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吗?”
傅沧泓摇头——在她面前,他就算是痛死,也会微笑。
但夜璃歌下针却是小心翼翼的,
虽然她很有把握,还是不想他受太多痛楚。
终于,银针探触到傅沧泓体内的淤堵所在,夜璃歌不由轻轻皱起眉头——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
傅沧泓一直看着她,他喜欢她这样,为他担忧为他难过,只要她的心在他什么,他吃多少苦头都是愿意的。
感情这事,确实是天底下最难琢磨的。
“我,需要一点时间,你先睡会儿,好吗?”夜璃歌忽地嫣然一笑,于是傅沧泓整颗心都醉了。
手掌轻轻拂过傅沧泓的要穴,令她陷入昏睡,夜璃歌这才轻轻地,轻轻地抽出针来,她起身走到一旁,仔细思忖良久,方才提笔写下张药方,只是这方子里有几味新鲜的,需要她上山去采集。
“龙七。”
“属下在。”一道黑影笔直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你守在这儿,要寸步不离。”
“属下遵命。”
夜璃歌又向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拉开殿门离去。
大约是太久没出屋子,清亮的阳光让她竟然有些眼晕。不过夜璃歌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大步流星地朝宫外而去。
她从御马监里牵出马匹,翻身跳上马背,像飓风一般冲了出去,沿途站立的侍卫,只看见一抹浮光掠影。
连绵起伏的山峦,郁郁葱葱的树林,拨开一丛丛杂草,夜璃歌向峡谷深处行去,敏锐的目光扫过丛丛野草,寻找着目标,很快,她采到第一、二、三种草药,但第四种草药,却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峡谷里吹起呜呜的风,她的纱衣像云雾一般洒扬开来,而女子的眼眸,则更冷更沉,显出某种坚决。
……
躺在床榻上的傅沧泓忽然艰难地动了动手臂。
一直静默守在门的龙七,赶紧一个轻纵,至床榻前。
傅沧泓额上青筋暴起,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像是要努力地抓住什么。
龙七想了想,从桌案上拿起只玉麒麟,轻轻放在他的掌中,傅沧泓立即紧紧地握住。
但他的情绪并不十分稳定,没一会儿胸脯开始剧烈起伏,唇边缓缓浸出丝黑血。
传说,在这个世上,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是可以互相心灵相通的。
纵然在睡梦里,他依然是想着那个女人吧。
没错。
他深爱的女人此刻正站在悬崖边缘,独对着下方茫茫的黑暗。
浓郁的夜色模糊了她的视线,唯一可以凭借的,是自己敏感的嗅觉。
她需要的那味药草,就在下方,现在,她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冒险跃下去,可以采到,但非常危险;第二是呆在原地,静等明天清晨朝阳升起。
短暂的思索后,夜璃歌退离悬崖,飞身上了一棵极高的树,盘膝坐下,开始运功调息。
龙七半跪在床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帝王慢慢地安静下来,脸色渐渐变得红润。
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殿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异响,龙七浑身一震,蓦地直起腰,本来想出去察看,但是直觉告诉他,不可以。
于是,他只能静静地站着,站着,直到殿门外平静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火红的霞光在天边燃起,映出夜璃歌那张美丽的面容,她动作轻盈地从树上跃下,第一时间飞奔到悬崖边,仔细查看了片刻地形,纵身而下,几个起落间,已然把那株清新的,碧绿清透的,叶面儿上还转动着晶莹露珠的草药给取了手。
看着它,她不禁微微地笑了,那笑容,纵然是怒绽的花朵见了,也会黯然凋零。
齐了。
把所有草药都放进篓子里,夜璃歌轻盈盈跃起,以最快的速度飞下山,骑着马儿朝皇宫奔去。
看着“从天而降”的夜璃歌,蒋德蓦地张大嘴。
“按我的方子,马上熬制汤剂。”
“是,是。”蒋德忙不迭地答应着,捧着那些药草起身飞步冲出门外。
夜璃歌这才折回寝殿,她相信,蒋德会把这事处理得很好,很好。
寝殿中空无一人,傅沧泓仍旧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夜璃歌过去试了试他的脉,这才放下心来,又起身找来一个香炉,引燃一炉子香。
淡淡的烟雾在空中缭绕开来,使人的心神为之一震。
“娘娘。”蒋德的话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
蒋德端着汤罐走进,然后将汤罐搁在桌上,再慢慢地退了出去。
夜璃歌揭开罐盖,让热气慢慢散去,再捧着药罐缓步走到床榻边,用银勺舀了汤汁,慢慢喂进傅沧泓唇中。
直到傅沧泓服下半罐汤药,她这才重新站起,把汤罐搁回桌上,起身走到软榻边躺下。
奔波劳碌一夜,她确实有些累了。
五天.
终于过去了。
当姣杏儿看见那一对互相搀扶着走出大殿的夫妻时,不由得惊怔地瞪大双眼——是她看花眼了吗?
他们的表情那样祥和宁定,是幸福,是淡然,是充实。
他们面对对坐在石桌边,一个字都不说,似乎,也用不着多说一个字。
姣杏儿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事呢?
倒是曹仁,看见傅沧泓的那一刻,不禁热泪盈眶,猛地扑跪在地,膝行向前,口中不住地叫道:“皇上,皇上,真地是您,真地是您啊……”
“起来吧。”难得见他如此真情流露,傅沧泓也不免感慨,“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皇上您安泰,那就是奴才的福气,是天下人的福气!”
傅沧泓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沧泓,你身子刚好,元气未复,还是去寝殿里歇着吧。”夜璃歌站起身,轻声言道。
“嗯。”傅沧泓点点头,顺从地站起身来,在夜璃歌的搀扶下,进了龙赫殿。
倚在床榻上,他却不肯放开她,反而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只要你好,我就好。”
傅沧泓再没有说话,张臂将她拥入怀中。
他爱她。
他真地很爱她。
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付出生命。
“睡吧。”夜璃歌轻轻抽出手来。
……
傅沧泓再次出现在朝堂上,已是四日之后,目光清朗一如从前,只是多了分深深的内敛与平和。
“有事启奏,无事免朝。”
六部尚书依序出列,将所有事务上报。
太阳慢慢升到当空,朝事结束,曹仁宣布退朝,百官们鱼贯退出。
严思语回到东值房,刚坐下喝了半杯茶,曹仁便来了:“严大人,皇上请您呢。”
严思语怔了怔,方才搁下茶盏,起身跟着曹仁走出。
把他引进御书房,曹仁再次退出,轻轻阖上殿门。
“微臣参见皇上。”
傅沧泓点点头:“这些日子,你把朝廷上的事务处理得很好,朕很欣慰。”
“谢皇上夸奖。”
“你果然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腹纳乾坤万物,雍容谦冲,御下得法,倘若你有什么想法,只管告诉朕。”
“微臣……”严思语并无他言。
自己能和帝后达到如此的默契,而天下能拥有如此明睿的帝后,已经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他严思语还有什么渴求的呢?
“朕想着,如今趁着天下清平,想办几件兴盛千年的大事,依你看,该当从何处着手?”
皇帝竟有此志?严思语不由一怔——不过,眼下九州政通人和,百姓安乐,正是着手办大事的好时机。
“皇上此议颇宏,能否允微臣好好想想?”
“嗯。”傅沧泓点头,“你且听清了,这几件大事,朕要取千万年之利,着实地为后人谋福祉,而并非只着眼于跟前,故此,你若搜罗有人才,尽可皆纳囊中,为朝廷所用。”
“微臣遵旨。”
走出大殿的刹那,严思语但觉心中鼓荡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让他蓄锐待发,就像多年伏翼的鲲鹏,找到了可以任意飞翔的天空……
可不是这样吗?
伏翼多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一展胸中奇才,为国为民吗?
上天,上天,你待我严思语终究不薄,赋我这天时地利人和之机,此时不飞,更待何时?
万里长空,等待着一只苍鹰矫健的身影……
……
站在《天下御景图》前,傅沧泓久久地沉思着。
夜璃歌坐在桌边,慢慢地啜着茶,没有惊扰他。
她喜欢这样的他。
喜欢这样沉定的他,刚毅的他,自信的他,喜欢这样用一个男子的气魄与胸襟,去面对整个天下的他。
他是帝王啊,应该有一种逾越千年的目光。
他是帝王啊,是草原上奔跑的狼,是蓝天里翱翔的鹰。
更何况……
深层的忧虑,夜璃歌并不愿细想。
“璃歌。”傅沧泓忽然转过头来。
“什么?”
傅沧泓抬手指点着地图:“你说说看,倘若在这里,这里,这里,各修建一条分水岭,是不是能彻底根治整个天下的水患呢?”
根治天下水患?
夜璃歌一怔——什么时候,他竟然有了这般的眼界与识见?
她并没有立即答言,而是起身走到图前,仔细凝眸看了看。
“你的想法确实不错,但更详尽的措施,还是找六部的人商议下再定夺吧。”
“嗯。”傅沧泓点头,“如今天下民力财力皆已富足,朕想着,该是办几件大事的时候了,璃歌,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要说大事,自然不外乎简选人材,倡明文化,扶持百业,兴修水利,唯有一点,是眼下最欠缺的。”
“什么?”
“技。”
“技?”傅沧泓眸露困惑。
“凡百姓的衣、食、住、行,无不与技有关,民间多有身怀绝技者,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点顽石为精铁,但是这些人,却往往被列为三教九流中的量末一等,皇上应该提高他们的地位,并兴建专门的有司衙门,负责组织这些人,让他们的技艺能为大众所知晓,并广为流传,倘若有精于此道者,可给予相应的职位和薪俸,但不必入朝为官。”
傅沧泓越听越糊涂——这是个什么说法?怎么他从前就闻所未闻呢?
“譬如,海外的人能发明千里镜,我们为什么不能?海上诸岛皆能建造庞大而精良的船队,我们为什么不能?”
这是——傅沧泓确实理解起来很是吃力——就整个天下而言,那些醉心于此技的,确实不入流,朝廷向来注重的,是文可安邦,武可护国,至于冶金纺纱造船采矿酿酒,全是末技,却与百姓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傅沧泓沉默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这个皇帝确乎是非常地失职。
“你想得比我更深,看到的问题,也是我无法看到的。”他终于由衷地叹道,“璃歌,或许你做这个皇帝,比我更合适。”
“谁做皇帝,重要吗?”
傅沧泓再次沉默。
耳际不由响起她昔日曾说的那句话——臣女之志,不在后宫,臣女之志,志在天下。
“璃歌。”他近前握起她的手,“我一定会听取你的谏言,听取百民们的谏言,励精图治,给天下万民,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希望,你可以做得到。”夜璃歌深深偎入他的怀抱,“因为,给天下万民未来,也是给你自己,给我们的孩子,未来。”
傅沧泓静静地拥住了她,抬头望向门外,更远更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那是他们看不到的未来,但是他们相信,他们的孩子,以及千千万万的人,可以看到——
人心都是向往光明的,而希望正是诞生于光明。
他是帝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品性和胸怀,就是一个时代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