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白墙,芭蕉绿了,海棠瘦了。这个我时时思恋的精致庭院,这个我刻刻向往的安逸之所,而今却目睹了院中的生死别离,人在哭泣,它却岿然不动,冷漠无情,坐在院墙之下,感到阵阵恶寒,颤抖不已,气的当然不是这无情无欲的小院,而是本应当有情有义的人。
跪得膝盖也麻了,看着对面同样披麻戴孝和冷琮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想不起是什么亲戚,都是老家来的吧,泪流过了,再哭是哭不出来。心里想着冷琮正在赶往徐州的路上,舅舅的事情,他定是不知道的,不禁又悲从中来。听说他回来后,只去医院见了舅舅一回,便急匆匆地逃走,生怕有人尾随而至。走之前,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犄角旮旯里不知道什么报纸杂志、甚至是信手图画过的纸片也都悉数扔进火盆烧掉,这才稍稍安心地走了。
他怎样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兄妹的关系说起来也是亲密无间,胜于许多人家,可这样大的事情,我却无从得知。再想想他搬出去住、一再地换住处,其中缘由都是瞒着我们的,可见这一天也在他的意料中,他既是知道,又为何如此执着,定要等到这一天呢?
舅舅的丧事虽没有铺张,可苏州城统共那么大点地方,城里唯一的古董铺子的老板登仙,也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舅舅生前是个与人为善的好人,前来送最后一程的人络绎不绝,我跪在地上,迎来送往,从日出到日暮,突然看开了,人终归是有去的那一天,舅舅走的时候,尚还有这样多的人怀念,往后我自己呢?冷琮呢?鼻子酸酸的。
守了三天的灵,号称世交的张家却没有人前来吊唁。偶然听见来往的人中间有人嚼舌根子,吐了真相——五天之后张博容大婚,这个时候,不管谁家办丧事,只要不是张家自己或是都锦生丝绸行那边的,他们都要躲得远远的,怕沾了晦气。
想想也好笑,这夫妇今后的生活好与坏,竟和别人家死没死人有莫大的关系。罢了,这面子上的世交,不来往也就算了。
然而,从守灵到出殡,冷琮这个孝子始终没有出现,即使我们说他有了急事,却终究挡不住悠悠之口,什么样的急事能紧急过自己的爹?再加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冷琮犯了事的风言风语仍旧在小城里默默地却快速地传了开来。于是人们的叹息从“冷老板这么好的人走得有点早”变成了“冷老板这么好的人却养了这么个十恶不赦的儿子”。这样的传言,找不到来源,也就无从去发怒,冷琮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心里清楚便好了。
祸不单行这个词是这样的灵验。舅舅的事刚刚操办完,娘却又病倒了。瓢泼大雨的夜里,她突然晕倒在了门廊之下,我听到文竹手中的瓷碗掉落的声音才跑下楼的时候,她的头已经磕在门廊下的立柱下,一道血从额上往地上淌。
风雨交加,文竹刚带上斗笠就被风吹走了,她看都没看一眼,直直地跑了出去,过了几分钟却悻悻地回来,外头漆黑一片,寂静如深夜,车夫是没有的。咬咬牙,我背上娘,文竹在后头托着,一路小跑到镇边上的医院。
电闪雷鸣,在狂风之中,我觉得娘的身子仿佛越来越轻,我觉得很恐惧,我害怕她就这样离开我,猛然间发觉,竟然只有这一个亲人可以倚靠。她越来越轻,抓不住似的,我的腿却如同灌了铅,几次险些跌倒。文竹在后面尽力托着,勉勉强强跑到医院的林**里,最后那一段路几乎是挪过去的,幸而有一位护士小姐在大厅里远远看着我们,叫了人抬出担架,这才将娘抬了进去。
娘被抬走的时候,我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跪在地上,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我却再也站不起来。雨幕铺天盖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像现再生活里所有的事情,居然在七天之内全部砸在我身上,简直是崩塌了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四周依然是一片滂沱大雨,我打发文竹回去,换了衣裳,休整休整,明早再来换我回去,一个人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临出门前背上的包翻出来,才五十来块钱。娘那儿应该还有钱,应该是在她屋子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过会儿估摸着文竹回去了,我该打个电话吩咐她全部拿来。然后呢?
我靠在长椅上,对面的墙逐渐旋转起来,然后呢?我要怎么做?也许明早娘就好了,过个三五天,我接她回去养个几天我又该回南京了。家里没人,也许该把她和文竹一起接到南京去方便我照顾?一起去南京也好,又同过去一样,只不过少了个冷琮……迷迷糊糊地躺倒在医院的躺椅上。
我的手腕被攥住“回来找我”,沉沉的声音,力道一大,我便跌倒在他的怀里,一下子就安然了,如同从坡上滚下去,原先是惶惶的,到了底,就安了心。随着这突然的安心,我一下惊醒。
四周已是大亮,走廊的窗户外,树叶还在往下滴着雨水,走廊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瞟我一眼,但卧在长椅上的人也不是我一个,我还不是太显眼。
身上的宽褂湿了,捂了一夜却又干了大半。急急往楼梯间里的卫生间跑,想着稍稍梳洗下,要不然,若是娘醒了,见着我这个模样,岂不太狼狈?
正跑着,一头撞上个人,那人“哟哟”了两声便不做声,抬头一看,竟是博容,一手提着个食盒,正愕然地看着我,“伊儿……”这亲昵的一声好生陌生、好生别扭。
“博容。”我勉强一笑,“谁病了?”看他也是一副探病的样子。
“嗐,玲玉她……”说了玲玉两个字,两人尴尬地相视一笑,我往右边让了让,两人便心照不宣地一边面上带着笑,一边各走各的路。心里揣度着,幸亏他家没让人上我家来送舅舅,不然这才新婚三天,新娘子就病了,那时候肯定是怪我们家里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