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仙一听警觉起来,好像是说谁误场了,忙细细一看,没见着李梅好,就问身边黄家戏班的人,是不是李梅好误场了。那人点头说是。他皱眉一想,河州只有这么大,坐人力车最多一个小时穿城,何况李梅好所住黄公馆离这儿并不远,就是走也早该到了,怎么会误场呢?突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这难道就是胡队长的高招?
黄之诚的确在盼李梅好出现,他是主角,一开场便有他和芦苇的戏,而左盼右盼,盼到该敲开场锣鼓了,还是不见李梅好的踪影。他急得在后台待不住了,跑到大门来张望,还在心里一个劲地骂这家伙,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芦苇踮起脚打望,突然高叫:“那不是他吗?”众人忙顺着手势看过去,哪里是他?众人空欢喜一场,便把矛头对准芦苇,说她眼睛进了水,又怪她平日都是和李梅好同进同出,今晚偏把他撇下不管,害得大家傻等。芦苇本来就十分着急,这会儿躺着挨刀,委屈得抹眼泪说:“怎么怪起我了呢?”
李梅好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李梅好是要同大家一齐走的,走都走出黄家了,发现化妆包少了胭脂,一想是用完了,新领一支拿回来忘记放包里了,便回身去找,因为着急,也没给人说,哪知道进得黄家门,来到自己住的房间,东翻西翻就是找不到,急得满头大汗,一不小心,弄翻一盆水,把自己一身衣裤淋湿了,就马上找干净衣裤,可翻遍衣箱,只找到衣服没有裤子,再一看院子,裤子洗了正晾着,忙跑出去一摸,湿漉漉的,气得跺脚。他只有这么两条当家裤子,只好又把淋湿的那条穿上,一看天色不早了,只好去茶园用别人的胭脂了,就几步跳出房门,急匆匆穿过曲廊,跨过天井,出了大门,一看哪里还有众人身影,正好有人力车等着,跳上一辆喊:“快去张家茶园!”车夫拉起他就跑,刮起一股灰尘。
从黄公馆去张家茶园,要是走路呢得穿过几条小街巷,要是坐人力车呢得走大街,穿过十字路口。胡队长这会儿正带人守在十字路口。原来他打的主意就是拦住黄家戏班的角,找他的麻烦,扣住他,让他误场。
他远远地看见李梅好坐着人力车飞驶而来,忙叫那几个警察走到路正中挥动警棍拦住,说这车速度太快,违反法规,得去警局处理。车夫急忙刹住车,停下来作辩解,解释不清就怪罪李梅好,说:“都是他喊我跑这么快的,你们找他。”这正好,胡队长便要他二人都去警察局。
李梅好一听头发涨,忙解释说:“警察先生,你弄错了吧,是他拉车违规,我坐车的违啥规?”
胡队长说:“吼啥?吼啥?没长耳朵吗?人家告你逼他飞跑,叫我们找你,你不去警察局怎么行?走吧。”
李梅好一看天色已晚,还有演出重任在身,不敢嘴犟,急忙拱手求情,说:“警察先生,我是黄家戏班的角,这会儿正赶去张家茶园登台演出,求你们先放我,事后我来警察局接受调查好不好?”
胡队长眼睛一瞪,说:“戏子有什么不得了!犯了法一视同仁。少罗唆,走吧,要是不走……”他舞舞手中的警棍,说:“别怪老子不客气!”
李梅好委屈得眼泪汪汪,又不好当众哭出来,只好强忍着酸楚,低着头跟胡队长去警察局。到了警察局,胡队长叫车停在院里,人带到禁闭室。李梅好和车夫便被推推搡搡进了禁闭室,只听得哐当几声响,铁栅门被一把大锁锁上。李梅好原以为到了警察局,遇见讲理的警察,必定三言两语说清楚走路,再坐车去张家茶园或许来得及。没想到进了警察局根本没人理睬,直接关进禁闭室,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岂不是误场了吗?他便抓住铁栅栏使劲摇晃使劲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这边张家茶园正闹得欢。
看客见演出时间已过,而台上却冷皮秋烟没有响动,再看黄之诚和一帮伶人都从后台出来跑到大门去了,知道出事了,便一起高喊:“开场!开场!”见没人理会,又拿顺手的家什砰砰敲桌子。张老板和赵文仙忙进来招呼。张老板跑上台拱手说:“各位、各位,实在对不起啊,有个伶人误场了,请稍等片刻,马上开场、马上开场。”可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动静,看官们又闹起来,喊的喊,敲的敲,还有人高喊:“退票!退票!”
张老板急得团团转,忙问赶进来的黄之诚:“李梅好啥时来得了啊?看客造反啦!怎么办啊?你的人是怎么管教的啊?”
黄之诚急得直冒冷汗,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已叫人找去了,可能很快就回来吧。这样,我跟看官说几句。”说罢,掉头大声说:“各位、各位,我黄某人对不起大家了!这样吧,今晚的茶钱算我黄某的,我给各位赔礼道歉了!请再稍等一下啊,拜托了、拜托了!”
众人这才稍稍安静。
黄之诚和张老板商量,这可能是昨晚被撵那帮人干的,估计赵文仙应当认识他们,便一起找到赵文仙,问他昨晚蹭戏那帮人是啥人,也不等他回答,说:“你一定认识他们,赶快联系他们,肯定是他们搞的鬼。”
赵文仙暗自笑,已经估计到李梅好是被胡队长扣住了,心里已想好对付张老板、黄老板的主意,既要让他们干着急、挨看客骂、影响演出,又不能一下子斩尽杀绝,弄得满城风雨,引来郑县长干涉,便装着急的样子,边抠脑袋边说:“这帮人真他妈不是个玩意儿!我想想啊,想起了,好像是胡队长,黑暗中看到他的影子,就是警察局的胡队长。”
张老板吃了一惊,“啊”了一声说:“昨晚我撵出去的是警察局的胡队长?记错没有啊?怎么会是他啊?麻烦了、麻烦了!”
黄之诚问:“你认识胡队长?怎么麻烦了?”
张老板叹一口气说:“你没开茶园不知道,这个胡队长管全城园子店铺的治安,又凶又恶,又贪又占,很不好对付。咱园子都是赵管事在应付,所以我也不认识他,要知道是他,谁敢撵他走啊?赵管事你也是啊,昨晚怎么不提醒我一句呢?”
赵文仙说:“都怪我、都怪我,昨晚演出时闹肚子,一晚上跑了五趟厕所,没看见胡队长他们,后来见你撵他们出去,只看见他们的背影,心想你绝不会撵胡队长,也没往这方面想,下一次他要再来我介绍给你认识,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
张老板说:“什么下次啊?现在怎么办?你把胡队长的情况给黄老板说说。”
赵文仙说:“黄老板,这个胡队长是新调来的,我也只是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只知道他特别贪财,上酒楼吃饭耍赖不给钱,上茶园蹭戏不给钱,进货店买货不给钱,大家叫他白吃白拿白看队长,简称白队长,听说又特凶,谁要挡了他的财路跟谁急,准定弄人,大伙都躲着他。”
黄之诚眉头皱起川字,说:“那怎么办?再难对付也得对付啊,不然这一园子看客怎么对付?拜托赵管事去找找胡队长吧,该花的钱咱给。”
张老板也说:“只有你和他熟,快去找找吧。”
赵文仙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不敢去找他,躲他还来不及呢。他前几天打我的秋风,要我替他弄一个演季的包厢,说是他的上司要用,这肉包子打狗的事我敢答应吗?这要是去找他,他要跟我提这事怎么办?谁出这包厢钱?我不去、我不去,你们还是想其他办法吧。”
黄之诚说:“其他还有啥办法?这不是火烧眉毛吗?赵管事你无论如何得帮这个忙,至于胡队长要一个演季的包厢,也不知要多少钱……”
张老板打断他的话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不能开这个先例,要是他开了这个先例,其他人纷纷效仿怎么办?还不把我茶园吃垮啊?赵管事,还是你去想想办法吧,你听园子里的客人又在起哄了。”
赵文仙说:“你这么一说,我是更不敢去了。你们不知道啊,这一季演《京城》,不知道的人以为我赚了好多,实际亏得一塌糊涂,还倒欠了很多债,要是再被胡队长要去一个包厢,我才是旧债没还又欠新债,还让人活吗?我……我不干了!”
黄之诚一听这话里有话,说到这一季盈亏的事了,似乎明白了赵文仙的心机,是在讨价还价,便说:“亏本的买卖怎么能叫你干呢?张老板你说是不是?”问得张老板莫名其妙,他也不等张老板答复接着说:“这一季《京城》你费心了,有什么要求不妨说出来商量,我黄家戏班绝不吝啬。”
张老板说:“黄老板,你这是啥意思啊?眼前急着找人救场,怎么又扯到这一季盈亏了?我也没赚到钱啊。”
黄之诚笑笑说:“赵管事明白。”
大家就盯着赵文仙。赵文仙没想到黄之诚如此懂事,嘿嘿笑说:“还是黄老板体贴我们,那我就说啦?”
黄之诚说:“但说无妨。”
赵文仙说:“我也不知道张老板跟你怎么说定的,如若没说加场的事呢,请黄老板看在我们鞍前马后效力的分上,演完一个月的《京城》之后,给我们加演一场,一是弥补亏损,二是呢还清我的人情,这就包含请胡队长那一伙人,大家皆大欢喜,不知黄老板肯不肯?”
这里说的加演一场是梨园行的老规矩,指的是一个戏剧目按照协议书演完之后,如果一帆风顺,为了报答各方面的支持,也为了酬谢茶园,戏班得为茶园义务加演一场。不过这都是以前的规矩了,民国以来一般都废除了,所以张老板和黄家戏班签的协议书上没有这一条。
张老板一听,心里咯噔一想,自己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一条呢?要是有这场义务加演,前些日子闹事的损失不是可以挽回一些吗?便嘿嘿笑说:“你小子猴精啊!”
芦苇听了大有意见,插话说:“赵管事,你这不是趁机敲竹杠吗?师傅不能答应、不能答应!”
其他人也觉得这一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都说赵文仙现在不能提这事,等这个月演完后,特别是把眼下这事解决后再商量。张老板也说:“文仙,这个时候怎么好提这个问题?”
黄之诚略略皱眉,随即爽朗一笑,说:“这办法好,黄家戏班应当给张家茶园义演一场,我答应你,不过也要请你马上去找胡队长问清情况,究竟李梅好是不是被他们扣押了。”
赵文仙高兴得满脸笑容,说:“行、行,我这就去。”说罢要走,被黄之诚喊住说:“赵管事请慢,我叫梁管事陪你去。”说着,转身喊来梁管事说:“你辛苦一趟,和赵管事一道去警察局看看,李梅好是我们的人,该花的钱我们花,一定马上把人接回来,不然这里的看客没法交代。”说着抬头问武先生:“身上带了好多钱?都给他。”武先生便把随身带着的竹匣子递给梁管事,说:“一百块大洋都在里面。”梁管事接过竹匣子跟赵文仙小跑而去。
赵文仙二人来到警察局。赵文仙本来和警察常有往来,轻车熟路,便带着梁管事直接来到胡队长案房,一问说是下班了,就走出警察局,东弯西拐,直接来到胡队长的家,见胡队长正坐在院里一架葡萄下喝茶乘凉。
胡队长正等着黄家戏班来人,一见他们来了,忙招呼坐下说话,开诚布公地说了李梅好的事,准备按规矩关到明早再说,然后望着他们嘿嘿笑,意思是这就得看你们懂事不懂事了。
赵文仙社会上的事见得多,忙把黄家戏班义务加演一场的事说了,并当场请他和他的朋友届时光临指导,又说下一个演季也接洽得差不多了,到时保证有你胡队长的座,再不会闹误会了,又递眼色给梁管事,示意给好处。梁管事就递上一百块大洋,说:“请胡队长笑纳,这是黄老板的一点心意,还请胡队长高抬贵手,马上放李梅好回去唱戏,不然满园的客人不答应。”
胡队长嘿嘿笑,边说:“这怎么行?”边伸手接过大洋,又说:“好说、好说,既然黄老板这么看得起兄弟,咱不也得有所表示吗?走呢,放人去呢——”笑着起身往外走,突然倒转身,边说“请稍等”边大喊:“孩子他娘你快出来。”屋里便走出一位围着围裙的妇人,边说:“吗事吗事?”边接过大洋嘻嘻笑。胡队长说:“就知道吗事吗事,收好了,别让老鼠叼走。”
这边张家茶园的客人又闹事了,又叫又敲,还说要砸场子,急得张老板跑上台子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就是止不住,只得叫黄之诚上去,说:“你的人惹的事,你讲话他们听。”黄之诚还不知道他的心思?要他再出钱哄客人啊,就上台说:“李梅好马上到,马上开场,别闹了。为感谢大家支持,黄家戏班给每人送一个水果!”客人们拍手叫好。
李梅好在牢房一想到误场就坐不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师傅他们有多着急,不知道张家茶园乱成什么样了,就摇栅栏高喊:“冤枉啊!冤枉啊!”看守警察走过来嘿嘿笑,看他摇看他喊,突然举起警棍打过去。李梅好急忙一躲,警棍打在铁栅栏上溅起火花,吓得连连后退,蹲在墙角打哆嗦,不敢再吱声。
这时,胡队长正好领着赵文仙和梁管事进来。李梅好一见他们嗖的一下站起来大声说:“梁管事救命啊!赵管事救命啊!”胡队长说:“吼啥?吼啥?谁要你命?”李梅好指指那个警察。胡队长问那警察:“你要他的命?”那警察说:“没有的事。”胡队长又问李梅好:“有没有这事?”赵文仙赶紧说:“怎么有这事?没有、没有,李梅好,是不是没有?”李梅好忙说:“没有、没有。”胡队长哈哈笑,说:“没有就放人,走吧,赶快回去唱戏,否则客人饶不了你!”
李梅好一行人出得警察局,急忙叫了两辆人力车,飞跑去张家茶园,赶紧去后台匆匆换衣扮装,然后和芦苇一起踩着锣鼓声出得台来,一个转身亮相,赢得满堂喝彩,算是结束了这场蹭戏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