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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鸿对程昊霖已经没了往日的亲切。这猜忌大概起于他知晓了我进对外事务部有他的因素，这畏惧应该起于他在西城门外开枪打了我们。
于鸿面上苍白，嘴唇嗫嚅几下，没说什么，只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放下，程昊霖给他斟上，他又一口喝完，程昊霖再给他斟上，我心说，这又不是在比酒力，忙打岔，“于鸿，这个吴将军，在西安城是见过的。”
于鸿失神一下，继而领会过来这层意思，点头，“原是吴将军，那天太慌乱，今天这儿又黑，一时没认得出来，失礼失礼。”嘴上说着失礼，连欠欠身站起的意思也没有。
程昊霖对他似乎也生了芥蒂，打量他的目光谨慎狐疑。我蓦地想起那日在“老李家”，我为了挡住于鸿的口无遮拦，情急之下挽着他胳膊的情形，而后因为紧张，一直也没有放开，这会儿被程昊霖一打量，心里不好意思起来，却是丝毫找不到张口的机会的。
三人相对无言，又喝完一壶水，我看见常中校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想来晚餐也散了，怎的吃出这样的心情来。但可能他再待下去怕是要生什么枝节，我又很担心于鸿记得他，再失言说出什么来，刚好我们这儿的茶局也没法继续，我便起身告辞，于鸿见着我走，也不肯多留半会儿，起身的时候看也没看那走进来的常中校，我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起身时，我余光瞥见程昊霖极快地伸手抓了一把我身上披着衣服的袖子，那柔软的皮革被他的手掌狠狠一掐，我的心随着它一紧，却又放开了，若不是这一瞥，我还想不起身上披着他的皮大衣，大概披着的温度刚刚好，仿佛我一直就有的，我急忙脱下来递到他手上，原来于鸿进来时诡异的眼神也是盯着这衣裳的。
递到他手上的时候，我轻声问了句，“吴将军什么时候有空去南京？”
“尽快，我尽快去。”我是托着皮衣给他的，他也没有抓起那件衣裳，从衣服底下接过的时候刚好碰到我的手，我颤了下，抽回了手。
“吴将军和副官一定都要去。”我转头看看常中校，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大约是悲小艾姐之悲。
矮矮的土墙，土墙那边，常中校身上哀伤的气味并未因为这顿晚饭而消减，我反倒觉得身上那道悲哀的光晕反倒将程昊霖也罩了进去，他俩又拿起酒瓶，对月而饮，无言。
走过两个院子间窄窄的小道，就到了我们住的地方，于鸿压低了声音，“怎么他们就住在你们隔壁？”
“是啊。”看来他们藏得很好，这十几日，居然只有我和小艾姐知道，“我也是出来走走的时候突然发现他坐在那儿喝酒的。”
他点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这下几乎低不可闻了，“你知道程老师有个女朋友姓汤吗？”
我吃了一惊，双目大瞪，想起那个性格乖张又咄咄逼人的女子，“我只在程家见过一个汤小姐，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姓汤的本就不多，又能在她家常走动的，应该就是那一个了，个子很高的？”得到我的肯定后，他就断言了，“就是那个汤小姐，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他们好像有婚约。”他说着又迟疑了，“也许没有正式的婚约，但是两家说定了的。”
“是吗？”我轻轻接了句，却没有再得到他回答的意思，心中有些怅怅然，就见过区区几次，她身上透出的气质可太差了，程虹雨那堆客人里，挑出个比她好的绰绰有余。要说泼辣，也有泼辣得恰到好处的，但她身上的泼却是由着性子来的，单那天刁难何小姐就可知这个女子可不是个贤妻的人选；再说长相吧，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比她好看的比性格比她好的还要多，“两家交好多年？”
“听说是程家夫人的表侄女。”
我很认真地点头，心说，于鸿回时的精神风貌同来时比差了许多，这会儿大概也是知晓了胜利曙光将近，松弛下来，倒也能回到原来那开朗大方的样子，倒又有心思八卦起来。
这样看来，那次城丰酒楼上，他惆怅地说自己大概要结婚了，原来对方就是汤小姐，我忍俊不禁了，当时觉得他一心留恋花花世界，不肯收心成家，这会儿倒是能理解了，换了我是他，纵是再有责任感，为了这样个不识大体的女人，放开外头灯红酒绿，定也是怅怅的，不止怅怅的，大概还要滴下几滴泪来才能表达心中不愿。
于鸿见我笑了，笑意也漫上嘴角，“怎么了？汤小姐是个很奇怪的人？”
“不不不。”我勉强正了正色，“汤小姐是个很正常的人，我只是在想，程老师看着不像是惧内的人，不知往后会不会被折成一个惧内的人。”
于鸿愣愣看我几秒，而后哈哈大笑，我忙跟他比个噤声的手势，和那两个喝闷酒的人不过十来步之隔，谈的又是隐秘之事，可别让人发现了才好。
“早点睡吧，马上可以上火车了。”我冲他挥挥手。
“真的？”他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回到屋子里，小艾姐背对着门和一桌子残羹冷炙落泪，我只看见两个肩膀耸动。叹口气，也没有劝什么，轻手轻脚地把碗碟都收拾出去，到厨房里头，帮着这家里的婆姨把碗都洗完叠好，才回了房。
小艾姐已经不哭了，红着眼，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我以前不这样，现在大概是累了。”
我走上前抚抚肩，帮着把桌子抬到一旁，整理床褥。一个怀着孕的女人，现在身陷囹圄，丈夫虽就住在邻里，却身负重任，时时有性命之虞，不哭泣反倒不正常了，“没事的小艾姐，等回了南京，你就安心待产，常，副官，他说不定还赶得上看孩子出世。”我替她掖好被子。
“借你吉言，小冷。”她握住我的手。
可惜我不是个料事如神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