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这世外桃源里仿佛是静止的。昊霖和我时不时各自译些书稿，只不过他译的是俄语，而我译的是英文。看着他对着面前满篇看不懂的文字，会想起他在中央大学的讲台上用浑厚的音调念俄语诗歌的情形，那个时候我对他是有仰视的，纵使自己没有发觉，亦或者只是一味不愿面对。
更多的时候是在庭院外几百亩广阔的天地里。秋季里踏着满地黄叶，想起中央大学那条金色的大道，聊聊当年学校里的奇闻异事，昊霖坚持说我们俩这一段也绝对可以排在校园美谈的前几位；早春时节看满山的梅花绽放，地上铺块毯子，带上点吃食，梅花树下看会儿书，再休憩一会儿，回去时已满身清香；桃花烂漫时，决定数遍我们究竟有多少棵桃树也是顶有意思的，两人在桃花从里东钻西窜……
我们后来回过几次南京，冷琮和沈慈在那次家宴过后半年就订了婚，又过了半年结了婚，在南京城里也是一桩美谈，又过了一年，给我造了个小侄子。那段时日，往来南京频繁许多。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浑身都是软绵绵的，起先我碰都不敢碰，总觉得会捏坏，还是沈慈抱着放在我怀里，才稍稍安心，只觉得抱了个极依赖我的珍宝，心里慌得六神无主。
回去的时候我和昊霖感叹，“那孩子真好看。”
他好像执意和我唱反调，“一定没我们的好看。”
心里突然有点怅怅，昊霖还在说“你比沈慈好看这么多，我比……”
我斜了他一眼，“你觉得你比冷琮好看？”
他歪着头，“不是吗？”
我鼓了鼓腮帮，“这可说不好。”望着车窗外一小会儿，还在想怀里软软的触感。
他在边上觉察出点什么，拉了我的手，“现在伺候你我都伺候不过来呢，过两年再要孩子吧？”想想又说，“有了孩子你就不搭理我了，我宁愿不要孩子，一直霸着你跟我玩儿。”我被他逗乐了，许多事情不能强求，安心的等老天的安排吧。我把头搁在昊霖的肩膀上，至少我一直都有他。
茹梦和吴庸也来过几次，吴庸现在和军队里的生意做得大了，他直说还是当初昊霖关照让他起了步，而现在军中大多还会看昊霖的面子。而昊霖则一直说吴庸的货确实物美价廉，换了什么人都会采购。两人甚是谦虚，想起在山外青山时昊霖的针锋相对，现在他想想不知会不会懊悔。
茹梦反倒和我单独说过当时的状况，吴庸回到南京火急火燎地找了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先是被茹梦狠狠骂了一通，说什么他简直在看昊霖的笑话。茹梦的心倒是很宽，一点也没有想过我和吴庸有什么牵扯，他说了什么便信了什么，只是知道昊霖定是气急了，又想着我们俩不容易，既是见着了，倒不如再撮合撮合。正巧大太太时时念叨我，茹梦便去试探昊霖，见得他不置可否，他的心意便已然明白，她心说只要我肯来南京，一定有转寰，说什么都要硬撮合下来。
茹梦见我们现在这个光景，心里很高兴。
我问过她从前的事情，她的嘴倒是严得很，只说是她引起的纠纷，混乱当中有人误伤致死，至于昊霖同她之前的事情，她知道得也不是太多，详细的还需得问昊霖。
我略略有点失望，茹梦也说了，“其实吧，昊霖待你的真心谁都看得出来，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如果是我，我没什么兴趣，比如吴庸从前的太太，我问都不问。你要问也行，直接问他就是了，只别憋在心里。”
从前他也是说过一些的，尽管我们已经都成了直来直去的性子，只单这事没法开口，因为知晓这是自己多疑加嫉妒的性子作祟，理智上自己都先驳了自己，一个有血有肉的程昊霖就在你跟前，夜夜抱着你入睡，你还有什么好猜忌的？同一个早已入了土的人计较什么呢？茹梦说得很有道理，过去的事情还纠结什么呢。
时光在我们的知觉里是静止的，昊霖常说，这样直到永恒就最好了。然而如山中一日山外一年似的，等我们发觉出时光的飞逝时，已经在这美得近乎虚幻的日子里过了四年。
这一天同平日一样，我和昊霖正在厅里吃早饭，老旧的收音机一贯是放在乐曲的频道上的，几声雪花音过后，一个铿锵有力的男声带着些扼腕的意味，“下面插播一条新闻，昨夜日军炮轰宛平城，守城29军奋起反抗，日军的挑衅行为是极大的不尊重，是不可容忍的……”
厅里一下子静了，昊霖抬起头同我面面相觑，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惴惴不安，如有只兔子一直蹦也停不下来。
昊霖起身将那收音机调了个频道，那里正在长篇地叙述昨夜至今晨的来龙去脉，背景还有不甚清晰的炮弹声，都是当时录下的。
我正在愣神时，前面的庭院里已走来两个短袖黄绿衬衫的人，细看，其中之一正是何司令。
“程老弟，在家休憩得够久了吧。”他竭力表现出闲适，紧锁的眉里有道不尽的忧虑。
昊霖和我迎了上去，吩咐闻莺看茶。我发现后面跟着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知道是何司令的副官之类，这趟是为了公事而来，寒暄几句我便出了门让他们好好谈。
立在这旧时的庭院里，刚过黄梅季，太阳已烈烈晒了几日，纵使是山上凉快，满园的花朵也都蔫了些。我拿起一个水壶，一丛丛喷过去，喷到后面手脚发麻，花朵却没有好起来的迹象。那些个娇艳只能在正当时的时候观赏，过了那时候再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这山间无忧无虑神仙眷侣的日子着实惬意，但终有逝去的时候，背后的门复又开了，何司令和昊霖都是满脸阴云。
“先告辞了，老弟！回头再见！”何司令又走来同我道了别，才消失在梅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