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学毕业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在C城，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准备来年的研究生“二战”。这段时间里我住在一个离学弟的学校很近的小区，如果跑步的话，大概五分钟就能够到达他们学校的院墙，我们可以隔着围墙见一面——苦情而又温馨。
那段时间，学弟经常为了跟我见面而逃掉晚饭，而我会在熟食店买好吃的给他带过去。直到有一天，学弟给我打电话，说好想吃扬州炒饭。
我心血来潮地表示：“好的呀，我给你做！晚饭的时候给你送过去。”
学弟又强调：“要正宗的扬州炒饭啊，你会不会做？”
这简直就是对我做饭能力的羞辱，我在电话里轻蔑地表示：“老子十岁的时候就能够在家里炒蛋炒饭炒到大杂院里的邻居闻香而来，你说我会不会做？”
学弟这才放下心来，十分愉快地对我说：“要有虾仁和胡萝卜哦……”我一口答应下来。
学弟又说：“好像还有火腿。”我又一口答应下来。
学弟继续愉悦地补充：“火腿不是火腿肠哟，你这个二货别弄错了。”我内心已经开始产生“你这是在逗我？”的想法。
这个时候学弟忽然说：“哎呀，等等，我去百度一下扬州炒饭的原料，念给你听哦。”
当电话那头传来他欣喜地朗读百度来的菜谱的声音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发动了宗师级的尖峰怒吼：“妈蛋！给你做已经很好了，还这这那那的，爱吃不吃！”
学弟噤若寒蝉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是你答应要给我做正宗的扬州炒饭的嘛。”
挂断学弟的电话，我整装待发，奔赴楼下的菜市场，脑子里学弟碎碎念的声音挥之不去，终于，我非常地掏出手机百度扬州炒饭的原料。
其实我在内心深处，也十分渴望能够做一份真正的扬州炒饭，而不是路边随随便便一大盘只有鸡蛋和零星的火腿肠、胡萝卜丁儿的食物。
当我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备齐食材的时候，距离从家里出发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我像一个征战凯旋荣归故里的将军，志满意得地满载战利品而归。
接下来我忙着煮饭。给虾仁解冻，把胡萝卜和火腿切丁，把荷兰豆洗好切碎——东北的菜场买不到青豆，唯有用荷兰豆代替。等到起锅装盘的时候，又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被我用来做这一份饭。
我拿着饭盒去找学弟，隔着塑料能够感受到米饭的温度，尽管当时已经是夏天，这样的温度却让人觉得心安，虽然我自己一口未尝，但我知道它一定很美味。
学弟打开饭盒盖子的一瞬间，明显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他困惑地问我：“不是说只有蛋炒饭吗？”
我咆哮着说：“谁让你一直叨叨叨的，我有什么办法！”
学弟尝了一口，然后眉毛一动，眼睛一亮，说：“嗯！真的很好吃！你太厉害了！”那是当然。我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地好吃”的表情。
回到家里，一屋子的食物残骸等着我收拾——锅碗瓢盆灶台还有之前没用完的食材，我匆忙把剩下的饭一股脑儿倒进电饭锅，胡乱加了点儿水给自己煮了点儿粥，开始打扫“战场”，脑子里始终盘桓着不久之前学弟尝了一口扬州炒饭之后说“嗯！真的很好吃”的时候所露出的眼睛一亮的表情。
让我感到“想要把好吃的带给喜欢的人”的夙愿终于实现了的欣慰。
2
自从实验过扬州炒饭之后，我一发不可收拾地探索各种菜的做法，经常上网搜到一个菜就意气风发地奔赴菜市场。
有一天我买了二十个鸡翅回来，打算做可乐鸡翅给学弟吃，正在锅里小火收汁的时候，住在我隔壁屋的妹子提前下班回来了。妹子噔噔噔噔跑进厨房，问我：“欸，你烧什么好吃的呢？”
由于妹子下班的时间跟学弟他们的晚饭时间是一样的，所以这一次提前下班是她第一次看到我做菜。我一边揭开锅盖把鸡翅装盘，一边回答她：“鸡翅呀！”
大概一秒钟之后我反应过来要尽应尽的礼貌，恍然大悟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给她，说：“你尝尝。”
妹子接过我的鸡翅，但是没有立刻就吃，而是继续跟我聊了一会儿，问我鸡翅多少钱一斤，以及我做这么一大盘要给谁，等等。
又过了两三句话的时间，妹子才回她自己的房间。
我端着饭盒回到我的房间，准备出门给学弟送去的时候，忽然听见隔壁的妹子大声对她男朋友说：“哎呀，磨叽啥？给你吃你就吃！”
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她拿着那块鸡翅跟我聊天并非真的关心菜市场的行情，只是想要把食物留给男朋友，但碍于礼貌，不能拿了就走。
妹子跟她男朋友比我晚搬进来一个星期，两个人年纪都很小，月收入都不到1000块钱，他们很少在外面买东西吃，都是自己买一些绿叶蔬菜回来炒，我基本上没有见过他们两个人买荤菜。
几乎每一天，妹子都会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男朋友吵，我甚至已经习惯了他们两个人在隔壁你一句我一句地吼来吼去。
就在听到妹子吼她男朋友“给你吃你就吃”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感动，也许当事人无法察觉，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却被深深地触动了，并且竟然觉得有些羡慕，像他们这样每天生活在一起，即使每天吵得不可开交，还是愿意把唯一的一只鸡翅留给对方，这才是充满生活气息的爱情吧。
我想了想，又拿出一个盘子盛了点儿鸡翅，去敲隔壁的门，妹子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惊讶。我向她解释：“我做得太多了，饭盒装太满了盖不住，放凉了也不好再热，你们帮我吃了吧。”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听到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再也不会产生“我靠这两个人怎么还不分手”的想法，而是又坏又贱地想：“吵吵吵吵吵吵吵，最后还不是要和好。”
3
食物对于人类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这并不是我危言耸听。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摄入食物，这是最低级最原始的需求，同时也是深深地扎根在人性中无法抹去的需求。
名和利这些高级需求都是在食物这个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所以从一个人对待食物的态度上能够看出来很多东西。比如吃相如饕餮的人通常有着强烈的欲望和野心，而一个在餐桌上看到好菜就只顾自己的人，通常习惯以自我为中心。
等等等等。
所以社交礼仪教我们在餐桌上表现出来的修养，全部意义就在于不那么轻易地将自己的本性暴露在别人面前。
而人在美食面前是很有可能放松警惕的，我不止一次看到在饭桌上眉飞色舞夸夸其谈的人，有时候是一桌男生纵横捭阖地谈论国家大事，有时候是三两个女生神情暧昧地讨论其他人的八卦。大部分平时不会讨论的话题，平时不会吐露的信息，就是在饭桌上公之于众大白天下的。
所以在面对食物的时候，人们所流露出来的本性决定了，愿意与你分享食物的人，代表着愿意让你加入他的人生，而愿意为你放弃食物的人，一定也愿意为你牺牲他的一切。
不用有任何怀疑。
4
后来，我的厨艺从家常菜发展到了挑战西餐厅的地步，最后一次做的，是咖喱鸡肉饭。
同样也是轰轰烈烈地准备食材，买鸡肉回来焯水，土豆泡去淀粉，先煮后放咖喱，最后加入鸡肉，如果再加点儿番茄酱会更加美味。这是我在长期做菜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真理，只要是红烧的菜，加一点儿番茄酱一定会更加好吃——可能这只适合口味偏甜的南方人。
就在我要给学弟送去的时候，他忽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你别过来了，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吃饭。”
这个时候的学弟已经不会因为我做的饭好吃而激动了，这在我们看来都已经顺理成章，如果哪一天我忽然做出黑暗料理来才是令人意外的事情。
吃完饭我去收拾厨房的时候学弟跟进来，然后他用疑惑的语气问我：“你要收拾多少东西？”
“嗯，就锅和碗啊，还有砧板。”我一边马不停蹄地放水把锅和碗泡起来，一边动手收拾土豆皮和胡萝卜皮，把乱了次序的调料瓶重新排列整齐。学弟走过来帮我收拾，然后他忽然对我说：
“做这些，你每次都很辛苦吧？”
“欸？”我还没反应过来，学弟就接下去说：“你以后别做了。”
“欸？”我下意识地反驳，“没关系啊，做出来我自己也是要吃的。”学弟撇了撇嘴，对我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这么懒，怎么可能给自己做饭吃。”
“哦……”我顿时被噎住了。他这样一说，我似乎想起来，在最开始做扬州炒饭之前，我都是早晨起来煮一大锅杂粮粥，然后吃一整天，或者干脆去楼下的菜市场买熟食，根本没有哪一天会心血来潮要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饭菜。
学弟又强调一遍：“以后别这么麻烦了，从准备材料到做起来，再到后面收拾厨房，太辛苦了，我之前没想过这些，以后咱俩还是吃简单点儿吧，双休日我要是能请假出来，就带你出去吃好吃的，你别在家里弄了。”
学弟说话的时候仍然在马不停蹄地帮我擦桌子，我停下来看着他，但是他甚至都没有看我，只是忙着手上的事情，这一切好像都是漫不经心而又理所当然地从他口中说出来。
他说：“跟吃的比起来，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这么辛苦。”我背过身去，拼命地眨眼睛，忍住眼泪，说：“没关系，不辛苦。”
真的不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