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玉手中捧着的茶已经凉了，再看周琅，她杯子里的开水也是一口都没喝。
古寅慢慢地说，她们静静地听。
他说完，屋子里一阵长久的沉默。就连周琅，也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别那么严肃嘛，”古寅反倒最先笑起来，“现在的世界，去纽约和去国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差别并不大啊。”
“一个个……你们都出去了，”周琅抬起头，眼眶竟有些红，“只留下……”
“现在只能借用一下叶家玉的话了，”他拿走她们的茶杯，重新换了热的过来，“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们都已经有了自己努力的方向，虽然周琅还是凭着直觉带着些蛮力地往前冲，叶家玉每一步都走得有点心惊肉跳的意思。龙语阳也早就走了，为他自己，也许还有别人，去找未来。唯有他，反而是越来越犹豫越来越胆怯。
也许短暂的离开，才是能长久相聚的办法。
她们是从影视基地横跨半个大京来到古寅住处的，十二月天黑早，坐着没聊几句夜幕就已降临。周琅提议大伙儿到小区商店街的餐馆一块儿吃顿饭，叶家玉看看时间却必须离开了。她之前和悦子说定今晚上到医院看他们。只能和古寅约在他离开前再聚一次。
大京的冬天十分寒冷，车子在第三人民医院大门前停下，冷风一下子就把叶家玉路上被暖气烘得发晕的脑子吹清醒了。
天气预报说的雪迟迟没有落下，空气却都像结了冰，依旧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楼，体积庞大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电梯就停在一楼，叶家玉走进去，看着顶部不断变化的数字，尽力让自己相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到的时候不巧，黄勇刚刚吃了药睡下。
“你来啦。”
悦子脸上没有了上回见到那种隐藏着不安的笑，略抬起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给病床上的人整好被子，那动作好像做了千百遍了。
“他……怎么样。”问完叶家玉马上就后悔了。
“挺好的。”王馨悦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句问话发生什么改变。
这时候，床上的人好像动了动。悦子赶紧停住想要说出口的话，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并没有被吵醒，才转头小声道：
“我们出去说。”
第三人民医院初建的时候，这里还是没什么人烟的郊区地带，但到了今天，城市的发展已经逼退了许多曾经的荒凉，悦子带着叶家玉走到病房外的阳台，脚下就是车水马龙的环城路高架桥。
楼高，风也好像比地面大了几倍，叶家玉没有准备，被吹得打了个激灵。
王馨悦却没什么反应，视线落在虚空的某处，发了一会儿呆好像才想起身边有别人。
“阿玉，”她轻轻开口，好像怕惊动什么，“你还记得我们初中那时，看的那部电视剧吗？”
“嗯，记得。”
那年，那部外国电视突然风靡全国。大街小巷滚动播放里边的片头片尾和插曲，学校门口的商店都是剧中人物的贴片和画册。她们班上的女生，问十个，有九个会答自己最喜欢的男演员是电视剧里的P君。
叶家玉和悦子本来当然是不屑一顾的，按捺不住好奇心借了同学的碟片看过一集之后，竟也被迷住。
电视剧里有深情帅气的男主角，温柔美丽的女主角，故事缠绵悱恻简直是小女生梦想中爱情的样子。
她有些疑惑地看看身边的好友，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提起那部久远的电视剧。
“你记得的吧，”阳台上只有路面照射上来的灯光，反而把她眼下的阴影刻画得更清楚，“你是一边看一边掉眼泪，我是一边看一边骂男主角是笨蛋。”
“呃……嗯。”
P君本来深爱着女主角，却意外受伤失忆错过了约会，几年后虽然恢复了记忆，但是看到爱人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便只默默旁观宁愿被误会。如果不是女主角自己找到她，不知道两个人还会错过多久。
叶家玉想到那时候的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悦子在一边表达对男主角智商的不满她们还吵了几回。
“我那时候笑P君傻，”悦子闭上眼，“没想到事情发生到我身上，我比他更傻啊。”
“呵呵，大概是被阿勇传染的。”
每天都心情忐忑地去听医生讲病症的情况，永远得不到确定的答复就永远惴惴不安，又不能在黄勇面前表露这种忧虑。她一直以为自己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并自我安慰这于他也是一种分担。直到有一天，她提早从医生那里回来，听到黄勇偷偷拜托护士把药拿走只为了保持更久清醒的时间，
擦干了眼泪之后，她头一次认真考虑，这么一天天耗在医院到底是对是错。
“我那时候觉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少一天没在一起就是浪费，”她继续说到，“现在的我们，虽然每天都在一起，但是除去打针、化疗，两个人都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好好说说话。”
“你看他那个样子，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其实是非常好动的一个人。”
“被困在这间屋子那么久，心里估计早就咆哮得不行了吧。”
主治医生因为得过上边的吩咐，治疗采取的是最谨慎小心的方案，对王馨悦也是十分客气，一句话要斟酌半天才说出来。今天被她逼问，才终于说出黄勇的病现在只能是听天命尽人事了。
“如果……如果……”悦子把心狠了又狠，还是没办法把最坏的那个结果说出口。
“就算是那样……我也希望我们的回忆不要被这冷冰冰的墙壁，难闻的消毒水味占去太多。”
这年的冬天特别的长。到机场送别古寅的那天，风甚至刮得更嚣张一些。
而悦子在和黄勇离开大京之后，才告诉了叶家玉。
“我觉得外边的空气都要好得多，”她开的视频通话，说完还特别把摄像头转过去让黄勇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是吧阿勇！”
他朝着这头的叶家玉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看上去心情不错。
冬去春来。度过了最开始的难熬，叶家玉又全身心投入到电影的拍摄当中。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收到悦子寄来的信，盖着不同城市乡镇的邮戳，信件的内容很简单，一张风光明信片，一张她和黄勇的合照。好友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们好好的。
“电影拍得怎么样了”“其实国内风景也很美嘛，一万年都走不完”“我经常刷网页，你那电影什么时候才上映啊”“根本玩不够啊，你慢慢拍我不催你啦，到时候上映了，我们给你收集每个城市的电影票”
或许真如悦子所说，她忙得很，每封信只来得及写几句话。
但这些话，渐渐让叶家玉放下了担忧，反而为他们高兴起来。
春节的时候她给剧组放了个短假，自己也回到了安州。
回到了家才发觉自己其实已经非常疲倦，恨不得每天只用干吃饭睡觉两件事，加上姜女士自见女儿第一眼认定她瘦了许多之后，便把她当濒危动物看待，差点连洗澡穿衣都要帮她做好。叶家扬年三十赶回家，看到妹妹这幅样子，嘲笑了她很久。
安州和大京是两个世界。说她逃避也好软弱也好，暂时忘记这段时间发生的许多事，日子过得实在愉快。
除了始终无法习惯某个人不在身边的感觉。
舒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正月十五，叶家玉订了第二天的机票，这是她呆在安州的最后一天。
安州市的元宵节有个固定的活动，晚上的时候，沿着青江十多里的路，会布置成一条花灯街。道路全部封锁变成临时的步行街，街边会摆放上花灯，市民自己做的，企业事业单位做的……大大小小没有统一的样式，就是图个热闹。
叶家本没有去看花灯的习惯，姜女士叶爸爸嫌人多，叶家扬觉得乱糟糟的没什么好看。但今年因为叶家玉好不容易回来，大家竟一致决定要带着她一块儿去走走。
离花灯街还有好几个街口，车子就已经开不进去。叶爸爸停好车，交代大家注意安全，最好不要走散。如果走散了也没关系，记住停车场的位置，保持手机畅通，到了时间慢慢走回来就行了。
元宵节观灯对于叶家玉来说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那时候他们家还没有搬到青江小筑，花灯街就在他们家门前的那条街道，那些灯对她来说太庞大了，要爬到爸爸的肩上才能勉强看清楚样子。
姜女士忙着让叶爸爸给她拍照，叶家扬正好在讲电话，叶家玉看够了眼前的这盏，又被不远处的吸引住……这么迂迂回回地走，等她反应过来，早就不见父母和哥哥的踪影了。四周围都是欢乐的人群，她努力了一阵没找着他们，就放弃了，慢悠悠地继续看起灯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被一盏巨大的花灯挡住了去路。那是一朵牡丹，极俗极艳。但是它在黑夜中的样子，居然有一点兰竹的感觉。
她终于把电话掏出来。
“喂，你吃汤圆了没啊。”不由自主的，声音就像是元宵里包的芝麻馅花生馅，甜丝丝。
“还没。”
“我跟你说啊，”她仰头看那朵牡丹花，“我在看花灯呢。”
“嗯。”
“这里有一个……是牡丹花，有四五米高……特别好看。”
她絮絮叨叨，最后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想跟他说得再久一点。
“还在看着牡丹花呢。”他突然打断。
“对啊……好累，都不想走了。”她嘟囔着，尽管对方肯定看不到，还是配合地揉揉小腿。
“不如看看别的，”男人顿了顿，“比如你身后。”
“……我后边？”
她听话地转过身，和来时一样，只有熙熙攘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正想对着电话埋怨几句。却见有个人，一步一步，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叶家玉眨了眨眼，又有些疑惑地看看手里的电话。最后还拿起来，对这里边“喂”了一声。
远处的男人目光停在她身上，声音从空气从手机的电波穿到她耳边。
“还不快过来。”
她把电话往口袋里一塞，一个劲往前冲，到他的怀里为止。
先亲了亲他的脸，然后忍不住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