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时刻，我把那件挑起过娘和我唇舌之战的象牙白绸子衬衫，与一条及膝的黑裙勉勉强强配成一套，叠得方方正正，一齐放进小藤箱，合上箱盖，这件衣服穿去张家嫌新潮，穿去程虹雨身边又显得土气，我怎的这般不中不洋！斜背起娘亲手缝制的小布挎包，将小藤箱拎下楼
娘与程虹雨坐在厅里拉着家常。程虹雨那天真烂漫的神情，就如同每个家长都会喜欢的小女孩是一个样的。见我下来了，很客气地和娘点点头，站起身就跨到我身旁，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冷姐姐交给我，伯母就放心吧，十天之后保准好好地送回来。”娘连声道谢，送到家门口。
程虹雨将我先让进了小轿车的后座，自己坐进，优雅地关上门，又吩咐司机将车窗放下，“外头太阳太大，伯母别送了，快进去。”
隔着程虹雨，娘看着我时还是那揪心地表情，我宽慰她笑着招手。汽车缓缓启动，行在青砖小巷里，微微颠簸。我对后车窗外双手交叠在身前一脸忧心的娘又挥挥手，才见得她侧身，准备往院子里去。
直到车子在巷子里转过一道弯，丝毫看不见家的青瓦檐，我才转过身。程虹雨已收起刚才那家中乖女儿的模样，又同学校里关系好的小师妹一般，叽叽喳喳同我说着这十几日的安排。我一直微笑看着她，眼神集中在她的眉心，不时点头，“骑马”“品茶”这些词从我脑中闪过，我想起上一次坐这样的小轿车，还是和冷琮、博容挤在后座，博容身上从未有过的陌生，那天我就嗅到了，却又视而不见。
司机对苏州城委婉曲折的小巷还不熟稔，兜兜转转竟从张家门前过，这一刻，我抑制不住地，转过头，背朝着程虹雨，面向窗外，张家大门敞开，前日宴席的气氛早已被这幽深的庭院舔食尽。是博容！他穿着藏青的长褂，正从门里出来，与我眼神一个交汇，他起先只是无意识地在思忖什么，继而一个轻颤，快步走到路中央，我回头望向后车窗，他站在正夏清早的阳光里，用那沉静而伤痛地眼神望向这辆车。
我想，他大概也没能看得真切，可他追出几步的模样，我在他的心里不是一文不值。
程虹雨从我转过头去的那一刻已停止了话语，我此刻才意识过来，面上略显尴尬，不住解释，“看见个认识的人。”
抬头看她，她却不恼，歪头一笑，“师兄说，冷姐姐有个未婚夫的，这几日吵了嘴出来散心，刚刚那个就是？”自打知晓我与冷琮的关系后，再也没有见着过她那跋扈的小姐神态，初时觉着假，后来渐渐习惯，现在若非刻意回忆，也以为她一直都这样乖巧。
“不过是自小长大的朋友罢了，还是冷琮和他关系好些，我不过是他们带着玩的。”我摆摆手，心里忖度，我们不在南京这几日，她与冷琮应该也聊了不少，好在冷琮里外还是分的，我家里今日乱七八糟让人神伤的事情看来对她是只字不提。转念一想，程虹雨的家世，比起张家，不比财富，单靠震慑力，似乎又上了一层，冷琮怕是心里头的压力比我更大，对我们家出的这些不光彩的事情更忌讳与她说。
“有冷师兄做哥哥，冷姐姐一定过得很开心？”她扑闪着那双汪着水的大眼睛，每次提到“冷师兄”就有一道光闪过，从昨晚在得月楼吃饭便是如此，娘偷偷在桌子下面拍我的腿，直到我连连点头，才宽慰一笑，只有舅舅将她当个纯粹的小辈来看，什么都没察觉，什么也不知道，便也不像坐在一旁一惊一乍地娘一般吃力，愉快地听我们谈学校的事情，见缝插针地讲个野史笑话什么的，逗得我们仨大笑，将我之前担心的半生不熟人之间的尴尬全部化解，今天上路得才如此顺利。
在程虹雨眼里，冷琮定是一个充满才情、性格冷傲却又不失体贴的师兄，我又怎么告诉他小时候赤脚在水塘里踩来踩去、长大了家里饭桌上插科打诨的光景呢？违心地话我又说不来，据实以告：“挺孩子气的，确实能把人逗乐。”想想最近的举动，却又不觉鼻子酸酸，诚心地补了一句：“有他这个哥哥在身边安心许多。”我看到她眼里又一闪，冷琮欠我一个人情。
又聊了两三个钟头的话，嗓子发干，头皮发麻，两人都是累了，靠在软和的车座上，各自斜在一边，正忧心那没话找话说的场景就要上演，一直被我忽视的前排的司机居然开口：“路还挺长，小姐们小小打个盹儿，不然过会儿可乏了，后头还有山路，更容易晕车。”有了他这句话，我俩各自闭目养神也显得如此自然，心中暗叹，大户人家的司机也这般有眼力劲。
刚才累了是思维什么都跟不上，都快语无伦次了；可这眼睛闭上，脑子里倒是转得飞快。
要说才情，冷琮自然是有的，而且还是光芒四射，可是大学里不论富贵贫贱，有几个草包的？再谈家世，我们家勉强算是个中等的人家，可是同上等人家间的鸿沟却巨大，而围绕在程虹雨身边的人都是怎样的？总不见得，那些男子家世好了，人品就一定差？我想着后背有些发凉，许是那样的男子见多了，遇着冷琮这样平民家里出来又一身傲骨的，她瞧着新奇，她这样善变，别过几天没了趣味，白白伤了冷琮的心。冷琮这么大的人，这方面却是单纯得很。这样一想，险些笑出来。
最后一段山路绕得胃里翻江倒海，就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车停了。司机一声“小姐，请下车。”程虹雨又如早上见般精力充沛。我被她拉下车，眼前，一栋欧式洋房，倚在山腰，背后碧绿苍翠的山，再后头，由下向上赤红、橘红、淡黄、蛋青、青黛、深蓝、墨蓝的天幕，点点微弱的星光，如同房前花园里的四季海棠，虽看不清，却比看得清还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