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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离开庭日只有一天了,这天一早检察院就有人打电话来了,郑重提醒我明天必须准时到庭。我望着窗外,有种绝望的感觉,仿佛命运的桎梏正勒得我喘不过气一般。我跟母亲申请出门,说是跟路清有约,一听是路清,母亲就不多问了。

我开着车像疯了一样拼命朝主城外奔去。在某个路口我停下了,犹豫着要不要去缙云山,最后我决定去更远的地方,仙女山。我一路踩着油门,一心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将要出庭的事拼命抛到脑后,疾驰时不觉瞬间闭目,渴望时光跳越过明日,睁眼时,已是后天了。这种疯狂想逃离的,想抹杀的渴求,我还从来没有过。

一路上,手机不时响起,我根本不予理会。不管是谁,我都不想面对。我无法再去自杀,唯有逃避,甚至宁可因此永远隐居起来,最好谁都不要理睬我,任我自生自灭吧。我疯狂地产生着极端又消极的念头,直到在小镇窄狭的街道上,我的车被逼停为止。

有两个人影闪到我的车前,我看清了,一男一女,大表哥跟刘欣然。有人在拍我的车窗,我受了惊吓般扭头看去,是子秋,她瞪大眼睛正看着我。

出现在我视线里的这三人,围合成为一种逼势,令我不得不清醒地回到现实中来,明白自己的宿命。

“幸亏那个叫路清的人打电话给子秋,叫严防盯着你,说你要出事儿。”欣然快嘴冲我嚷道。

我木然地看了看她,又疑惑地看向子秋。

子秋看着我说:“伯母听你说跟路清有约,就立刻悄悄打电话给路清,想证实一下。约会是假的,路清很清楚,他不想让伯母担心,就假装说是的,然后立刻跟我联系,告诉我这件事情,他怀疑你另有安排,还说前两天感觉你的情绪非常不好,担心又要出事,但他已经出差去外地了,只好叮嘱我无论如何要盯着你。没办法,我怕我一个人可能应付不了,就打电话给欣然,她正好有空,但是冯军在单位上班脱不了身,欣然就给大表哥打了电话。”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道。

子秋看了看大表哥,不言语。

“我来告诉你吧。”大表哥严肃的表情,凝重地看着我说:“我在你的手机上安了一个软件,这个软件本来是我们物流行业特有的,为了追踪货物的行踪所用,我在你手机上安了这个软件,这样一来,你只要还带着手机,无论去哪里,我都能大致追踪到你的行踪。”

“这就是我的宿命,我怎么可能逃得了。”我苦笑着。

子秋将大表哥拉去一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大表哥先是不解的表情,随后领悟般点了点头。

他们并不立刻押我回家,而是决定在附近找个地方停留一晚,让我的情绪平复下来后再做打算。欣然提议去一个叫云顶的度假山庄,说那里有一片湖泊,十分清静,空气宜人。

我被剥夺了开车的权利,由子秋负责驾驶,欣然陪我坐在后座,大表哥开车跟在后面。子秋默默开车,一言不发。欣然每次看我时,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埋怨却不好发作。我一直盯着车窗外,简朴的街道,破败的旧民居,寡清的店铺,寂寥的街口,田间的萧瑟,枯萎的树木,阴霾的天际,一一从我视线间跃过,又在脑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种欲哭无泪的痛楚包裹着我,我才知道,原来心灵上真正的痛苦,越是随着创伤成形日的远离,便越发深刻,历久弥深。

我不觉凄楚地笑着,欣然惊奇地看着我。

车从大道上拐向一条支路,那路的两边是低矮的灌木,密密麻麻全是青灰之色,放眼望去,总感这是去往一条萧瑟之境的道路,而且不能回头。过了一阵儿后,才看见有高高的树木,柏树、榕树交叉挺立在路边,有的树冠又高又大,密集交错着,遮盖了顶上的天日,前方道路一片昏暗。最后我们拐进一个院子,院子里坐着一个人,旁边蹲着一只大狗,那狗一见有车进来,就站直大叫起来,尾巴摇个不停。

正对院门有一幢两层楼的建筑,格局普通,但造型还算雅致,大概是所谓度假山庄里的主楼了吧。院子里的人起身来招呼我们,指挥车挨边停下。我注意到另外还有几辆车也停在院落里。

进了主楼,我与子秋在厅堂休息处坐下,等着欣然与大表哥去办入住手续。妥当后,大表哥过来跟我告别,说他还有事不能留下来了,我用眼神及表情回应了他。他转身跟子秋与欣然低语了几句,还不时回头看我,那神情有些不放心,最后却不得不带着担忧无奈地离去。

欣然与子秋一左一右夹扶着我,一起上了二楼。我们朝房间走去,通道一眼望去很长,两边全是客房。我没想到那通道竟那么长,感觉走了好长时间都没到我们住的房间。我们最后在尽头处才停下了。推门进去,房间非常宽敞,是个两室一厅的套间。我慢慢走进一间房,才看见落地窗外的景致,原来这里是靠湖的。我站在窗边盯着外面,湖面很静,上面漂着些绿色植物,那是净化水质用的。天色有些昏暗,看不清对面的景色,唯有这一片灰幽的湖水,偶起波光,宁静、压抑。

我回头看了看这屋子,听见子秋与欣然在客厅里谈话,我好像听见欣然说了句:“我们几年前来过这里的。”

我低眸看见了那张床,木制床头上的仿古雕刻跃入眼帘,虽然有些陈旧了,我却倍感熟悉。我跌坐在床上,盯着那床头发呆,再回头看那隔着玻璃的湖面,我起身站了一会儿,忽然,我感到大脑里有东西在撞击脑壁,像是要奋力涌出。我无法忍受一般冲出了屋子。在她们猝不及防中,我拉开客厅的门奔跑了出去。我在走道拼命奔跑,后面传来她们的惊呼声,我根本不在乎,有股永不回头的气势。

下了楼,我奔出楼房,穿过院子,从离我们停车不远的一条小道直接奔去,仿佛我早已熟悉这里,明白那路是通往哪里的。那小道上铺着青石板,边沿布着苔藓,有些许滑,我的速度不得不放慢些,但几乎还是在奔跑,两边是灌木与杂草的交织,它们在微风中齐齐飘扬。冷风灌入我的脖子,很凉,我的后颈开始麻木了。我与脑中的记忆在拼命抗争着,眼前的青石路在摇晃着,我感到它的色彩在由旧变新,由浓变淡,它仿佛在嘲笑我,又在逼迫着我。我开始觉得眼力昏花起来,脚下的一切出现了双重的影像,是旧与新的重叠,我仿佛还看见了两双脚,它们在行走,一男一女。稀疏的松树出现了,然后越来越密,我往树林里望了一眼,里面黑暗幽深。树林紧靠着湖,我故意斜穿过树林,奔向湖边。树林里光线昏暗,有几次我差点撞上树干。我身后不停传来子秋与欣然的呼叫声,我竟然还听见欣然狂叫道:“如果你再做傻事,我再不会原谅你的。”

我立刻明白了,她们害怕极了,以为我会投湖。

可一到湖边,我便跌坐在地,痴痴地望着湖。她们一下子拥围上来时,我开始喃喃自语。

“这个地方我来过的,还记得吗?欣然。应该是七八年前,我们一起来过的。当时你才刚刚介绍我跟俊凡认识,你也才从电视台出来,进了一家很大的广告公司,这个度假山庄刚刚开业,它们想做宣传,公司派你来负责这个推广工作。你想让我跟俊凡加深了解,就趁此机会带我们来了这里。”

“是的,是这样的。”欣然轻声说道,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

“我刚才忽然想起来,那天下午,我跟俊凡在这湖边呆了很久,我们聊了很多,我还向他坦承了大学时曾爱过一个人。他当时多么有风度,只静静听着我诉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完全没有排斥与不满。后来我感觉有些累,就靠着他的肩头休息了一会儿。他当时搂着我,一动不动。我清醒过来时,忽然闻到了一股草的味道,那味道奇特极了,一入我的鼻腔,我就失掉了意志力一般,被它完全控制了。我全身一下子变得无比柔软,不得不屈服于那股气息,身心一同被俘虏了一样,它正在勾引我灵魂深处的欲望,还有多年一直压抑的痛苦。我感到我要沦陷堕落了,想要释放内心多年的苦闷了,但我又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弦,不是我爱的人,我应该保持克制。那种挣扎令我忽然哭了起来,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地伤心,不停流眼泪。令我惊讶的是,俊凡一点也不惊讶不尴尬不排斥,仿佛他完全明白我的痛苦,并且可以包容我的一切。他干脆紧紧地抱着我,竟说以后无论怎样,他都会好好爱护我,不让我伤心的。我哭得更伤心了,不是因为我感到幸福,感到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而是我感到命运太逼仄了,遇到一个愿意对我好的男人却无法让我爱他,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很可能最终会选择他,因为我已经别无他路了。”我的声音轻柔得像是要被吸入那深不可测的湖心里去了。

欣然突然哭了起来,她与子秋围坐在我身旁,揪心地听我的诉说。

“对不起莫菲,对不起。”欣然边哭边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哀愁地看着她。

“我现在才感到我不应该介绍你们认识的,还有弦,也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如果我没有让他们跟你认识,就不会……你也不会遭受这么多痛苦了。对不起莫菲,都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吧。”

我悲戚地笑了。

“有谁能跟命运抗争吗?这只是跟命运有关的事情,谁也阻拦不了。”

“你就是在这里,决定选择俊凡的吗?”子秋问道。

我回头看着子秋。

“我是在这里,决定跟老天打一个赌,不过我输了。”

我看向湖边的一片草丛,往事豁然而起。

“我对他说我闻到一股味道,一股草的味道,曾经在我们大学的后山坡上我也闻到过。我告诉他,一闻到这种气味,我就会全身瘫软,无法振作。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指的什么味道。他叫我等着,然后他走到那边的草丛,回来时,他手里握着几缕草根。他一到我面前,那股味道就袭面而来。他把草递给我,我拿在手中,几乎不敢深呼吸。但很快的,那味道又不见了,我凑近闻也闻不到。然后我把草拿在手中仔细观看,问他这是什么草。他说这是一种野草,他小时候管它叫野芹。在与他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又断断续续闻到了那草的味道。当有微风吹起时,我就闻得到,如果没有风,或是凑得太近了,就闻不到那味道了。这种若隐若现的奇妙感,加重了我的迷茫。俊凡开始跟我讲一些他小时候与这草有关的回忆,我一直默默听着,脑子里不时回想起曾在大学后山坡上发生的那些事,我曾跟弦坐在那山坡上谈到过将来,那是一次惆怅的谈话,我预感到与弦没有明确的未来,深感凄然,那时候,我就在那山坡上不时闻到这野芹的味道。我看着俊凡,听他说话,听着听着,当微风裹挟着那味道再袭来时,我便做了一个决定。我认定这也是一种缘分,他伴着野芹的味道飘至我面前,给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我决定赌一赌,开始新的感情生活。”

子秋伸手过来,扶住我的肩头,欣然已停止了哭泣,我们一同望着湖面,长时无语。

一阵阵微风吹来。

“你们闻到了吗?那味道来了。”我凄迷地说道。

她们都沉默不语。

半夜的时候,我感到外厅的大门开了,有人进来了,然后听到断断续续的人声。过了一会儿,睡我身边的子秋轻轻起身来,她下了床,摸黑轻身走到门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关上门后,屋内恢复了寂静。我从床头柜上摸来手机,看了看时间,十点四十三分。

子秋出去后,我再没睡着过。我知道一定有人来了,要么是冯军,要么就是我家里人,我不想出去面对他们,他们也定是不想来打扰我的,我们就由那扇门分隔着。一个人隔离在这间房里,亲近的人们就在外面,只一墙之隔,但我内心深绝的孤独感早已弥漫整间屋子。我有些厌恶自己,不能理解何来这等不识好歹的疏离感。面对垂手可得的关怀与信任,我竟有些漠不关心,或是不忍接纳,更或是觉得沉重而有意疏远。

我睁着眼,盯着窗外黑夜中的湖面,偶起波光,那是映在上面的月亮之光,宁静深邃。我突然真切地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与俊凡也是被安排在这样的一个套间里。他睡在隔壁间,我则躺在床上思绪纷乱。那时候我知道弦已结婚,欣然在一次聚会中,为了敲醒执迷中的我脱口而出的。那段日子很不好过,我过着魂不守舍的生活,除了工作之外,不得不消磨的时间几乎全是虚无飘渺的。我想憎恨自己,恨自己当初的自私与懦弱,恨自己如今的不争气。我在人前压抑内心的狂乱,人后却无端地低声嘶叫,我常在夜里将头埋进枕头,用力堵住自己的嘴与鼻,想要生生闷死自己一般,直到大脑膨胀,全身血液开始沸腾,感到眼泪即将奔涌而出了,才离开枕头,大口喘气,边喘边哭,并伴着浑身颤栗,无法扼制的悲伤裹挟着无尽的惆怅,一浪接一浪地袭卷而来。

那一晚,我想到自己所受的痛苦,突然想要逃避摆脱,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帮我解脱出这无明之境。俊凡来敲我的房门时,我有种被电击的感觉,我脑海产生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抛散不开。我打开门,他显得有些腼腆,又像是被什么力量所困扰着,若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今夜就活不了。他迟疑着,我退了两步,他略感诧异地看了看我,我转过身朝床边走去,为他留出一条空径,他领悟其意,走了进来。

我们都侧躺在床上,同朝向落地窗,他从我身后抱住我,我没有拒绝。我以为他会要求,但他没有,只是那样静静地抱着我。他呼出的气息,轻轻掠过我的颈间、耳根,痒痒的,麻酥酥的,扰得我心间荡漾。他越抱越紧,将手移至我的胸前,开始抚摸我。我以为我会反感、排斥,但我没有。最后他停下了,我有些奇怪,他轻声说,留到以后吧,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的。就在那一刻,我的决定被巩固了下来。

我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听见他们在谈话,似乎是在对我天亮后要不要出庭一事在讨论着。我感到他们的讨论其实有些激烈,但因害怕惊扰了我,都不得不压低着声音。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头脑非常清醒地思索了一阵儿,然后拉开了门。

客厅里坐着四个人,冯军与大表哥都来了。

他们都惊诧地朝我看来。

“天亮我就回去,检察官要求我一早就去法院,她要在开庭前跟我见面。”我说道。

“不行,你不能去。”欣然断然否决。

“我必须得去。”

“我问过一个律师朋友,你可以要求不亲自出庭,只要出具书面证词。”冯军说道。

“我认为这样可以,你还是不要亲自出庭的好,我听说开庭时可能会有媒体去,这个案子很受关注的,你不能出现在法庭上,你不能再被曝光了。”大表哥皱着眉头说道。

“他们可以拘传我的。”我冷冷说道。

“考虑到案子的特殊性,你向法官请求不出庭,我想不是不可能获得许可的。”冯军低沉的声音。

“对,这个案子太特殊了,你不能去冒这个险,一旦你出现在法庭上,一定又会成为攻击的对象的。”欣然抢白道。

我看向子秋,只有她一言未发。她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便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子秋,你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应该出庭?”

欣然转过脸去盯着子秋,带着一种固执的神情,似乎要对子秋形成一种威慑。

“子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又说道。

子秋慢慢朝我看来,故意回避着欣然的目光。

“你得勇敢地面对你自己,去法庭陈述事实是对你最大的考验,如果这一关你能挺过去了,那么对这件事情的免疫力,你一定会大大提高,我相信无论外界的抨击有多么剧烈,从你个人的角度来说,你的内心会变强大的。”

我与子秋对视着,她目光中的一切全在我眼前化为灰白,我一心只想着一个念头。

“什么免疫力?子秋,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你知道吗?她会被击垮的,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搞心理研究的,难道你想象不出这样做会给她心理上造成的影响吗?”欣然有些激动了。

“欣然,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但我想你所担心那些问题,可能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了。”

“你什么意思?”欣然万般不解地看着我。

“我想见他。”

“什么?”

“我想见俊凡,这几个月来我都没有机会见到他,这是个机会,我可以见他了。”

“你疯了?你以为在法庭跟他见面是好玩的吗?”欣然几乎是惊呼道。

“欣然,你别太激动了,我们应该尊重莫菲自己的想法。”冯军拉了拉欣然。

“好了,你们都别争论了,也都不要为我担心,我决定了,我要出庭,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说完后,我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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