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又沿来时的路盘旋而下，不同的是，来时群山如扇面，一扇扇打开来，前进到前所未有的敞亮中来；此时正值傍晚，青山悠悠，余晖脉脉，雾气霭霭，向下而去，渐入翠绿帷幔深处，每转过一道弯，如西子般的西湖便如红帐之后的美人，又真切几分。
“好多年没来看过我娘了。”冷不丁，程昊霖这样感叹，我略感诧异，想来是情不自禁的感慨，也就微微一下，低下头，没做声。
“冷小姐一家相处融洽，其乐融融，生活很幸福。”语气这样由衷，原来确实是想开个话题，我只能含笑推辞，“普通人家的生活而已，程先生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拿人家的伤心事说事可不好，便没有说下去，“不还有虹雨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嘛……”
他用难以琢磨的笑回复我，真是个复杂的家庭，想来，家大业大，烦心的事情也免不得接踵而至。“论家庭生活的快乐，我敢打包票，是赶不上冷小姐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上去好只是不愿意把不堪的一面表露给别人看而已，况且王依那一档子麻烦事，他也不是不知道，不由地长叹一口气。
他瞥了我一眼，“噗嗤”笑一声，“小孩子家家的，还有心事。”我将头靠在车窗上，默不作声。
“莫不是和张先生吵架了？”他居然有这等心思来猜测我的事情，我并不置可否，只是面上愈发绷不住，笑意也僵了。
“哟。”我最烦他这种略带轻视的戏谑口吻，仿佛因为他长了我近十来岁，就成了长辈，或是因为家世显赫，就变得尊贵，于是我遇见的事情，就都不能算作事情。
“那看来并不是为了张先生家人赶回去了？”他却不依不饶，问得我无心烦躁起来。
“也算是他家里……”是啊，若不是那刻板挑剔的父母、那多事的嫂子，我又有什么可担心郁闷的呢？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看来子承父业也并不是全靠天生的优势，后天在错综复杂的环境里练就了他这样敏锐的洞察力。他漫不经心地望向左侧一大片竹林，“南京很少看见这样的。”
“嗯”他也还算厚道，知道换个话题，我也就乐于用这样没有意义的语气词来回他。
两人又沉默许久，“程先生，认识我姐姐很久了？”好奇的心还是不灭。
他瞥了我一眼，“七八年吧。”云淡风轻的，听在我耳中却是惊涛骇浪，原来有这样久的渊源。
他的余光仍旧落在我身上，“你和她很像。”
我想起那日在苏州小楼，我和她各靠一边廊柱，她轻吹烟雾，一件窄小的旗袍衬出袅袅身姿，“不大像吧。”
他点点头，“现在两人站在一起，差别自然是大，只是……”他沉吟片刻，“我印象里她应该是和你一样的。”此话似乎触碰了他心中的禁忌，话毕，他紧闭了嘴唇，直视前方，飞驰在山水之间，片刻就到了抱青别墅。
“六点在此恭候冷小姐共进晚餐。”走到大厅，他欠欠身，将我让到前面，走进房间。
拉开纱帘，好一片盛放荷花在斜阳之下翩跹。我忽而想起，程虹雨多半是把我提前回去的消息告诉了冷琮，这会儿娘要是看不到我回去，也该着急了。拿起门边的电话，那头娘接电话接得也是快。
“妈，我在杭州停留一天，明晚大概能到家。”
她似是稍稍宽慰，看来真是挺担心。“哦，你还是和程小姐在一起吗？”
没有撒谎的习惯，一个迟疑已经暴露了，倒不如说实话，“不是，本来是程小姐的哥哥送我回来，但他要到杭州办些事情，我肯定是要听人家的。”急急为这绕道找来借口，娘也只觉得本来就麻烦了人家，这会儿自然要由着他，虽是语气里有些担忧，但也满口“恩恩”表示赞同，“在杭州住啊什么的安排得，挺，正常？”她又思量过来，这是孤男寡女出行，脑子里还有那根弦。
“人家招待我一间看得见西湖的房间。”解了她的忧虑。
“伊儿啊，今天博容来家里了。”还是那样忧心忡忡，“我只道你下个礼拜才回来。”
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但一听到一想到博容，还是有种被铜锣从睡梦中敲醒的感觉，不知是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还是从麻木中驱逐如痛苦的深渊。
“他说什么了？”我强忍住哽咽。
“他没说什么就走了，只说等你回来再聊。”娘在等我告诉她些什么，这么许久，我还是没有理出头绪，便以晚饭为借口，匆匆道了别。
房中休整片刻，换了身月白的短袖旗袍，对镜子整了整自己的妆容，其实不过一点胭脂水粉而已，程昊霖也不放在眼里罢。
眼看六点还缺三分钟，提前点下去也好。
我一手扶楼梯扶手，一手慢慢走下台阶，看见程昊霖站在楼梯底部，仰头注视我步步而下，紧锁的眉心突然刺了我一下，忽而舒展眉头，一个舒心的微笑，明眸皓齿在灯光下，我突然想起“沁人心脾”这样一点也不搭界，却又似乎很贴切的词。
走到他跟前，他低下头注视我，感受得到他眼神的异样，却又道不明，“程先生……”
他张张嘴，眼中的光突然黯淡，“冷小姐……”仿佛刚从一个关于多年前的回忆中回过神，又仿佛是从对现实的幻想中被生生拉出。
别墅对面的湖边，一艘小船，蓝印花布蒙着的顶棚与罩着的方桌，两边各两个座位，船头一个食盒，船尾一个船娘，斗笠挂在脖后，立在夕阳之中。
“一边游湖，一边用餐，冷小姐应该会喜欢的。”他见我站在微微晃动的船边迟疑，自己跨上船，伸出手。
我的眼前突然看见博容与玲玉一身喜服在张灯结彩的张府中的情形，很乐意地握住他的手，上了船，只是一顿饭而已，有什么不妥的呢？既是不妥，又与博容何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