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七岁相识并进入对方的生命,然后再也走不出来。
他看着窗台上绿色的生命,生机勃勃,旺盛而持久。他突然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出声来。轩推门而入,看到这样的笑容,怔了一下,然后站在一旁,不发一言。这样的女孩是他所能接受的,她懂得如何与他相处。
轩知道他是不能去爱的,这是她的聪明之处,也是她的悲哀之处。相对于那些盲目自是,自以为可以得到他的爱而故意在他面前故作姿态的女人来说,她知道一些事的不可能。可是,她的绝望在于她同样不可救药的爱上课这个男人。
她遇见他的那年,她十岁,他二十五岁。她被赌博的父亲虐打,正赶上他去做推销,看到棍棒下四处逃窜的她。他冲过去把她的父亲打倒在地。她死死地拉住准备离开的他。然后,他带着她,回了家。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他赚钱,养她,供她读书。
他们之间只有很少的对话。和他生活的十年,她没见过他的任何朋友。除了他,她不再认识的任何人。只有他,相依为命。她喜欢“相依为命”这个词。她知道这是属于她的幸福,仅仅是她一个人的。
他并不知道要如何与人相处,以社会的方式。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任何人。他没有办法以理所当然的姿态来生活。他如此孤单。即使是身处人海,仍然是空荡荡的,不知所措的孤单。
他和她在一起生活十年,可对他来说,这仍是一个人的十年。他进入不了他人的生活,也没办法让他人踏入自己的领地。他对未知的恐惧使他对外界时刻保持警惕,不肯轻易靠近,亦不让别人靠近。对自己的保护近乎病态。从十三岁开始,便如此保护着自己。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学校。他们见面。马路边,不时有运煤的车子经过,卷起漫天的黑尘。他侧过头去看她的脸,沾满灰尘的脸,在傍晚的阳光下,显得疲惫。
“我们走吧,”她说,“我想离开,和你一起离开。”
“我会离开,子爰,但我想一个人,是的,子爰,让我一个人。”
她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他看着她走远,她一直没有回头。
他不知道这次离别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执意要从她身边走掉。他知道,她不会挽留,不会多说一句话。过去他恨她的冷漠,她从来不说任何让他感觉踏实的话。她不肯轻易付出感情,去任何人都如此。他也不例外。
七岁时他遇到她。她坐在田埂上,将爬到她身上的大蚂蚁一只只弄死。他指责她的残忍,她冷淡的说蚂蚁冒犯了她,就该死。他坐在她旁边玩起了泥巴,她看着他,然后带他去小溪里捉小鱼和螃蟹。
他们很晚回家,父亲责骂他。她躲进了房间。
第二天,母亲把他们送到学校。离开的时候再三叮嘱他照顾好妹妹。
母亲是家中的长女,聪明大方,颇受家人喜爱。而她妹妹的出生粉碎了长辈想得到男孩的心愿,从小便受到冷落。她妹妹对此颇有怨结。在母亲风光出嫁的那一天,她妹妹和同村的一个男人走了。她的父母又恼又气,不肯去寻找这个让他们蒙羞的女儿。几年后,她妹妹突然回来,两个人。只是,另一个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个孩子。她的父母几经岁月的磨损,终是对女儿的想念多过了气恨,也就接受了这一切。只是她妹妹已是熬得满身疾病,短短几年,便离开了人世。因为觉得对妹妹有所亏欠,于是决定将妹妹的女儿接到自己家,要将她抚养成人。妹妹所缺失的爱,她想要给她的女儿。
子爰很少说话,随她妈妈姓王。她从不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父亲,她的母亲也从未提起过离家数年的生活。所以,关于她的父亲和那几年发生的事,没有人知道。
他再一次在头痛中醒来,看到要穿戴的衣物已经摆在床边。他迅速地穿戴好。在从卧室去洗手间时,闻到了玉米粥的香味。他突然想要成家。他在吃早餐的时候说:“我们结婚吧。”轩拿着面包的手在嘴边停下,有那么两秒钟,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然后她答道。
她没有办法了解这个男人,但可以留在他身边仍然是她所求。如果没有办法了解,就走在他后面吧,按他的步伐走。她想,这样至少不会迷失方向,走向他的方向。
她在内心暗自高兴,可不动声色。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卑微。尽管从一开始她就以卑微的方式来到他的身边。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地位,在他心中的地位。现在,她依旧明白他并不爱她,可他要取她。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如果注定没有事实,那么有个形式,也就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是欢欣的。
他们一同去上班。一路上依旧沉默。她看着他车上那个已经褪色的中国结发呆,与其他中国结不同的是它的颜色是紫色的。很漂亮,看得出,结此结的人很用心。王子爰,她见过她。她知道,她从未曾消失。
离开学校后,他一直与她保持联系。他去一个地方便会告诉她地址。他们需要彼此牵系,他离开她,却不敢放开她。她给他写信,用植物的汁水写。她一直喜欢揉搓植物,将植物内的绿汁挤在手上。他不喜欢她这样,他不喜欢这样残忍的女孩子。他从七岁开始不再养动物和植物,他不想直面死亡的真相。他,从不给她回信。
她从初中开始要求留宿学校。母亲苦苦劝她,她不为所动。她不喜欢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对家的渴望让她对这个事实上不属于她的家产生抗拒情绪。她的固执最终让母亲妥协。
他帮她收拾东西,她往箱子里塞了很多书。“我这一生都要和它们相依为命,我所能依赖的只有它们。”她说,他无言以对。
东西不多,她说没有家的人是不能拥有太多东西的。因为注定漂泊,东西多了只是累赘,她背负不起。
他觉得难过。他总是为她难过,他看不到她难过,他很想就这样当作她真的不难过。“政珑,没什么好难过的,我会过得很好。”她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她的手指冰凉冰凉。他很想要温暖她,可是,他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再她的房间睡去。她在他的梦境出现,只有白色的模糊的背影。他知道是她。他张开嘴喊她,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走远,他一直喊,一直喊,喊得嗓子都哑了,可是没有任何回音。他急,急得直掉眼泪。
他在半夜醒来,在黑暗中听到大雨滂沱。她背向他站在窗前,窗外的雨发出幽蓝的光亮。“政珑,我开始不喜欢下雨天。我看着大雨落下,仿佛听见爸爸的哭泣。爸爸死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那天到现在,我一直没哭。因为老天已经为我流了一生的眼泪。
我想,我可以遗忘。”
她转过身走向他,一点一点擦干他的眼泪。“眼泪如此羞耻,政珑。”
她在他的旁边躺下来,侧过身背向他。用手抱住双脚。保持这样的姿势,她才可以睡着。
他侧过身去,背向着轩。他突然觉得自己需要婚姻,于是他结婚了。他知道婚姻可以没有爱情,但不可以没有责任。他想要结婚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可他不想逃避责任。
轩已经不再工作,他不想她继续工作。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妻子和自己在一起工作。她是他的妻子,他内心已经承认。
他带轩出席公司的宴会,他的同事纷纷向他们表示祝贺,说她幸福,娶了轩这样的女人。的确,轩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有很多人追求,但不为任何人所动。他自然明白其中缘由。他虽不愿把自己交之给外界,但对身边的一切,他都明白于心。只是,他不为她所动,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让他将自己的心交付。
他并不后悔结婚,即使不爱,一个男人总需要一个女人。他知道自己不会有爱情,他从来没指望过自己的婚姻会是爱的结晶。爱对他来说太荒唐。
他在客厅看新闻,轩在厨房做饭。新闻看完,饭便做好了。他安静地吃饭,轩做的饭很可口。他突然觉得或许这就是平常人的幸福。他该觉得幸福的,可他没有。
他十五岁离家后,很多年都没有回去。他并不想念他的父母,对家乡,他没有想念。他只是想念那个女孩,那个会在半夜惊醒的瘦弱女孩。他想念着她。
她写信告诉他,她开始恋爱。男生是从城里转来小镇的,念初三,不知不觉地喜欢上这个脾气古怪不合群的女孩。然而,男生还是提出了分手,他无法了解她的心思,只知道他不在她的心里。她只是看着他笑,然后转身离开。
“这是我的第一次恋爱,结局是我静静离开。”
后来她考进重点高中。她的学习一直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