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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鲁迅的行(2)

鲁迅认为,“一个独身者的生活,决不能常往安逸方面着想的。”“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他不但冬天不穿棉裤,棉被也是多少年没有换的老棉花,也不用厚褥子,铺板从来不愿意换藤绷或棕绷。他的房中只有床铺、网篮、衣箱、书案这几样东西。万一什么时候要出走,他只要把铺盖一卷,网篮或衣箱任取一样,就是登程的旅客了。他永远在奋斗的途中,从来不梦想什么是较为安适的生活。他虽是处在家庭中,过的生活却完全是一个独身者。

鲁迅怕看《黛玉葬花》这一类戏,为的不愿破坏他那从白纸黑字得来的完美的第一印象。

鲁迅的记忆力非常强。他的东西从不随便散置在任何地方。书桌上从不见零乱地摊着书报纸笔。

鲁迅的手稿,在上海拉都路一家炸油条的那里用着包油条,萧红得到一张翻译《死魂灵》的原稿,写信告诉了鲁迅,鲁迅不以为稀奇,许广平倒很生气。鲁迅出书的校样,都用来揩桌子,或做什么的。请客人在家里吃饭,吃到半道,鲁迅回身去拿来校样给大家分着,客人接到手里一看,这怎么可以?鲁迅便说:

“擦一擦,拿着鸡吃,手是腻的。”

到洗澡间去,那边也摆着校样纸。

鲁迅休息时,不听留声机,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觉,他说:“坐在椅子上翻一翻书就是休息了。”

在上海居住时,鲁迅一般从下午两三点钟起就要陪客人,陪到五六点钟,客人若在家吃饭,吃过饭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刚刚喝完茶走了,或者还没走就又来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常常陪到十二点钟。这么长的时间,他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断地吸着烟。

鲁迅包一个纸包也要包到整整齐齐,要寄出的书都是亲自动手。他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偏一点,而后拿起剪刀,把捆书的那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包书的纸并不都是新的,都是从街上买东西回来留下来的,或是别人寄给他包书用过的牛皮纸翻过来糊制的。

鲁迅的书斋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整理得必清必楚。他校对的稿子,以及自己的文稿,涂改当然是不免,但总缮写得非常地清楚。

直到海婴长大了,有时候老要跑到他的书斋里去翻弄他的书本杂志之类;当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含着苦笑,对海婴说:“你这个小捣乱看好了没有?”海婴含笑走了的时候,他总是一边谈着笑话,一边先把那些搅得零乱的书本子堆叠好,然后再去和客人谈天。

一次,已经会说话了的海婴正在鲁迅的书斋里捣乱,翻看书里的插图。郁达夫恰好来访,书本子还没有理好。鲁迅大笑着对郁达夫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

每一次出版着作和译作,鲁迅都要赠送爱人许广平初版的毛边本,称谓每次都不同。北京时期,二人是师生关系,鲁迅曾以杂文集《热风》,译着《出了象牙之塔》和《苦闷的象征》相赠,均墨笔题为“广平兄”;最初确定恋人关系时,《呐喊》出到第四版,鲁迅题“送给广平弟着者”;此后,“送给害马”“给害马”“此给害马”,浓情蜜意,纸上氤氲,如译着《苏俄的文艺论战》、杂文集《坟》、《华盖集》等;小说集《彷徨》初版时,鲁迅在厦门,许广平在广州,正是相思于两地,虽是“寄赠广平兄于广州”,已自署“迅”;最让人感动的是《而已集》,题为“给我的爱人:广平”。当海婴已经两岁,《中国小说史略》(订正本)初版,却是“赠与广平吾友”,《三闲集》则为“广平哂存”,携手既久,正是相濡以沫,更加相敬如宾了。

鲁迅的写字台面向着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满一面墙那么大,鲁迅把它关起来,因为他工作起来有一个习惯,怕吹风,他说,风一吹,纸就动,时时防备着纸跑,文章就写不好。所以屋子热得和蒸笼似的,请他到楼下去,他又不肯,他的习惯是不换地方。有时太阳照进来,许广平劝他把书桌移开一点都不肯。只有满身流汗。

上海期间,鲁迅每天晚间撕当天的日历,如果有什么和他有关系的书出版时,他就爱提起:“明天什么书的广告要出来了。”他怀着自己印好了一本好书出版时一样的心情,熬至第二天早晨,等待报纸到手,就急急地披览。如果报纸到得迟些,或者报纸上没有照预定登出广告,他就很失望。虚拟出种种变故,直至广告出来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鲁迅走路很轻捷,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1932年夏秋之间,鲁迅在上海两次会见陈赓将军,他兴致勃勃地了解红军反击国民党围剿的战斗,和苏区土地改革情况,甚至打算写一部反映苏区生活和红军战斗情况的小说。类似于《铁流》似的中篇,有战争气氛,人物的面目只好模糊一些。最终因为材料不充分,对红军和苏区的实际生活不熟悉而没有完成。

1932年1月28日夜晚,子弹从鲁迅住室的书桌旁边洞穿而过。雾起茫茫夜,全家人只带了些衣被,躲到内山书店去,一周后又搬到英租界的分店。这次是与周建人两家加上女工共十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睡在地板上。

1933年1月4日,蔡元培函邀鲁迅加入“民权保障同盟会”,鲁迅被举为执行委员。对于平常的集会,总不出席的鲁迅,却于每次开会时一定先期而到;并且对于事务是一向不善处置的鲁迅,将分派给他的事情,总办得井井有条。6月20日杨杏佛被暗杀,鲁迅也在黑名单中。杨杏佛大殓时,很多人劝鲁迅不要去,鲁迅毅然前往万国殡仪馆送殓,并出门不带钥匙,全部交给许广平,以示决绝。

1933年留在鄂豫皖苏区的红军,处境十分困难,与党中央也失去了联系。受********沈****的派遣,成仿吾到上海寻找党中央。结果到上海后,找不到接头的人,自己又病困旅馆一个多月。正在山穷水尽的时候,看到国民党的报纸上骂鲁迅是准共产党,于是他通过内山书店找到了鲁迅,这样才与当时在上海的瞿秋白和冯雪峰得以联系,从而与江西瑞金的党中央取得了联系。1933年12月的一天下午,鲁迅约成仿吾在一个白俄咖啡店里会面,相谈甚欢。会见后,鲁迅回到家里,瞒不住的喜悦总是挂上眉梢,他把会见的情况告诉许广平,并赞扬成仿吾:“从外表到内里都成了铁打似的一块,好极了。”

1934年,国民党北平市长袁良下令禁止男女同学,男女同泳。鲁迅听到后对几个青年朋友说:“男女不准同学、同泳,那男女一同呼吸空气,淆乱乾坤,岂非比同学同泳更严重!袁良市长不如索性再下一道命令,今后男女出门,各戴一个防毒面具。既免空气流通,又不抛头露面。这样每个都是,喏!喏!”说着,鲁迅把头微微后仰,用手模拟着防毒面具的管子……大家被鲁迅先生的言谈动作逗得哈哈大笑。

鲁迅在上海时事事处处小心,和许广平一起外出时,甚至于让许广平与他分开走在马路的两边,以免特务下黑手时两人同时受害。

瞿秋白夫妇于1932年第一次到北川公寓拜访鲁迅,一见如故。此后,1932年12月与1933年2月,两次到北川公寓避难。其时,反动政府追踪甚紧,瞿秋白几次搬移,鲁迅为此寝食不安,多方想法。1933年3月1日日记载:“同内山夫人往东照里看屋。”3月3日又去看一次。这“屋”就是为瞿秋白寻找的。东照里在大陆新村斜对过几十米远,此屋也就是十来平方米大小不见阳光的一个亭子间。瞿秋白搬出东照里后,于1933年7月因机关被敌人发现,半夜2时又到鲁迅家避难。1934年1月,瞿秋白要去中央革命根据地工作,临行前与鲁迅告别。鲁迅特意让出床铺给瞿秋白安睡,自己与许广平睡地铺。而此别竟成永诀。瞿秋白在福建被捕后,鲁迅多方筹资营救,终未成功。瞿秋白牺牲后,鲁迅与朋友们编章他的译着集《海上述林》,出版者署名“诸夏怀霜社”,霜者,秋白也。书写“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赠瞿秋白。

“一·二八”事变后,鲁迅和茅盾、胡愈之等四十三人,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抗议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上海,反对中国政府对日妥协;当从东北救亡前线回来的青年萧红、萧军出版了描写东北人民抗日斗争的小说《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却在国民党控制的上海难以公开销售时,鲁迅毅然为之作序;1936年,抗日救国运动在全国各地兴起,北平文化界也发表宣言,鲁迅特别注意与之决裂的弟弟周作人有没有在上面签名。就在他临终前几天,还对周建人谈到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希望周作人“不可过于后退”,应该记住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有所作为。

在国际交往的场合中,鲁迅严峻地表达过自己的民族尊严和感情。1935年10月,日本诗人野口米次郎,访问印度经过上海,通过内山完造求见鲁迅。不承想,会见过程中,他竟以殖民主义者自居,公然提出一个十分荒唐的问题:“鲁迅先生,中国的政客和军阀,总不能使中国太平,而英国替印度管理军事政治,倒还太平,中国不是也可以请日本来帮忙管理军事政治吗?”对于这种猖狂的挑衅,鲁迅从容而机智地微笑说:“这是个感情问题吧!同是把财产弄光,与其让强盗抢走,还是不如让败家子败光。同是让人杀,还是让自己人杀,不要让外国人来砍头。”这掷地有声的话语驳得野口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鲁迅有极高的艺术欣赏力,他也极其热爱艺术。他对于书籍的装帧插图,从来不随便。1929年春,施蛰存、戴望舒、苏汶、冯雪峰所办的水沫书店打算出版一套《新兴文学论丛书》,系统地介绍苏联文艺理论。鲁迅积极参加这个出版计划,与冯雪峰拟定了第一批十二本书目,并承担其中四本的翻译任务。他声明只作事实上的主编者,不能对外宣布,书上也不要印出主编人的名字。后来,丛书改名为《马克思主义文艺论丛》。鲁迅译的《文艺与批评》排印的时候,要加入一张卢那察尔斯基的画像。水沫书店找了一张单色铜版像,鲁迅不满意。他送来一张彩色版的,叮嘱要做三色铜版。出版社尊重他的意见,去做了一副三色铜版。印出样子,送去给鲁迅看,他还是不满意,要求重做。当时上海一般的制版所,对于做三色铜版的技术还不够高明。鲁迅送来的原样,不是国内的印刷品。水沫书店便将其送到新闻报馆制版部去做了一副,印出来也还是不符合鲁迅的要求。最后是送到日本人开的芦泽印刷所去制版,才获得鲁迅首肯。

在广州的时候,有一位青年学生,因平时被鲁迅所感化而跟他到了上海。鲁迅收留他一道住在景云里那一所三层楼的弄堂房子里。但这位青年误解了鲁迅的意思,以为他没有儿子——当时海婴还没有生——所以收留自己和他住下,大约总是想把自己当作他的儿子的意思。后来,他又去找了一位女朋友来同住,意思是为鲁迅当儿媳妇的。可是,两人坐食在鲁迅的家里,零用衣饰之类,鲁迅当然是供给不了的;于是这一位自定的鲁迅的子嗣,就产生了很大的不满,要求鲁迅,一定要为他谋一出路。鲁迅没有法子,就去找郁达夫,请他为这青年去谋一职业,如报馆校对,书局伙计之类;假使是真的找不到职业,那么亦必须请一家书店或报馆在名义上用他做事,而每月的薪水三四十元,当由鲁迅自己拿出,由郁达夫转交给这书局或报馆,作为月薪来发给。郁达夫即向当时的现代书局说了,已经说定是每月由书局和鲁迅各拿出一半的钱来,使用这一位青年。但正当说好的时候,这一位青年却和爱人脱离鲁迅而走了。

郁达夫曾劝鲁迅,对于那些无理取闹,来攻击他的人,不要上当,因为无非是想利用了他来成名。事实上,也有不少青年,因攻击鲁迅而成了名的。对此,鲁迅解释说:“他们的目的,我当然明了。但我的反攻,却有两种意思。第一,是正可以因此而成全了他们;第二,是也因为了他们,而真理愈得阐发。他们的成名,是烟水似的一时的现象,但真理却是永久的。”

宣统出宫的时候,有人劝鲁迅去逛故宫,他不去。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些事情是种迷梦,不必去打破这种迷梦,因为迷梦是美的。

“四·一二”后,******政府发了“通缉令”,内山见鲁迅经常外出活动,便担心地说:“先生,危险哪,暂时躲一躲怎么样?”鲁迅的回答是:“不,不要紧的,如果真的要捉,就不下通缉令啦什么的了。”在鲁迅看来,发通缉令“就是说,有点讨厌,别给我开口——是那么一回事”。

有一次,鲁迅和一个朋友写了一篇关于杀戮一些革命青年的抗议。他们把这篇抗议交给史沫特莱女士拿到一家美国报纸上去发表。当时史沫特莱想这份抗议也许会招致逮捕、监禁或处死,就问鲁迅和他的朋友,把他们的名字签在上面是否妥当。鲁迅略略一抬他的下巴,用平静的声音说:“这几句话是必须要说的。拿去发表吧。”史沫特莱还是怀疑地询问着。“不要紧的,”他回答。“发表去吧。”他带着坚强的信心说。

1935年四、五月间,内山书店收到了方志敏传来的信和文稿。那几页信纸是几张无字白纸,胡风经吴奚如指点,用碘酒擦后才显出字来,鲁迅冒着生命危险保存了这些珍贵的材料,直到1936年4月,冯雪峰从陕北到上海后,鲁迅才把它们郑重地交给了冯雪峰。正是因为他,我们今天才能看到方志敏的遗作《可爱的中国》和《清贫》等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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