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石院落虽美，却不那么真实，只有那叠书稿，还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还不太能适应自己身体的变化，坐在厅里一个下午很吃力，文竹一会儿就焐个手炉让我到旁边躺椅上躺会儿去，闻莺变着法子端来甜汤糕点，让我在午后有点小憩。
这样也好，本来我就是一个人守着那个租来的屋子，现在比那时舒适多了。
年尾的最后几天，日头格外地短，懒懒地起来了，不一会儿天又黑了，心也被这些冬夜染得灿惨淡淡的。
“大少爷说今晚上来吃饭，明天是新年了。”过元旦也是最近两年才时兴的，从前不过，现在也比不上过年隆重，他又何必？可见着闻莺文竹她们几个人忙里忙忙外，张罗晚上的饭菜，似乎为了新年高兴。当真是为了新年高兴？我扪心自问，大概也为能见着他，已经一个礼拜没见着，当意识到自己高兴的原因时，一颗明快起来的心又黯淡下去，为了他来而高兴——多么可悲的心情。
夕阳西落，栖霞山上仿佛万籁俱寂，只有这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因为只有我和程昊霖两个人，摆上桌的菜少而精，松鼠桂鱼、龙井虾仁、上汤娃娃菜、荷叶粉蒸肉和银鱼莼菜汤，菜一道道上，却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桌边。
“少爷晚上要参加国宴，说是不会太晚，这些菜冷小姐应该都还喜欢，他主要还是陪陪冷小姐，要不边吃边等？反正他也吃过的。”闻莺和文竹立在边上。有什么比一个人对着一桌菜更悲哀的？我招呼她们坐下来吃了，反正那边厢那两个老妈妈在厨房里和厨子他们一起热热闹闹的，我们三个人也可以热热闹闹的。
桂鱼被她俩剔成了鱼骨，虾仁对现在的我来说味道太清淡，粉蒸肉剩了一些，冷了之后外表的油结成了白白的膏，她们二人坐在对面脸上的神情有点不自然，时不时趁着我低头的功夫相互对望。屋里的钟已经指向十点。
“正阳门外有烟火，冷小姐出去看看？走出去一点应该就看得到。”闻莺突然兴致勃勃。
“算了。”我摇摇头，燃烧的一瞬那样光彩夺目，也不过就那么一瞬而已，落到地上、冷了、散了，就什么也没了，“收拾收拾我想睡了，困。”
躺在床上，被子里一片和暖，心里却一团冰冷。有些话我应当还是要说，纵使觉得自己有多可悲，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总有人慷慨激昂地说，什么都要试一试，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可转念一想，自己说的，为了谢谢他，现在拿来要挟他？该怎么开口呢？心里一直盘算着，许久都睡不着。
栖霞山真是静，尤其是冬天。能听见山脚下汽车轮压过枯枝的声响，越来越近，我觉得有些慌，话还没有盘算好，现在可怎么开口？继而又想，莎莉小姐的心思他盘算了这么久，岂会因为我的一句两句而改变？这一切岂不是徒劳？自己还不是个笑话？
“睡了？”外面低低的一声，我的心提了起来，
“睡下一个多钟头了，应该是睡着了。”
房门被推开，带来一点外面的寒气。在他进房间前，我向里侧了侧身子，从前娘说我从来不会装睡，总是容易被看出来。现在不知道和他说什么，醒着反而尴尬，被看出来装睡更尴尬，不如用背对着他。
他在床边坐下来，飘着点酒气。听说这种国宴有许多颐和路公馆区里头的外国使节参加，大概莎莉小姐的父亲也参加了，重要当然是这个国宴重要，我们两人的便饭又能算什么呢？
头发被他撩了撩，“再给我点时间，一点点时间。”他的头抵在我的后脖颈上，低声呢喃的时候气吹在露出来的脖子上，有点痒，给你点时间吧，看你能给我什么。心里一声叹息，反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用手指梳理着我散在床单上的头发，柔柔的，顺顺的，我很快地睡着了觉。
“程将军昨天晚上来的，二小姐都已经睡下啦。”我一醒，文竹就和我说，好像巴巴等着我醒就为了说这话等了许久。她应该站在我这一边的，可不知为何，总帮着程昊霖说话，想让我相信他是惦记着这儿的，让我时不时纳闷，是不是自己要求得太多了？
“早上程家夫人打电话来，说要看看二小姐呢。”文竹帮着我穿衣服的时候低声说的，声音里有点忧虑，“汤小姐送她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汤茹梦先前显得很懂道理似的，这会儿带着她姑妈来时什么意思？那个老妇人，本就是个厉害角色，现在病过又好了，神思大不如前，这样暴躁，来找我能有什么好事？她那么怨恨这三兄妹，我又在她安排好的婚事里插了一脚，她本就恨这些庶子庶女们，现在我肚子里的又是庶子。
一个上午在厅里坐立难安，闻莺倒是早早地给程昊霖去了个电话，可既不在家里也不在军政部，找不着他，自然他那头也没有法子可想。
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闻莺匆匆跑进来，“夫人到了。”我慌不迭地起身到院门口去迎，才走到大厅门前，汤茹梦已经挽着她的胳膊走到了院子门口。大病一场，果然没有之前见着的富态了，腮帮子深深凹进去两个窝，穿着黑色的绸裙子，身上一个黑长棉褂子，是个标标准准年老寡妇的装束。我心说奇怪，程家老爷去了也有几年，她一直安安稳稳过着她军阀太太的日子，也没见着多么拘束，怎么病了一场仿佛心都死了？汤尔跃终究不是她的儿子。
“你进去坐着吧。”汤茹梦冲我挥挥手，打发闻莺小心扶着我在厅里坐下，夫人什么也没说，我心里稍稍安了，看起来不太像是要难为我。
“就把姑妈送到这儿，我还约了吴小姐上栖霞寺里吃斋菜去，你们好好聊”冲我眨眨眼，抚了抚夫人的肩，“过会儿来接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