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对于采薇和秦如晋来说，都是忙碌的一个月。因为全国十大重点高校中文专业的教学检测就要举行了，参加测试的偏偏是大二的学生，测试的科目又偏偏是古典文学。这对于采薇和秦如晋，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本来嘛，先秦的语言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是最晦涩难懂的，虽然只考到历史散文部分，但面对着《诗经》、《左传》、《国语》、《战国策》等铺天盖地的文献，这些刚刚读了一年大学的年轻人，光查生字就得费一阵工夫，更别说理解那有如天书般的语句了。即使像采薇这样，从小就把《诗三百》倒背如流，把先秦历史散文读得烂熟于胸的学生，也较难把握其中的精髓。怎样让学生深入理解并驾御这些“天书”，是秦如晋的难题，怎样把这些“天书”真正弄懂吃透，是采薇和她的同学们的难题。于是，为了解决这些难题，师生们都一头扎到书堆里，一方不辞辛苦的教，另一方不厌其烦的学。古典文学课由每周的两大节增开到四大节，而寝室的灯光，也破例一直亮到半夜。
因此，这一段时间，采薇经常可以见到秦如晋，有时还会到他的办公室来请教问题。不过，两人都没再提起菩提树，也没有说过一句与学问无关的话。
是的，这是一段忙碌的时光，疲劳的时光，吃苦受累的时光。可这一切一切，都在十月二十日那天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等待成绩。大家都知道，这次考试的题并不白给，因此，等待的时光，似乎比忙碌的时光更难以忍受。
终于，在一个清新爽朗的早晨，秦如晋满面春风地走上了讲台。他从容地，微笑地，安详地站在讲台上，用那对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扫视着全体同学。他的微笑是温和而亲切的，他的目光却有镇压全室的力量，就这样站在那儿，没开口说一句话，整个教室已经鸦雀无声了。
“同学们，”他终于开口了，笑意漾在眼角唇边，“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次统考，我们班的‘古典文学’的平均分，在全国十大重点高校中，名列第一位，所有同学——都及格了！”
“耶——”教室里立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几个担心自己不及格的同学还在胸口划着十字。毕竟，这一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
待到第一阵兴奋过去后，秦如晋挥了挥手，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他微笑地望着这一群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学生，缓缓地开了口：“我知道，这一个月，你们都累坏了，你们是用数不清的汗水和无数疲劳后的诅咒换来这个成绩的，因此，我决定，为了奖励大家，今天下午，全体同学都到燕湖去划船，门票、船票，我包了！”
“秦老师万岁！”教室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欢呼声。同学们简直乐疯了，此时，在他们眼中，秦老师变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秦如晋又挥了挥手，教室里再次鸦雀无声。他调控学生情绪的本领真是世界一流的。“同学们，”他又开口了，笑意仍漾在眼角唇边，“我教了十多年书，还是第一次听学生们喊我‘万岁’，不过，”他顿了顿，“我可不想当真正的‘孤家寡人’——尤其是在今天下午美丽的燕湖上。所以，”他再次扫视了一下全室，“哪位同学愿意和我一起畅游燕湖？”
除了采薇，同学们都举起了手——有的是迅速举起来的，有的是迟疑了片刻才举起来的。
“哟，所有同学都举起了手，这可让我有些为难了。”秦如晋笑着，故意忽略了采薇那双没有举起的手，“何况，”他带着一抹淡淡的，调侃的意味说，“我知道，有些同学并不是心甘情愿举起自己的手，他们只不过怕得罪我这个‘活阎王’罢了。”
讲台下漾起了一片善意的笑声。
“因此，我要找一个真正愿意和我‘同舟共济’的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这是我刚刚领来的成绩单，还没有来得及细看，这样吧，我请班长宣布一下成绩，谁考了全班第一，谁就和我一起划船，因为，据我多年的经验，喜欢钻研学问的人，一般都不会太讨厌我的。”
同学们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挑动起来，大家都想看看到底是谁被秦老师“选中”了。采薇也集中起了精神，她知道，因为自己的入学成绩最高，她的学号被排在了第一位。一会儿，班长第一个就要念她的成绩。
班长很郑重地打开了成绩单。“商采薇，”他念到，“９６分。”
讲台下发出一片惊叹声，采薇对自己的高分也感到很意外，只有秦如晋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班长没有继续念下去，他迅速扫了一下成绩单，然后抬起头，对秦如晋说：“秦老师，不用念了，除了商采薇，班级没有９０分以上的学生。”
讲台下又掠过了一阵惊叹声。商采薇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然后，在一片近乎起哄似的喧闹声中，她听到了秦如晋那浑厚的，富于磁性的声音：“能让我认识一下这位‘状元’吗？”
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所有同学兴奋得又鼓掌又跺脚，中间还夹杂着尖叫声和口哨声。采薇红着脸站了起来，她悄悄看了一眼站在讲台上的秦如晋，见他眼角唇边的笑意漾得更深了。他正正经经地说到：“商采薇同学，我正式邀请你和我一起泛舟美丽的燕湖。”
于是，下午，采薇和秦如晋，已经坐在一条小船上，荡漾在秋日那微带寒意的燕湖湖面上了。
燕湖，位于Ｗ 市的市郊，是Ｗ市最著名的景点之一。Ｗ大学就坐落在燕湖湖畔，在采薇居住的女生宿舍楼，只要打开窗户，就能一饱湖光山色。那是一个广阔而又充满诗情画意的湖，湖的东、西、南三面，有大小山峰三十余座，著名景点几乎都在那里。听涛、墨山、落雁、白马、吹笛……只要听一听这些游览区的名字，就能想象出一幅如诗如画的美景。可是，秦如晋并不和大家一起去听涛区观那遍植的松柏，也不去墨山区赏那近百亩的梅林，更没有去拜谒楚王、屈原、李白等历史名人的遗迹，而是租了一条极窄极小的船，向几乎没有哪个游客愿意涉足的北面划去。他划船的技术是一流的，不一会儿，小船就驶出了公园的游湖区，来到更开阔的湖面上，把其他同学甩得看不见影子了。
秦如晋停止了摇橹，任小船在湖面上飘荡。他为采薇开了一瓶可乐，自己则熟练地燃起一支烟。烟是秦如晋形影不离的伴侣，采薇就曾听见他亲口对同学们说过：“我不喝不赌，生平只有吸烟这一个不良嗜好，因此，家里也不大管。”其实，戒烟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所以，采薇认为秦如晋一定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
采薇低着头，啜了一口可乐，透过长长的睫毛，悄悄打量着秦如晋。他穿着件白衬衫，咖啡色的毛背心。咖啡色的长裤，外面还罩着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沐浴在秋日金色的阳光里，他看起来精神饱满而神采奕奕。没有痛苦，没有憔悴，没有浑身的酒气，与两个月前相比，他简直是脱胎换骨一般。采薇不禁感谢起这次统考来，是繁重的工作让他这么快就摆脱了痛苦。
“采薇，”秦如晋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能不能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看我，能不能再和我说上一句话？我这条船，不至于是条‘贼船’吧。”
采薇不好意思地抬起了头。是的，自从课堂上被秦如晋正式“邀请”后，采薇一直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好难得，居然会正眼看我。”秦如晋调侃地说，他仔细打量着采薇。她穿了件白色的敞领毛衣，和白色长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白色的小纱巾。她那么爱穿白色衣服，这两个月来，他发现她穿的衣服，十件有八件是白色的。她瘦了，经过这一个月的折腾，没有人不瘦。可是，她看起来仍然清灵飘逸，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
“采薇，”秦如晋低吟到，“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
“我爸爸说过，”采薇点了点头，“他说我自幼就有些与众不同，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秦如晋一震，多么相似的感觉！
“因此，”采薇又说，“我爸爸很后悔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他的本意是想让我像商朝的伯夷、叔齐那样，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一种高贵的气节。可是，后来他说，不食人间烟火，就会少了很多人间平凡的快乐，他不希望我这样，所以他和妈妈都不叫我‘采薇’，而叫我‘小薇’。”
“小薇，”秦如晋轻轻呼唤着，“小薇，能让我也这么称呼你吗？你父亲说得对，这么一称呼你，我就觉得你不拒我于千里之外了。”
“秦老师，”采薇连忙说，“我并没拒您于千里之外，您——当然可以这样称呼我。”
“小薇，”秦如晋笑着岔开了话头，“其他人呢？他们难道没有看出你这股独特的气质吗？”
“也许他们看出来了，但他们没有您和我爸爸说得那么好听。最好听的是说我清高，您知道，‘清高’在许多人嘴里是贬义词，还有人说我孤傲，道学……太与众不同了，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我倒不太在乎这些，”采薇扬了扬长长的睫毛，竟然笑了，“其实我倒认为，没有人能够完全脱离这个世界，我只不过很少受世俗的影响罢了。”
秦如晋有些眩惑地望着采薇，这是怎样一个不平凡的女孩啊！“清高，不，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你高洁。有时，我总在想，冥冥中是什么力量，让我这个滴酒不沾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又让我在酩酊大醉中遇到了你？”
“我有时也在想，”采薇老老实实地承认，“是什么原因让我这个细致的人在那天早上竟拿错了课本，又在偷偷取课本时恰巧遇到了您？”
秦如晋大笑：“天，私配钥匙，擅回寝室，这也是你这样高洁女孩的所作所为吗？”
采薇也笑了：“我没有办法，要想好好听课，就必须违反校规，在我心中，听课比校规更重要，所以我只能……”
“舍鱼而取熊掌，对不对？”
两人都开怀大笑起来。划船之初的尴尬在笑声中悄悄溜走了。
“其实，”秦如晋说，“人生，总要面临鱼和熊掌之间的取舍，庆幸的是，每到这时候，你的决定总是迅速而果断。”
“您也是，而且，比我更勇敢。”
忽然间，他们都觉得，此刻，两个人的心灵是相通的。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让这份默契在湖面上流淌，谁都没有开口。
好久，秦如晋首先打破了沉默，“告诉我，小薇，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天课堂上的事，”采薇说，“秦老师，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如晋朗声大笑起来：“天知道，我要不这么做，你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和我单独说话了。”
采薇也腼腆地笑了。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告诉我，为什么不去菩提树下了？”秦如晋收敛了笑容，一脸的严肃与郑重。
“您怎么知道我没有去？”采薇退避地问。
“我知道，因为我天天去。”
采薇一惊，无意识地抚摸着船舷。她心里流淌着一丝内疚和惭愧，可是，她还是含糊地，退避地回答：“我……我这段时间太忙。”
“这不是真正的理由。”秦如晋又深深地凝视她，每当他这样凝视采薇的时候，采薇总觉得他能看到自己的心里去。“我要真正的理由，告诉我，你是否准备把属于自己的空间，完全奉送给我了？”
采薇无言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并不想占有属于你的空间，我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我只是想以一个客人的身份，常来拜访一下这里。莫非，”他的眼里掠过一抹受伤的神情，“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不是的。”采薇慌忙说。无法再逃避了，在精明的秦如晋面前，她不可能做任何逃避。可是……她该怎样说？她又一次低下头来，注视着船舷边的湖水。水中有蓝天，有白云，有远山，有花有树，也有自己和秦老师的倒影。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她注视着秦如晋：“秦老师，我给您出一条谜语吧。”
谜语？秦如晋惊讶极了，这小女孩的思维也太跳跃了吧。他望着采薇，采薇也正用那深黑的眼珠望着他，那眼睛里也汪着一潭水，比燕湖的水更深，更清澈。他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说吧。”
“无一物中藏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打一物。”
这是什么东西？秦如晋沉思着。本来是“无一物”，却要让他猜“一物”，而且这“一物”中还藏着“一物”。天，这哪里是谜语，分明是佛家的偈语。他苦苦思索着，眼光无意识地落在湖面上。忽然，他心一动，脸上有种颖悟的表情：“我知道了，是水。”
“对了，是水。”采薇钦佩地说，不得不惊讶秦老师那敏捷的思维了。
“可是，”秦如晋仍然不懂，“你为什么要我猜这条谜语？”
采薇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比秦如晋还要严肃和凝重：“秦老师，水是什么？水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它甚至比空气更纯洁，因为空气无形，而水有形。可是，水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它不能完全孤立于这个世界，因此它也必然被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事物所影响。它能倒映出美丽，也能倒映出丑陋，虽然美丽和丑陋都并不属于它，也不能影响它的纯洁，但世俗的目光却会以此判断它的美与丑，尤其是，当美丽中只有一点点丑陋时，他们往往会忽视所有的美丽，而紧紧抓住这一点点丑陋大做文章。等他们大肆渲染之后，人们就再也看不见水的纯洁，而只能看见其实并不存在，却被夸大得铺天盖地的丑陋了。”
秦如晋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采薇，与其说他惊愕，不如说他惊佩。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难以启齿的话语，被她用这样生动的譬喻，竟说得那么透彻。水的美与丑！怎样的譬喻！她怎么想得出来！这样一个女孩，怎能让他不喜欢，不欣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薇，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认为，菩提树，应该是一个隐蔽的世外桃源。”
“现实中没有世外桃源，即使是陶渊明笔下真正的世外桃源，也会被捕鱼的武陵人发现，何况我们这小小的菩提树，它既然能被你我发现，也有可能会被其他人发现。而一旦被人发现……”采薇蹙了一下眉头，“秦老师，您想，后果会怎样？”
秦如晋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我想，”他困难地，艰涩地说，“我们都会身败名裂。”
“我倒不至于这样，”采薇诚挚地说，“我是个学生，是凭分数吃饭的，大不了，我去考研，离开这个学校。可是您呢？您是闻名中外的学者、教授，是身兼重任的系主任，有多少双眼睛在紧盯着您？在这个位置上，您不能有一点差错，否则，在这个学校，甚至整个学术界，您都无法生存下去。”
秦如晋低下了头，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可是……他沉思了一会儿，抬起了头，眼里闪动着一份特殊的光华。“小薇，”他说，“我认为，情况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悲观。我在学校工作了七八年，尚没发现这棵菩提，而且我敢打赌，除了咱们俩，学校没人知道这个偏僻的角落。况且我并不天天来这里，我说过，我只是一个客人，在需要的时候拜访一下而已。”
“对了，就是这一点。”采薇敏锐地说，“我也并不是天天来这里，有时我很忙，很长时间都无暇光顾自己的空间，所以您来拜访，就一定要事先通知我，可是，您总不能避开所有人而通知我吧。那么，久而久之，您能保证别人不起疑心吗？”
“通知？”秦如晋轻声念叨着，接着，他的唇边露出了笑容，“我想，我能。”
“噢？”这下轮到采薇惊讶了，“您怎么做？”
“知道我办公室外的那块通知板吗？”
采薇点点头。因为大学的老师都不坐班，所以系里有什么事，都要靠大大小小的通知板。秦如晋的系主任办公室外面就有这么一块，是专供他发表通知的，那上面几乎每天都有新的通知。可是，他总不能把他们的约会大大方方地写在通知板上吧。
“我发表通知时，总要写上自己的名字。”秦如晋依然胸有成竹地说，“如果你看到我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的，就意味着我要到菩提树下来作客了，你就可以在晚饭后，来到菩提树下，尽地主之宜。反之，如果你看到我的名字很潦草的写在那里，就说明我不想去作客，你就可以自行其是了。你看，这样可以吗？”
采薇更惊讶了。天，他怎能精明到如此地步，竟能在一个小小的名字上面大作文章！她睁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秦如晋。是的，一肚子精明，他才能在官场上从容周旋，应付自如；一身正气，他才能在官场上不随波逐流，保持住自己高洁的品格。他有一种让人心折的成熟，这样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如今，这个成熟的男人正在用诚恳的，坦率的，迫切的目光望着她，似乎有所期待，又似乎害怕被拒绝。采薇的心一动，可是，她仍然摇了摇头：“秦老师，您的方法是高明的，但却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我不明白，您身处官场，本来就已经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了，怎么会甘愿冒这个风险？”
“正因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所以我才需要你！”
采薇一下子愣住了。需要？这个成熟的男人，这个阅历丰富的男人，会去需要一个小女孩？会吗？“您需要我？”她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是的，我需要你。”秦如晋毫不犹豫地说，他的眼神坚定而明朗，燃烧着一份稀有的，热烈的光芒，“因为只有你才能看出我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其他人，他们只羡慕我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却看不到平步青云后的伤口和泪水，春风得意时的苦涩与艰辛。他们只看到我三年来的荣耀和功绩，却不知道这三年的路，我走得有多坎坷，多辛苦！他们总以为我有权有势，一定会捞到许多实惠，却不知我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只是为了换取事业蒸蒸日上后的满足和喜悦。即使有个别人，知道我的苦心，却又怎能深入的了解我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委屈？天，”他长叹一声，悠悠地吐出了《诗经》中的一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采薇被深深地震动了。是的，自古贪官易做，清官难当，可是在良莠不齐的官场上，有谁去费心琢磨你是贪官清官，又有谁会关注你的艰辛苦涩？她又一次想起了秦如晋在菩提树下沉痛的话语：“当官难，当个好官更难，在中国当个好官更是难上加难！”
秦如晋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说下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记得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句诗，在它的前面，还有一句是‘战战兢兢’。说得真好，战战兢兢，我就是战战兢兢的过日子。有时我想，如果我学坏一点，我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可是我就是学不坏，我毕竟还有‘士大夫’的气节，有些东西，我可以默认它，接受它，却决不会效仿它。因此，我也得罪了不少人，有的是我的上司，有的是我的前辈，有的甚至是我的朋友。你说过，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我，而注视我的目光中，又有多少是带着嫉妒，带着愤恨，带着幸灾乐祸的呢？我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战战兢兢，这是怎样一种充满压力，充满苦涩的生活，而这种生活中包含的辛酸，又有多少人知晓？战战兢兢，战战兢兢的结果是什么？如果没有人帮我卸下这沉重的压力，总有一天，绷紧的弓弦会无法避免地断裂的！”
秦如晋闭上了眼睛，这一番坦率的表白似乎又勾起了他往昔的苦痛。采薇被感动了，她望着面前这个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谁能想到，他过的竟是一种充满压力的生活。谁又能想到，在亲自体验了种种的艰辛和苦涩后，他仍然义无返顾地选择了这种生活，而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
秦如晋终于睁开了眼睛，用那种采薇熟悉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因此，”他说，“我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她懂得我全部的艰辛和苦涩，她理解我坚强外表下的脆弱，她接纳我所有的优点和缺点。这样，当我的灵魂被痛苦、忧伤、愤怒、委屈、失望、辛酸、胆怯、犹豫等灰色和黑色的情绪折磨得疲惫不堪时，我会来到属于她的空间，尽情的，毫不掩饰的发泄掉这些灰色和黑色的情绪，让自己那颗充满压力的心得到松弛，让自己那动摇的信念得到稳固。我想，那时的我，就会像一艘在港湾中得到修整的船，再一次鼓起了风帆，向自己的目标前进。而你，就是我需要的人。”
采薇的头“轰”地响了起来，一时间，她竟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绪。“需要”，秦如晋已经第二次提出“需要”，可采薇没想到，他的“需要”，竟是对自己的推心置腹！她，一个大二的女学生，凭什么会得到秦老师这样一个“大人物”的重视呢？她看着秦如晋，后者的目光依然是清朗的，热烈的。“您凭什么来判断，我就是您需要的人呢？”她有些不相信地问。
“因为你懂得尊重一个人的情感，懂得维护一个人的自尊，懂得保守一个人的秘密……更重要的是，你很像我，因此你很懂我，你不会因为我的脆弱而看轻了我，不会因为我的失败而嘲笑我，更不会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而利用我！”
采薇轻轻地颤了一下。倾盖如旧，白发如新，秦老师，也实在是很“懂”她啊。
“可是，”她仍不甘心地问，“您的妻子呢？您的亲人呢？他们没有一个懂您的吗？”
“我的妻子，是一个好女人，”秦如晋的脸上漾起一片温柔，“她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虽然只比我小了两岁，却成了我的学生。她很爱我，但她的爱中混合了许多的崇拜和敬仰。这么多年来，在她的眼里，我都是一座永远也不会坍塌的山峰，一旦发现庇护她的山峰要倒塌，不等我倒下去，她就会先垮掉的。因此，我在她面前，必须坚强，才能让她也坚强起来。至于其他亲人，”他苦笑了一下，“连钟爱我的老父亲都不能理解我，我还能指望其他人的理解吗？”
“那么，朋友呢？”
“朋友？”秦如晋依然挂着那淡淡的苦笑，“我的确有一些肝胆相照的朋友，他们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可是，他们却未必懂我，理解我，另外，他们离得太远，又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而忙碌着，我又怎好意思三番五次地打扰人家呢？在学校里，我原有一些朋友，但自从戴了这顶乌纱帽后，我就不可能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了。这就是当官的苦恼，你不能随便向你的同事说一句话，即使这个人是你的朋友。”
“也许，”采薇接着说，“您也不可能不做得罪人的事，即使得罪的是您的朋友。”
秦如晋猛地一震，他动容地看着采薇：“小薇，你懂我，真的很懂我。”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眼里闪动着企盼的光华，“小薇，答应我吧！我需要你！”
采薇注视着他，在他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热烈的语气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软化了。她的嘴唇蠕动着，那句“我答应您”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是……她看到了水，看到了整个湖面，又想起了自己关于水的那番谈话。是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是，这世上有多少浊者，就因为自己是浊者，而否认清者的存在！如果他们被发现，那么秦老师，会被多少浊者污蔑为浊者？经过刚才这一番交谈，她已经越来越敬重和钦佩秦老师了，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能让自己敬重钦佩的老师无可奈何地身败名裂！
秦如晋也在一直注视着采薇。看到她变化不定的表情，他垂下了头。“我知道，你还是不同意，”他有些沮丧地说，“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居然不知道，怎样才是帮助我。要我怎么说你才能知道？”他苦恼地摇了摇头。突然，他抓起身边的船桨，用力摇了起来。
“秦老师，”采薇慌了，或许，她真的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帮助他？“秦老师，您上哪儿去？”
“带你到属于我的空间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