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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一切终于过去了。

当秦风站在爸爸的屋子里,准备用钥匙打开这口神秘的箱子时,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的。似乎从父亲咽气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好好地清醒过一分钟。她的哭喊,妈妈的昏倒,挤满病房的父亲的同事和学生,太平间、花圈、祭吊、火葬场、围绕在棺木前垂泪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规模极大的追悼会……这一切一切,难挨的时光,可怕的时光,忙碌而又混乱的时光,终于都过去了。而今,只剩她和母亲在室内孤独地整理父亲的遗物了。多少天以来,她把自己陷在处理后事的忙碌中,虽然曾经扶尸呼唤,虽然曾经号啕痛哭,但是,那份凄楚和无助,还远不如现在面对这空旷的屋子时来得深切。爸爸去了!永远的去了!她发现,这个她已经试着接受了一个多月的事实,到现在仍然是那样难以接受。望着父亲微笑的遗像,她又一次流下泪来。泪水落在手背上,冰冷冰冷的。她低头抚去手背上的泪水,才发现手上还握着这把宝贵的钥匙。

箱子的钥匙是父亲临终前亲手交给她的,那个箱子是她熟悉的,父亲生前经常打开它,有时往里放东西,有时往外拿,但里面装得是什么,她和母亲却从来没有看过。如今,她终于可以打开这口神秘的箱子了。她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把钥匙交给母亲,而是给了她。也许,父亲不愿意让母亲再一次睹物思人?可是,她实在没有勇气独自面对一屋子的空旷凄凉。因此,不管父亲是否愿意,她仍拉着母亲一起来了。

母亲并不想来,她虽然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瞒着她什么,却也想不明白丈夫此举的用意。但实在拗不过女儿,她只好来了。母女俩刚从床下搬出箱子,母亲的泪就流下来了。秦风的鼻子也酸了,但她强忍住了泪水。她知道父母多年恩爱,母亲受到的打击比她要大得多。她必须坚强,才能使母亲也坚强起来。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妈,您坐一会儿,我来开锁。”她扶着母亲坐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第一眼,她看到了一件已经褪了色的棕色毛围巾——男式的。她把这条围巾捧给母亲,母亲只看了一眼,刚刚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她用颤抖的手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哽咽着说:“这,是我给你爸爸亲手织的第一件东西。”

接着,秦风又翻出了一套婴儿的服装——小棉衣、小棉裤、小帽子、小袜子……噢,这是她来到人间的第一套衣服啊!是父亲亲自采购的。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父亲的骄傲。可是如今,父亲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女儿,女儿再也见不到慈祥的父亲了。看到父亲居然还保留着这套衣服,秦风的泪也怔怔地流下来了。

还有这一件,那一件……翻着,翻着,秦风明白了,这口箱子,原来是储存情感的仓库。每一件物品,都记载着父亲一段情感。也许,父亲这一生的情感,都储存在这口小小的箱子里面了。

突然,她翻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父亲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他最喜欢唐诗,称它是古典诗歌之最。因此,无论走到哪里,他手中都会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而她家里,不同版本的《唐诗三百首》也不计其数。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从父亲珍爱的箱子中翻到这本书。莫非,这本书也记载着父亲的一段情感?亦或是,父亲太喜欢古典诗词了,才把这本书收藏进情感的宝库?

秦风用手轻轻掂着这本书,不经意间,书页中飘落出几片树叶。她急忙拾起来仔细端详:这是连在一起的两片菩提树叶,叶子已经干枯了,却还保留着几分油油的绿意。菩提树叶?一个关于菩提树的模糊的意识从秦风头脑中一闪而过。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捕捉到。可是,她却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两片菩提树叶,一定记载着父亲一段特殊的情感。

“风儿,看什么呢?”秦风一惊,忙抬起头来,母亲一双焦急而忧伤的眼睛正紧盯着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两片菩提树叶交给了母亲。母亲似乎也没有见过这东西,拿到眼前,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突然,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风儿快看,这上面还有字呢!”

秦风一下子跳起来,劈手夺过这两片树叶,情急之下竟把树叶弄出一个小小的缺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着急,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应该让母亲看到这上面的字。然后,她急忙扫了一眼。真的有字,每一片都有字,而且都是同一句话。她不知不觉就念了出来:“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是父亲的笔迹,没错。

“噢!”母亲长吁了一口气,语气中竟有些欢快,似乎这两句诗解开了她心中的一个疙瘩,“王绩的《野望》,寓知音难求。文人嘛,就是这样。你爸爸大概在怀念哪个好朋友吧。”

秦风呆呆地听着母亲的话,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反复地看着这两句诗:“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采薇?采薇?薇?薇?噢,难道,难道父亲在怀念她?

她忽然想起了父亲病重时的情景。那时,母亲身体也不好,护理父亲的工作就完全落在了她的身上。父亲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时,他总是强忍疼痛,决不发出一声呻吟,有时还和她开一两句小玩笑。可是在昏迷的时候,秦风却清楚地听见他经常呼唤出一个名字:“小薇!小薇!”小薇?小薇是谁?她不得而知。她问过清醒时的父亲,可父亲总是笑而不答。有一次,她甚至对父亲说:“你是不是想见见她?我替你找她去。”父亲听后,沉默了半晌,长叹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那时,她没有过多在意这件事,何况父亲的朋友,学生,同事中,不知多少人的名字里面带“薇”字,她也不知道父亲说的是“小薇”,还是“小微”、“小威”、“小伟”、“小巍”,甚至是“小魏”、“小卫”……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本地还是外地人,如此大海捞针,叫她上哪儿去找啊?可如今,她看到这个“薇”字,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想起了父亲摇头时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包含着对一个人的刻骨思念。但父亲的头,却摇得那样坚决。难道,那个让父亲在最后的岁月里念念不忘的人,就是这菩提树叶的主人,诗中的那个“薇”吗?

蓦的,她打了个寒战,刚才在头脑中一闪而过的,关于菩提树的模糊印象,现在一下子变得清晰了。

是的,这是父亲临终那天发生的事。那时,她和母亲一刻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病房里站满了人,就连外面走廊上也站了不少人。人虽多,但很肃静,所有的人都在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只有大大小小的花篮里各种鲜花发出的,淡淡的香气在病房里飘散。父亲就那么平平静静地躺着,眼睛半睁半闭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里有些迷惘,有些困惑,好象他正不懂,不了解自己将往何处去。秦风不胜凄然,她终于感到了死亡对每个人的威力,连一向刚强豁达的父亲,此时也摆脱不了对死亡的恐惧。

这时,护士长又送来了一束鲜花,一束与众不同的鲜花——大片大片的菩提树和枫树的叶子夹在一束普通的野花之中,与其说是买的,不如说是自己采的。护士长伏在父亲的耳边,轻声说:“秦教授,有人给您送花来了。”父亲的眉头轻轻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开始涣散的神智。他的目光落到了那束花上。忽然,他那连续几个小时毫无生气的眼睛,竟放射出异样的光彩。他开始焦急而吃力地在人群中搜索,好象在寻找那个送花的人。终于,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处,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力气说出来。然而,秦风发现,父亲的眼神不再迷惘了,不再困惑了,而是充满了喜悦。此刻,父亲已经不再害怕死亡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注入了他的灵魂中,使他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甚至微微地笑了,笑得是那样欣慰。秦风不胜诧异,她想看看给父亲带来勇气的送花人到底是谁,可就在这时,父亲的头一歪,去了……

如果不是紧接着撕心裂肺般的悲痛,秦风不会很快淡忘这件事。但是如果不是这两片菩提树叶的提醒,她也不会轻易想起这件事。这件事就像一阵风,倏然而过,如果没有发现这两片菩提树叶,这阵风也许就倏然而逝了。可如今,这阵风带给她和妈妈的,会是什么呢?那个送花的人,很可能就是让父亲刻骨思念的“小薇”,菩提树叶的主人。小薇?这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啊!而这个名字又那么陌生。难道,父亲会瞒着母亲和她,与别的女人……她不敢想下去了,也不能想下去了。更重要的是,无论怎样,这件事都不能让妈妈知道。如果这阵风真会带来一场风暴,她相信她会挺过去,而母亲,却无论如何也挺不过去了。可是,她真的要独自面对和抵挡一场风暴吗?

“怎么了,风儿,哪儿不舒服?”母亲关切地问。秦风一惊,自己发了多长时间的呆了?她勉强对母亲笑了笑,说:“我是有点不舒服,妈,咱今天别翻了,以后再说吧。”母亲点了点头,的确,这样一件一件地翻看丈夫的遗物,对她来说实在是件残忍的事。等到她能承受得了的时候再说吧。

晚上,秦风失眠了。父亲去世后的一个多月,她只感到悲痛,而今天,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在她心目中,父亲一直都是很高大,很完美的。如今,这个高大完美的形象有些动摇了,而这形象是不能动摇的!多年来,父亲是她的偶像,偶像的粉碎,是人生极大的悲哀,而预感到偶像的被粉碎,是人生最大的恐惧。秦风,她不崇拜伟人,不崇拜明星,只崇拜自己的父亲。父亲是她的图腾,是她人生的最高理想。哦,让她做个可怕的假设吧,如果父亲的形象真的粉碎了,她不仅会感到悲哀,而且会感到耻辱。她甚至觉得,自己即使能生存下去,以后,她也不会再相信世间任何美好的情感了。

父亲会背叛她和妈妈吗?他会和那个叫“小薇”的女人有不正常的关系吗?这些在白天想都不敢想的问题,此时都像走马灯似的在她头脑中盘旋。她努力地思考着,可是,越思考越觉得混乱和惶恐。她甩甩头,极力想把这些问题甩掉。是啊,这是何苦呢?父亲已经去世了,那个“小薇”似乎也不想找麻烦,别人(包括妈妈)也不知道,自己又何必苦苦追究呢?再说,万一自己想错了呢?那个“小薇”,也许根本不是女人,也不是那个送花之人,更不是菩提树叶的主人,自己只是小说看多了,在编故事呢!想到这儿,她的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可是,父亲昏迷时的呼喊,临终时的微笑,又马上回到她的头脑中,这些影象如同电影中变形的特写镜头,交叠着向她扑了过来,一起在她耳边狂呼:“不许欺骗自己!”能让父亲在病重时刻骨思念,能让父亲在临终时摆脱恐惧,能让父亲觉得“相顾无相识”而“长歌”怀念的人,会跟父亲只有一般的关系吗?

“不许欺骗自己!”“不许欺骗自己!”这是谁说的话呢?哦,是父亲。从小,父亲就教她敢于面对现实,哪怕现实是多么残酷。她还记得父亲临终前的一个星期,曾拉着她的手说:“风儿,你是一个不爱面对现实的孩子,但是,记住,逃避现实决不能解决问题,不久之后,我会弃你而去,你一定要学习面对现实,学习独立,和——变成大人。”是的,她是个不肯面对现实的孩子,因为她有一个好父亲一直在指导她,帮助她,保护她。而现在,父亲去了,她真的该长大了。哦,父亲,您是否知道,女儿要面对的第一个现实,竟是粉碎您在她心目中高大完美的形象。多么残酷的现实啊!秦风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额头滚烫!天,再想下去,自己的头该炸了吧!

月光照进了屋子,淡淡的,其中一束正照在父亲微笑的遗像上。“面对它,面对它!不要在自欺中生活!”冥冥中,秦风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哦,父亲,这是您在教导我吗?好吧,她咬咬牙,对自己说:“明天,我一定要把这一切弄清,哪怕要面对最可怕的情况,我也要弄清的。”她决定了,她宁愿被更大的痛苦所粉碎,也不愿在自欺中生活。可是,在做出这个决定后,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第二天,秦风就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首先,她到学校查阅了父亲带过的研究生的名册,结果里面竟无一人名字中带有“薇”字。

然后,她又以如下的借口向父亲的朋友、同事打听:“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本书,封皮坏了,只看见下面一个‘薇’字,可能是我父亲向别人借的书。我想把它还给主人。你们知道我父亲认识的人中,谁的名字带‘薇’字吗?”结果,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他们不知道父亲有这样的朋友。放下最后一个电话,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秦风叹了口气,如果她的猜想不幸属实,那么父亲与那个女人的关系可真够隐蔽的了。

晚上,背着母亲,她再次翻动了那口神秘的箱子,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解开她心中的谜团。终于,在箱子的底部,她发现了一个笔记本。那是一个普通的,却很厚实的笔记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了,看来是很久以前的事物。秦风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这是父亲的日记!一定是!这,就是打开迷宫的钥匙!她哆哆嗦嗦地拿出笔记本,双手颤抖得几乎不能打开本子。天哪,父亲的日记中,究竟会记载些什么呢?

秦风定了定神,平静了一下狂跳的心脏,终于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那发黄的笔记本。在扉页上,她看到这样几句话: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在这首诗的下面,又有一行小字:“无一物中藏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

这几句佛家的偈语,和那一行批注似的小字,究竟在表达着父亲怎样的情感,秦风不得而知。但直觉却告诉她,这本日记,一定与菩提树叶,与那个神秘的女人有关。她连忙翻开了第一页,于是,她看到这样几句话:

“悄悄的你走了,

正如你悄悄的来。

你挥一挥衣袖,



秦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徐志摩的诗!只不过把其中的“我”字都换成了“你”。这个“你”是谁呢?是那个“薇”吗?她又看了看日期:“1990年7月2日”。哦,十年之前的事了。这么说,那个“薇”早在十年前就离父亲而去了?父亲的这本日记,就是记载自己对她的相思之情?秦风忽然觉得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她一直在寻找现实,可是当现实一步步逼近的时候,她却突然有一种想逃避的冲动,与其说不敢面对,不如说不愿面对。笼罩在现实上面的迷雾虽然让她难受,但拨开迷雾后的现实,是不是会让她更难受呢?她真想一下子把本子合上,甚至,把它烧掉。可是,抬起头,她看到了父亲的遗像,一阵酸楚又涌上心头。“现实,总是要面对的。”咬咬牙,她又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翻着,翻着,秦风逐渐感到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些偏差。首先,这不是一本日记,里面除了第一页外,都是一些古代的诗文,似乎父亲是在借古人之绝唱,发自己之幽思。其次,这些诗文中,抒发思念之情的并不多,大部分是人生的感悟和自己的信念。可是,凡是抒发思念之情的诗文,里面的调子几乎都是相同的。尤其是父亲得知自己生病后,这种思念之情愈加强烈。其中一页,父亲引用了曹组的《点绛唇》:

“云透斜阳,半楼红影明窗户。暮山无数,归雁愁还去。十里平芜,花远重重树。空凝伫。故人何处?可惜春将暮。”

还有一首欧阳修的《玉楼春》,表达得更为明显: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竟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在这首词中,父亲把“渐行渐远渐无书”一句,改成了“渐行渐远竟无书”,似乎在说明分别十年后,两人竟没有通过一封信。父亲根本不知道那人的下落。可是,“故人何处?可惜春将暮。”父亲是希望在有生之年,再见上她一面。这种愿望越到后来表现得越强烈。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父亲写下了李清照《闺思》中的一句话:“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从日期上看,是父亲入院前一天写的,可能由于疼痛,笔迹有些颤抖。在这句话的后面,父亲又加上了苏轼《江城子》中的一句词:“不思量,自难忘。”

秦风慢慢合上本子,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看了这么久,她需要安定一下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了。她大体上理清了事情的轮廓:父亲与一个人感情很深,这个人早在十年前就离他而去,音信全无,因此父亲的思念也就绵延至今。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渴望见上她一面,但苦于不知其下落,一直未能如愿。未能如愿?真的未能如愿吗?秦风想起了父亲临终时那欣慰的笑容,想起了那束神秘的鲜花,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个送花人,就是父亲一直思念的人,就是父亲渴盼见到的人,就是父亲不停呼唤的“小薇”,就是菩提树叶的主人!只是,她是谁?她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同父亲是怎样认识的?后来为什么又离开了父亲,走得那样干脆,以至音信皆无?她又是怎样知道父亲生病的消息的?难道,父亲不知道她的消息,她却在暗中一直关注着父亲吗?无数问题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糟糟的麻。秦风终于体会出李后主那句“剪不断,理还乱”的滋味了。而这一切一切问题中包含的答案,也许比问题本身还要另她畏惧。可是,现实总是要面对的,当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小姑娘,秉承父亲的教诲,用滴着血的心,一点点地探寻父亲留给她的,或许很残忍的现实时,她心中那份无助的凄楚和无奈的痛苦,对她将是怎样的折磨啊!秦风忽然想到,父亲把箱子的钥匙交给她,是否就是让她去面对和接受现实的考验呢?哦,父亲,你给我的,是怎样一份现实啊!她喝了一口茶,很苦,一如她苦涩的心。而那颗苦涩的心,刚刚做出了一个更苦涩的决定:明天,她要去医院找那名护士长,她一定要弄清,如此占据她父亲情感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再次打开本子,想了想,又从《唐诗三百首》中拿出了那片菩提树叶,夹在了本子中。

第二天一早,她就找到了那位护士长。护士长对那个送花人倒记得很清楚:“哦,是个高个的姑娘,二十四、五岁吧,梳着马尾辫,穿着纯白的羊绒套装,白衣白裤,长得挺文静,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她说她是秦教授的学生,想看看秦教授,但人太多,所以让我把这束花送进去。等到我把花送给秦教授后,刚一抬头,看见她已经进了病房,就站在离秦教授不远的地方。我刚想跟她打个招呼,就在这时,秦教授……”

“谢谢您,护士长。”秦风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匆匆告辞了。再次回忆父亲临终时的情景让她心中充满酸楚的情绪。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她不能再听下去了。

走在大街上,触到深秋那已经有些冰冷的空气,她才慢慢地冷静下来。她开始思索护士长的话。噢,果真是个女人,一个很文静,很有味道的女人。白衣白裤,高个,马尾辫,让她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女人?哎,不对,白衣白裤,高个,马尾辫……噢,她见过这个女人,真的见过,一定见过!

一个模糊的记忆忽然变得清晰起来。那是在父亲遗体告别仪式上,在低沉的,凄惨的哀乐声中,一排排的人向父亲的遗体鞠躬,向她和母亲慰问。她呆呆地站着,麻木地和那些她多半还不认识的人握手。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她已经不能思想,也不会思想了。可是,当大厅的人渐渐散净的时候,她还是发现有一个人,有一个姑娘还迟迟不肯离去。那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高个子姑娘,穿着白衣白裤,眼睛红红的。她一直在望着父亲的遗体,泪珠无声的,默默的从眼中滚落下来。当她发现大厅里除了家属和工作人员外,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开始向外面走去——是一步一步的,倒退着出去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父亲的遗体。等到快退到门口时,一声无声的呜咽,恰似夏天的闪电那样,强烈地震撼了她的全身,她连忙用手帕捂住了嘴,好象要捂住即将爆发出来的如雷的哭声,一扭头,她跑出了大厅。

白衣白裤,高个,马尾辫,没错,肯定是这个姑娘!如果与父亲没有深深的情感,她决不能如此在告别厅里迟迟不肯离去。她,一定就是父亲思念了十年的“小薇”。可是……秦风一惊,不对啊?这个姑娘只有二十四、五岁,而那个十年前离开父亲的女人,怎么说,也得三十多岁了。那么,她不是“小薇”了?可是,她却知道菩提树叶,她一定与“小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她同自己一样,是父亲的……秦风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太可怕了。天,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是不该有的啊!她感到头疼得厉害,各种想法在她头脑中翻江倒海似的互相冲撞,简直使她的头快要裂开了。哦,让这种折磨快些结束吧!再这样下去,她会发疯的!

她忽然在街上急速奔跑起来,不管路上的行人怎样看她。她跑着,不分方向地跑着,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她只知道,她需要发泄,需要让自己的痛苦,自己的烦闷,自己的哀伤,都随着那大口大口的呼吸,一起发泄出去。风,呼呼的在她耳边刮着,哦,跑吧,跑吧,最好跑到天边,跑到一个没有人烟,没有现实的地方去。

终于,她筋疲力尽,停了下来。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跑到天边,而是跑到了坐落在紫萱山山坡上的W大学门口。噢,W大学,那是父亲终生从教的大学,也是自己刚刚考上的大学!她对它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小时候,她就牵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在校园里玩耍。长大了,她也常常到校园里散步。校园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她的足迹,也留下了父亲的足迹。她记得,当她第一次由父亲牵着,一步一歪地来到这所江南最著名的高等学府时,那些身为讲师、教授的叔叔伯伯们就开玩笑地对她说:“风儿,上学来了!”可如今,她真的以优异的成绩实现儿时的宿愿时,却与这所大学陌生了。从父亲暑假病重住院开始,她就很少踏进这所学校的大门。先是衣不解带地照顾父亲,然后又忙着处理后事,安抚母亲。再后来,是她自己不敢来,不愿来。校园中的一草一木,都太容易勾起她对父亲的思念。她不知道,在如此睹物思人的氛围下,她是否能安下心来学习。好在这是父亲的学校,父亲的中文系,她没有除名的危险。校长曾亲自拉着她的手说:“风儿,什么时候来上学都可以,学校随时欢迎你。”噢,同学们的军训已经结束了吧,该上学了,否则,功课落下得太多了。看着气势宏伟的校门,看着由国家教育部部长亲自题写的校名,她长叹了一口气。久违了,W大学!

沉思着,她走进了校园,盲目地,习惯性地向前走去。她不愿意碰到熟人,不愿意再次被慰问、被同情、被揭开自己尚未愈合好的伤疤。好在,此时是上午,学生们都在上课,校园里很安静。这熟悉的环境,这宁静的学院氛围,多少平静了她那颗狂乱的心。她就这样走着,走着,自己也不知要走向哪里。

渐渐的,她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挺立着一棵高大茂密的菩提树。哦,自己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是校园最偏僻最冷清的一个角落,她敢说,学校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所在。可是,这却是父亲的小天地。尽头的那棵菩提树,只要拨开那一直垂到地面的,虬然交错得密不透风的树枝,就会看到一个不知何年何月建造的小长凳。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尚读小学三年级的她,在校园里追逐一只到处乱窜的野猫时,误打误撞到了这里,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长长的叹息,于是,她在这里发现了父亲。

“爸爸,您在这里干什么?”她好奇地问。

“是这样,”父亲慈爱地,意味深长地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个空间,在这里他可以远离社会,远离尘世,远离人群;他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沉思默想,可以大声疾呼,可以痛骂,可以高歌,也可以静静地舔自己的伤口……在这里,他的心灵才是自由的,他才能找到一个完整的自己。”

“那,这里是属于您的空间了?”

父亲沉思了半晌。“是的,现在,它是我的了。”

“也是我的吗?”

“不,它不是你的。你有你自己的空间,将来,你会找到的。”

……

泪珠又一次在秦风的眼眶里打着转。和父亲十年前的对话,仍清晰地回荡在她的耳边。那时,她对父亲的话一知半解,就是因为父亲说这里不属于她,她就赌气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可是今天,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景物依在,父亲的话语何在?父亲的叹息何在?

“唉——”她的耳边竟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是谁?”秦风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惊跳着,脸色发白,嘴唇轻颤,而心脏紧缩了。“是谁?谁在这里?”她又问了一句。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风吹过菩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更害怕了,只觉得头皮发炸,汗毛孔都张开了。“爸爸!爸爸!是您吗?是您在这里吗?”她呼喊着,寻找着。而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声:“在这里吗?在这里吗?在这里吗?”这寂寞的,空洞的,单调的回声更增添了她的惊悸和恐惧。她的脸色更白,眼睛睁得更大,她感到浑身颤抖。而在惊悸和恐惧中,她更感到了一份绝望和悲切。猛然,她冲着天空,震颤着,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到:“爸爸!是您在这里吗?您回答我!回答我!!我受不了了!实在受不了了!爸爸,请您不要在折磨我了!爸——爸——”

突然,菩提树那虬然交错的树枝分开了,从绿色的枝叶中走出一个人,一个白色的幽灵。秦风吓得倒退了几步,失声喊到:“爸爸,真的是您?”

“风儿,别怕,不是你父亲,是我。”

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秦风定睛一看,哦,不是父亲,只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子,白衣白裤,高个,马尾辫……天哪,是她,原来是她!秦风揉了揉眼睛,没错,是她!医院里神秘的送花人,告别厅里伤心的姑娘。众里寻她千百度,她竟然在这里,竟然叫出了自己的小名!她怎么会在这里?在属于爸爸的空间里?她仓皇地向四周望望,菩提树,菩提树,这里也有菩提树!自己怎么会把这里的菩提树忘了呢?是啦,十年前的记忆了。十年!居然是十年!正好是十年!自己是个多么糊涂的人啊!“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秦风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冒了出来。

“我是秦老师的学生,”她不疾不徐地回答,“以前上学时总听秦老师谈起你,听得都熟了。这个地方,是我在这里学习时经常来的地方,这一次出差到了母校,自然要到这里来看看。”

噢,属于父亲的空间,居然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秦风看了看对面的女子,她是父亲的学生,那么,她不是父亲的女儿了?“你是哪一届毕业的?”

“90届。我今年三十三岁。”

三十三岁,长得至少年轻十岁!秦风回想起父亲笔记本上的日期——1990年7月2日,那正是她毕业的日子呀。“你是爸爸的研究生吗?”

“我是研究生,但不是秦老师的研究生。我毕业后,在北大读研究生,攻读古典文学专业,后来又攻读博士。”她的声音依然是柔柔的,轻轻的。

在W大学毕业,居然不在父亲手下攻读研究生,而去跑北大读书,这样的事秦风还是头一次听说。秦风知道,父亲有个怪癖,从来不记学生的名字(研究生除外)。而她,居然不是父亲的研究生。哦,对了,她的名字,自己居然忘了问她的名字了。她究竟是不是那个“小薇”?问了名字,就等于走进了现实啊!想到这儿,秦风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擂鼓,血液全往头脑里冲。“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个女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慢地,清晰地说:“我叫商采薇。”

即使是一万门大炮在秦风耳边一起发射,也没有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引起的震撼更大。采薇!采薇!采薇!采薇!这个名字伴着菩提树叶,伴着父亲昏迷时的呼唤,变成了一阵疯狂的雷鸣之声,震动了她每根神经,每根纤维!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再也没有怀疑了,再也无须证实了。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正是父亲苦苦思念了十年的人,正是父亲在最痛苦的时候热切呼唤的人,正是临终时带给父亲巨大勇气和力量的人,正是她——商采薇。

秦风的头脑里掠过一阵剧烈的晕眩,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都在摇动,都在颤抖。她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正在塌方。这居然是现实!真的是现实!多少天来,她怀疑过,甚至在理智上“肯定”过这个现实,但是,在潜意识中,她却一直希望通过自己疯狂的寻找,找出一些什么,来证明她的怀疑是错误的。可是,何其不幸,这居然是真的!她的视线模糊了,她的头脑混乱了。冥冥中,她觉得一个人抱住了她,一个轻柔的,焦急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风儿,你怎么了?你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多好听的声音啊!那么轻,那么柔,却给人以巨大的安慰。秦风在这样的声音中,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清晰了。可是,当她抬起头,看清了抱着她的人的面孔时,所有的痛苦又都回来了。“走开!”她一下子推开了那个人,“我不要你的关心!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的照顾!”挣扎中,一个东西从她怀中落下,她低头一看,是父亲的笔记本。自己什么时候把它带来了?拾起本子,抬头看看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恨。她恨她!是她,夺走了父亲的情感,粉碎了父亲的形象,她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你叫商采薇,是吗?”她说着,惊异自己的声音竟这么冷酷,“好,你告诉我,你和我爸爸,究竟是什么关系!”

商采薇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我和你父亲……”她退避地,含糊地说,“我,是你父亲的学生。”

“学生,仅仅如此吗?”秦风逼问着,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一个普通的学生,能让我爸爸苦苦思念了十年吗?能让我爸爸在病床上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吗?能让我爸爸‘不思量,自难忘’吗?能让我爸爸认为知音难求而‘长歌怀采薇’吗?你说,能吗?能吗?”

“你说什么?”商采薇的声音有些发颤,“你说,他在病床上喊我的名字?你说,他思念了我整整十年?”

“我宁愿不是,宁愿不是!不幸,这是事实。”秦风把手中的笔记本往她的怀里一扔,“你自己看,这就是爸爸十年的相思!”

商采薇连忙接住了本子。她的神情是奇异的,眼里流动着一抹特殊的光华。她颤抖着打开了本子,自然的,她先看到了本里夹着的菩提树叶。“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她轻声读着,眼中蒙上一层水气。然后,她一页一页地翻着本子,看着,看着,那层水气终于凝结成两滴泪珠儿,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几页过后,她合上本子,抬头仰望着蓝天。她的眼睛变得又光亮又澄澈。她的嘴唇颤抖着,唇边浮起一个好美,好动人的微笑,脸上绽放出喜悦的光彩。她喃喃地,用梦一般的声音说:“秦老师,他真的没有忘记我,他真的在思念着我。”

岂止没有忘记?岂止仅仅思念?秦风看着她那惊喜的,激动的面孔,不知为什么这么不是滋味。商采薇,你是胜利者,你离开了父亲,竟还能牢牢占据他的情感,你自然骄傲!可是,你给我,给妈妈带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伤痛和耻辱!她委屈,也替妈妈委屈!想到这儿,一阵不可遏制的愤怒,终于从秦风的胸膛中爆发了:“商采薇,你和我爸爸,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告诉我,你赶快告诉我!否则,否则……我,我问爸爸去!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我……”那种眩晕的感觉又袭来了,她摇晃着,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跌倒了。她想透口气,可是胸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得满满的。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面前横着无数条死胡同,她真的没有路可走了。

就在这时,一个好温暖的怀抱拥住了她,一个好亲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哭吧,风儿,好好地哭一场吧!这些天,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

“哇——”秦风真的哭了,无法遏止地哭了。这几句说到她心坎里的话,一下子拔去了堵在她胸中的东西,于是,许许多多的委屈、悲愤、无奈、痛苦、哀伤、耻辱、恐惧……和父亲去世后她所肩负的沉沉重担,都化为一声声沉痛的哭喊,一起迸发出来。她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来。她小小的肩头不停地起伏,柔软的身子不住地颤栗。恍惚间,她扑倒在一个人的怀里;恍惚间,那个人扶着她,来到了一个光线较暗的地方,为她轻轻地擦着泪……她不管,不管周围的一切,她只要好好地哭一场。她觉得,就连父亲去世的一刹那,她也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

渐渐的,秦风的哭号变成了啜泣,啜泣又变成了轻轻的抽噎。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却发现哭了一场后,自己一直被痛苦和悲伤浸泡的心轻松了不少,头脑也变得清晰起来。她慢慢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菩提树的下面(不如说里面),正伏在刚被自己痛骂过的商采薇的怀里,商采薇正静静地,关爱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身,向四周看了看。哦,这真是个好地方。长长的,密密的树枝为他们搭成了绿色的屋顶和四壁,外面的人根本不能发现。而里面并不阴暗,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射进来,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圆形的小光斑。难怪父亲那么喜欢这个地方!她又仔细打量了面前的商采薇,突然发现她长得很……很有味道。她并不算美,但那高挑的身材,白皙细腻的皮肤,深沉清亮的眼睛,以及唇边那个恬淡的,若有所思的微笑,都使她具有一股不平凡的气质。她整个人是干净轻灵的,是飘逸出尘的。秦风忽然想起父亲笔记本中摘录的朱敦儒《卜算子》中的话:“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躲。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原来,这就是为她摘录的啊!是的,她就像一枝白梅,一枝古典的,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白梅。这就是她的韵味,难怪父亲会喜欢她。秦风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不那么恨她了。是的,她不可恨,父亲喜欢的人,应该是个好女子,可是,她与父亲……秦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想要问什么。

“风儿,”一直不语的商采薇开口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听我说,我与你父亲的关系,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如果你愿意,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以我自己的名誉发誓,故事里的内容,都是真实的。”

秦风再次看了看商采薇,她的眸子清幽、明朗、坦白。“我相信你。”她说,“我要听。”

商采薇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默默地望着菩提树那交错的树枝,思绪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那个秋日的早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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