愤愤地,原来话里漫藏玄机。她的脸既艳且厉,双眼山色空蒙,有难磨的怨愤,手上一枝芦苇,飘摇荡漾,犹如她的身形。她旋即转手,扯下芦苇,在天地间消失,留下有口不能言,有疑不能问的莫向晚。

莫向晚终于对着那一片芦苇荡问出口:“是什么过不去了?你不是说要让自己干干净净的吗?”

而后醒来,身上盖着一件西服。

身边却无人,她定定神,看清楚自己还坐在莫北的车内。空气里只有她一人的呼吸,仓促的,让她害怕。她扭开车门,大叫:“莫北。”

莫北正在车头靠着,吸烟吸了一半,听到莫向晚的声音,掐灭了香烟,走到她身边。

他说:“已经到家了。”

莫向晚定睛,是在自家的楼房下头。她问:“非非呢?”

“在崔妈妈家吃了晚饭,现在在家里做功课。”

莫向晚从车里走出来,抱起他的西服还给他。

“你应该叫我的。”

“看你睡的熟。”

他接过西服,挂在自己的手上。

也许她并不知道,在熟睡之中的自己仍是面容紧促着,时刻无法放松。她这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把自己的情绪全然放入,外表却是冷然的,掩盖住热心肠。

他悄悄抚触她的脸颊,她确实体质寒凉,触手冰凉。他怕她冷,就脱下衣服盖住她,又怕她睡得不够,到了目的地后,没能忍心叫醒她,就守在车外头等着。

莫北靠着车头,抽了一阵烟,等着她醒过来。

管车棚的麻哥看见他,也看见车里影影绰绰有着人在,暧昧地笑了笑。他也笑,不过能笑得坦荡。这些邻居们都知道他在追求她,追求一个单身妈妈。他想让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都无所谓,这是事实。

想到这一刻,一种情绪逐渐汇聚,就要喷薄而出。他节制着,亦步亦趋。

他但愿生活像童话一样简单,自己是睡美人里的王子,一个吻吻醒沉睡的公主,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美好的生活。

莫北要骂自己在犯傻。

醒来后的莫向晚,脚下还是浮着,下了车,被莫北一扶,就将一半的力量交托给了他。

她向他倾诉她的心事:“林湘前一阵状态良好,我以为她能顶的过去。后来发现她有不妥,也没有放在心上。”

莫北明白她的心,他说:“不是你的错,许多意外状况我们都没有办法预估。”

“她嗑药了,或许,是——吸毒。我以为他们这样的人自我调节能力都能良好,偶一错着,很快又能恢复如初。我是——麻木到没有立时加以劝解。”

莫北扶着她上楼:“明天还有许多状况要你去面对,如果你不养足精神,后面的事情会应付不来。”

他想说的是,你不要当作人人都能如你这样。但没说出口来,因莫向晚的悲伤已形于外,为了一个合作伙伴的突然逝去。他只是说:“向晚,你不要把别人的东西背负过来,加倍以后你会更累。”

走到家门口,莫向晚头一次正经同莫北商量:“我想,你的建议是对的,换一个工作也许是个好主意。”

莫北俯身亲一亲她的额头,温暖又舒服的温度,从她的眉心缓缓降落。他为她开了门,莫非早听到门外声响,抱着她的拖鞋跑过来,嚷:“妈妈,你回来啦!爸爸,你帮我检查作业好哇?”

莫北一把抱起莫非,问:“今朝晚饭吃的好不好?没有麻烦大妈妈吧?”莫非一句句答了,还在朗朗地诉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莫向晚看着这对父子坐到沙发上头,莫非贴心地把抱枕放到莫北背后,旋即被莫北抱起来坐到他的膝头上。

这让她能够支持一下,带着余存的感伤为这对父子削了苹果剥了橘子。

第二天确如莫向晚能预测到的混乱,各方媒体或致电或亲临,来探询林湘自杀的真相。但“奇丽”哪里有真相?于正勒令所有人等先用“一切等公安局报告再讲”来搪塞。

林湘的治丧委员会立时成立,却不是由企划部的宋谦或人事部的张彬来挂帅,也没有落在莫向晚手上负责。全部责任由史晶这位行政部头头做主。

莫向晚很意外,史晶没有丝毫推却,就此受命,但因此事涉及相关司法机关,只要求由许淮敏协助。

所有人面色沉定,没有人把哀戚形于色,除了邹南。

莫向晚是路过茶水间的时候,看见邹南一边倒茶一边抽泣,也在恍惚。因为她拍了她一下,惊得邹南将水杯跌落,跌在地上四分五裂,碎得凄惨。

邹南都结巴了,一边流眼泪一边向莫向晚道歉。

莫向晚一向知道她同林湘的感情,可以理解她的悲哀,只是,渐渐有些过了。邹南在收拾地上的碎片时,竟然压抑不牢,嚎啕大哭起来。

莫向晚吓一跳,被她哭得难过,安慰她:“别哭了,湘湘不会想自己的朋友这样悲伤。”

邹南拼命摇头,眼泪流个不停。恰逢宋谦同他的秘书路过,宋谦把眉头一皱,古怪地看了莫向晚一眼。莫向晚十分歉然,毕竟是自己的助理在人前失态。她说:“她和湘湘感情好,克制不住。”

宋谦点点头,又望邹南一眼,邹南竟奇异地停止了啜泣。拉着莫向晚的手,回到座位上。

下午宋谦就拨了内线给莫向晚,他说了两件事情:“第一,林湘的表演就让叶歆顶上吧!第二,邹南还是经验浅了一点,Merry,艺术节的演出你能不能亲自跟一跟?”

莫向晚则想,邹南经此打击,确实可能影响工作,项目头头发话了,她也不好就此拒绝,况且林湘之事由史晶来担当,她也没有回绝的理由,便答应下来。

邹南红着眼睛垂头丧气地把相关文件和图纸拿给她,她关切地对助理说:“快收拾好心情,待林湘父母来了,你要好好尽朋友之谊。”

邹南动了动唇,最后只是点头。

其后的一切事情,变作一团乱麻。

公安局经过勘察,排除他杀的可能,将林湘的尸体归还。林湘父母抵达之后,抚尸痛哭,不能自己。邹南也确尽好朋友之职,协助史晶安排了林湘父母的住处,又帮助联系了殡仪馆。

只是媒体方面还是喧嚣尘上,矛头直接对牢新婚的罗风。罗风被记者烦不胜烦,有一次在酒吧之内,将一杯血腥玛丽泼到一名小娱记头上。

这引起行内娱记的共同愤慨,次日愤青娱记金菁就在报刊上撰稿,写“林湘人正声靓,正是一个即将冉冉升起新星。出道以来,除了唯一一次恋爱相片被曝光,从来没有任何乌糟绯闻缠身,是圈内优质偶像的典范。到底是什么逼得她不得不寻此死路?路人都会想要问一问是什么逼迫得正当芳华的女星寻此死路?”

接着就有人在人气甚旺的论坛上发帖子曝料,声称林湘自杀之前,身着白衣出现在罗风的婚礼上过。当时有好事的人影了相,虽然人影模糊,但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是林湘。网友纷纷出来充作名侦探柯南,把疑点描述,最后把罗风描述成了有动机的杀人犯。

罗风的经纪人发怒了,直接致电给朱迪晨,语气颇多不满。朱迪晨正在“奇丽”开会,接连几天的折腾,她精神本来就不好,又因痛失一员爱将,早窝了满腔怒火,接到对方电话时就克制不牢,吵骂起来。用词刻薄犀利,前所未闻。

这厢听到的工作人员忙着劝解,朱迪晨只呼呼喘气,把脸气得通红,讲:“湘湘就是一个死心眼,怎么不穿红衣服?穿一身白,就算死也要放过那个负心男。”

这话说过头,莫向晚拍拍她的手,讲:“Judy,逝者已矣。”

朱迪晨终于把气平下来。

也许对方经纪人也发觉不妥,后来再来电话,是直接打给莫向晚的。

他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道理活着的人平白担一个虚名。男欢女爱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林湘在罗风结婚那天是到过现场,她还和新娘子握手了,一派和气,许多人都看到了。她现在不在了,警方也下了定论是自杀,怎么罗风就活该被口诛笔伐?”

莫向晚平静地同他商议:“明天林湘大殓,你看罗风能不能列席?”

对方没说话,也在想。

莫向晚说:“湘湘也许希望罗风送她一程,毕竟在罗风之后,她没交过男朋友。如果罗风出现,面对记者镜头稍显坦荡,记者发觉索然,也无甚可写了。”

对方讲:“她的父母在场。”

“老人无暇想其他的了,湘湘没有留下任何遗书,谁都不知道她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对方问:“林湘是不是吸冰?”

莫向晚就怕自己会因这句话长叹一声的。林湘的尸检报告里表示得清楚,她的身体中被检查出含有过量的盐酸******,警方虽然归还林湘尸体,但因此继续排查下去。

林湘从何处得来****?但莫向晚亦知圈内人士如想要获取这一类药品,总有渠道提供。

这一层蓦然敲打她的认知,再度让她冷汗涔涔。

她板牢声音讲:“罗风是一个男人,他总归知道自己该担当哪部分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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