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前问过钟汝旭，没有买主，精炼油项目总部没最后掂夺，咱收了压仓，不要命的？汝旭淡淡一笑，说你不懂，带泥巴的是先收待库，等到行情一好再出手，卖个好价，就像歌词说的：该出手的就出手！他觉得这法子不对头，老师在课堂上明明说过的，商品经济，应该是需要什么才生产什么呀！这与计划经济先生产什么再卖什么，有着根子上的差异。可毕竟他没有实践过，懂得没有发言权，只是旁敲侧击说，为什么一定要搞这种小商贩般的收购？
汝旭这因回答没有说他不懂，很干脆：几代人都是这般收的。他继续说，国家在搞粮改，国营粮店不是多得的狠，在农民手里收粮好不好？汝旭跟着回答：怎么不好？你搞不懂，这种收购不要发票，便宜……他嘎然住口，知道这是在变通税务渠道，踩线不过线。刘东只是在办公室呆过，曾听过人们说过企业与税收的关系：不偷不漏，企业无收；不漏不偷，企业白做。也许钟总的考虑是结婚又生孩子，一举两得，沾税的光，又赚一道差价钱。
就在他心烦功夫当头，一个长得能惹男人扭转头瞅的年轻女子来到他身边，不顾众目睽睽，扑在他肩膀上，娇柔柔地说，老伴，你心思又没放在中间，想什么歪点子的？他回过神，心如进了凉爽爽的风，手揽紧她的肩膀，一脸笑地说，是姬姬？看吓老公一跳的！你把老公看啥人的？有了你，咱的心是永恒的。女子撒娇发嗲说，你嘴里抹蜜，尽用来哄我！你若是永恒的，就不该当我是咸鱼晾一边的！我就像关在笼里的鸟，好烦人。他嘻嘻笑，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小鸟依人……
女子扭动身子，嗲嗲声直说不呗不呗，你要陪我逛蒙古大草原的。他推开她，说你先去一边歇着，待我忙过这阵子后再陪你。女子极不情愿离开他，鼓起嘴巴说，一千吨金豆儿像这般捉虫的收藏似的，要到猴年马月？就混进人堆里看金豆子去了。本来他是不让她跟随来的，她硬是闹着要来见识风吹草动见牛羊的蒙古草原。来了好多天，除了整天的羊膻味，就是闭门不出。
这女子就是朴金姬，朝鲜族人，确切说她母亲是朝鲜人。她母亲现仍旧居住在鸭绿江那边的第二大城市新义州，据说她父亲是中国沈阳人氏，但她不知道也没听母亲说过父亲是谁，只知道她从小长在丹东，是靠大姨妈朴顺子拉扯成人的。她外表上具有朝鲜女孩子的美丽淑静，谁也不曾想到她是“三陪姐”出身。刘东与她相识，自然是在她的营业场所——盖州龙滨温泉。那天刘东陪内蒙古自治区兴安盟绿色公司的老板，也是今日此地的东道主忽那赤玺到温泉游泳，在为忽那赤玺找了小姐菊菊的同时，也为她的美貌倾倒相中了她，并当即要租下池上面的房子得到了她，却被她拒绝。但她留下了一条活口，说，我卖笑不卖身，要想有份就看以后有没有缘。
分手时俩人难舍难分，他忍俊不禁说，我包下你，一月下来得多少生活费？她眨巴眨巴眼睛说，要我做你的******？他严肃地说，我还没结婚，要你做大奶的。她眼里光亮光亮的，却说，男人到这里都装假，没一个说自己是结了婚的。他说我是认真的，不像你们假姓假名假柯机，争钱争喝争要吃。她嘿嘿地笑了二声，说那要看对象是谁。我对你一切都是不假的。只是你这般懂行情的，常视察这场合的？他避开她的眼光，说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她捏紧他，说你是深圳来的大款，还愁没漂亮的？还有没玩对象的？
他搂紧她的纤腰，说，我曾有过对象，调到东北来后，给人家一脚蹬了。她长吐一口气，埋在他胸前，轻轻说，只要你不嫌气，只要能安稳我的身，有能过日子的钱就行。他兴奋不己，胳膊嘎巴嘎巴响，陡地举起她，将她扔进水池里。她呛了几口水，顾不得往外吐脏水的，说水为媒，水作证，你要是始乱终弃，就让你变成溺水鬼！硬拽着他上岸去收拾东西，今日就跟他走，嘴里还乐着曲哼出声：
下岗女工不流泪，
胸儿一挺夜总会，
陪唱陪吃还陪睡，
七个八个不算累；
下岗男工不要忧，
脚蹬三轮没奔头，
老婆怀藏金窝窝，
该出手的要出手……
刘东看着她时隐时现的背影，耳里的小曲格外清脆，边幸福地回味，边卖力地忙而不乱地记着帐，好一阵子歇工，才带了她沿着郊外的小路，向城里漫无边际逛回去。田野一层白雪覆盖，不少绿苗却顽强傲立挺拔在它们中。金姬小孩般跳跃在乡间的田埂上，手丢着三粒黄灿灿的大豆玩三盘鼓，像从校园里出来的大学生，见了田园风光就陶醉。刘东怜惜地说，你呀，真是颗玩不醒长不大不起眼的小豆豆！有啥玩头的？
我是个蒸不料、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金姬是爱好文学，说话捏腔爱用古人的诗词之类的，这句是元朝蒙古人关汉卿的一段《一枝花.不伏老》，也知这对他是对牛弹琴，手里仍旧动作着，话出口却老成：你瞧不起它？可一年四季居家过日子，谁也离不开这金豆豆！刘东好意外，盯着她瞅了好久，说你这是大人的话，体会挺深切的。金姬不玩三盘鼓了，把手里的豆子窝在手心里，深情地说，没错！我是大姨把我拉扯成人的，我的童年几乎就是和这小豆豆伴随大的。一脸辛酸苦辣的相。刘东扯她到身边，轻轻说，能倒给我听听，希望替你分担一些！
她思忖了良久，才把头倚在他肩膀上，瞅着手心的豆子说，我小的时候，豆子从田野里收回来之后，并不是像如今个卖给政府，大多数人首先是用它换豆油。当时大姨带着我住在安东郊外的一个大屯子里，全屯子只有一家油坊。每到这时节如过年般的热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律涌挤在油坊门外，嬉笑怒骂，脚蹬手捏，都少了往日的肃穆和规矩。我这时也一手扯着大姨的衣服角，一手扶着门框，探头看里面榨油。油坊里的设施很简陋，两口宽沿大铁锅，一架沾满了粘乎乎油渍的红木榨机，再有几个虎背熊腰的棒伙计……一切就绪，油儿不断线地从小木槽流了出来，我说，姨妈姨妈，快看快看，油儿滴嗒嗒像鼻涕。我小姨就悄悄对我说，是像鼻涕，不看它昏浊浊，无论男人女人炒出来的菜，贼亮贼香，日子也多了些醇美的味。她眼角流出了泪，泪就像滴嗒嗒的油……
姨妈她老人家现在的日子还好过的？刘东仿佛也受感动的，下意识问了一句，又说，咱俩一回鲅鱼圈就去丹东看她。金姬眼角里流出了“油”，说她的日子肯定是艰辛的，我也没脸去瞅她的。刘东扳正她身子，盯着她问：你是为她辛酸而坠入……红尘的？金姬躲藏着眼眸，低泣道：是的。她最先是从鸭绿江那边偷渡过来的，靠打工为生，后嫁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跛子，解决了在中国定居的户口。到我长大成人，跛子姨夫就离开了人世间，她一份临时工的铜子，糊不了二人的口，还得负责我读生的费用。于是我背着她去……三陪。后来让她知道，痛打了我一顿，抱着我哭了一场，告诉了我的身世，末尾说在家不是贫，路贫贫煞人。我再穷也比前阵强，只是你大了，如今这世道在变，在向钱发展，姨妈我什么优势都淘尽，没本事留下啥遗产，你有你的人生选择，你有你享受人生幸福的路子……
你不要说了，我懂！刘东紧紧揽着她说，你就是那次知道你有父亲的？金姬头直往他怀里蹭，说是的，只是她也不知道他的底细，甚至连姓氏都不清楚。刘东犯疑，说你身边怎么也得留下信物之类的，要不，偌大个中国如何寻你爸爸的？金姬回忆说，我听姨妈提起过，我爸爸手里该是有块金日成像章的。刘东嗤地一笑，说什么年代了，还有用领袖像章做定情物的？
金姬一脸肃穆，说，我爸我妈是中国三个伟人逝世那一年仲夏认识的，妈妈当时是朝鲜大学生夏令营的成员，我爸是沈阳市外事办一个科长，“工农兵”学员，北京二外毕业的，学的是鲜族语，恰巧接待我妈所在的夏令营。我妈长相好水灵，我爸年青有为，两人**，耗子般的偷情了半个月，种下了不该种的我。刘东说，这么说，你妈也在大陆的？金姬说，不，还在那一边。刘东说，你是怎么到这边的？金姬说，种瓜得瓜，捉豆得豆，“偷”种得偷，偷渡呗！刘东嘻嘻笑，说，你有多大，就是偷爬也不成呀？金姬说，不用爬，省事，是随妈的肚子过来的。刘东说，这么说你妈生下来你就回了那边？金姬说，晚几年，开三届一中全会以后吧！刘东说，这么说你爸你妈还共同生活了好几年？金姬说，我他们相爱十年，生活有好几年，像时下养二奶，爸到我妈好里是拿火车月票，赶趟的。巧在老天不长眼，爸爸认识我妈，恰巧是他与局长的千金扯了结婚证之后。刘东说，证是张纸，关键是在心有灵犀！
金姬长叹一声，你不知道，我们鲜族不允同外族通婚，若是外族男人有地位也有例外。这都不重要，妈瞅的是人，做小老婆也不在乎。重要的是这边的大开国门，一直在金主席旗帜下成长的妈，受的是社会主义的正统教育，一时接受不了社会主义还有“特色”之分，犹犹豫豫，终是回了那边，怎么回去还得问大姨。刘东说，你妈也是怪物，半边脸挺活泛，半边脸正经八古，爱国正统，怀抱瑟琶半遮脸！这多年下来，最屁也是个局长干干的。金姬说，屁，一回去坐了五年大狱，现在是“地富反坏右”的角儿，运动一来，首当其冲触及灵魂的是她。刘东说，凭她偷渡坐牢的？金姬说，不，当时这边的社会主义还刚刚冠上“特色的”，那边法典里没有把到中国定为罪。而是她出怀了肚子，曾让人瞅见，犯有通奸罪。刘东说，这是啥屁法？我俩同居在那边也够上罪？金姬说，你连娘们都不如，若是在清朝，坐牢是轻量级的，重量级是做无头鬼！
刘东说，就你娘们的能！这么能，啥连爸爸都找不到的？金姬说，哼，陈士美，谁爱找他呀？刘东说，听你说来，错不在你爸，而是你妈。金姬说，肯定是我爸先翘的尾巴让我妈上当的。不过凭心说，我姨妈带我去找过一次，我爸的顶头上司只说他死了。刘东说，哪有这不讲理的上司？就是死活，也该有名有姓？金姬说，有啊，姓张名斌。刘东说，咱公司有同名的，只是多中间少了一个字，叫张斌。金姬说，就当他死了的，听了带张带斌的就倒味口！
刘东心如注了铅的重，再也吱不出声，转眼间回到宾馆，忽那赤玺正等得一头汗，就迎了上来说，我还以为是叫虎狼给绊上了脚，原来是连拉带扯自然是走不快呀！金姬嘴甜，说谢谢大哥，看把赤玺大哥揪心的！不是说冬天的草原才有虎狼出没的？忽那赤玺总觉得她面善，从见第一面到现在，就记不起在哪儿相识过，见她叫声大哥，忙笑逐颜开说，老妹子，春天不好打猎，并不等于说没有这类宝贝，关键在有没有雪。刘总，南边来的朋友，像我们把海当作草原那般向往。明日是双休日，你去领略下咱大草原的风土人情！金姬一听就拍手称快：好啊好啊，“成吉思”是“大海”的意思！你们的神相铁木真聪明勇敢，很有见识，败了无数敌人，做了蒙古许多部族的共同领袖，大家尊他为成吉思汗，颂扬他和海洋一样伟大！
刘东乜了她一眼，一时不知怎么说好，来到这里，出乎意料之外，他们一行的吃食往行，全由忽那赤玺包下了，所以每次他说这不符合……规矩，而忽那赤玺爽豪一笑，说去你的臭规矩吧！打新中国成立起，咱们就是这种规矩，包客人吃喝，你怎不能叫规矩在我手里破呀？！刘东来呼兰浩特之前，就听钟表汝旭介绍过：赤玺小弟是我在火车上相识的，是个好男子汉，特爽！他在兴安盟盟府办公室当付手，兼职搞了个实业，连牧场都有，是个文武全才的朋友。就太廉了一点，小姐都不会玩！他好惊呀，说政府官员还双肩挑？汝旭说，少数民族嘛，自然比汉人松！要不，啥叫“自治”？！
亚克西，亚克西！金姬不知刘东的心事，带头南腔北调响应赤玺的提议，说忽大哥是好人堆里的好人，我人还没到草原，心里却是诗意浓浓……刘东立即从窘迫中解嘲说，你那半调子的水货篓子，还敢在鲁班面前卖斧头的？！嘴里说的鲁班，是指忽那赤玺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新闻专业，堂堂正正的纸篓子。哪知金姬不卖他的帐，嘴一撇，说你内行不能领导外行，谈纸篓子你够不上格！忽大哥，唐人说，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刘东一听就喝彩就得好，虽然他是学金融的，却是喜好看文学小说的读物，自然懂得这二句的寓意：对异地挚友主感激、谢意。
老妹子引经据典来谢我，我更加难受。毕竟这里是塞外，除了草就是草，接待你们的，也是与草离不开的东西。忽那赤玺不想把话题落在谢字上，眼睛陡地一亮，说，倒是你们鲅鱼圈，不愧为国家级的开发区，我们呼兰浩特自然不可比，就是深圳香港，也没有你们那边搞得活。他说罢话，嘴巴抿了抿，憨憨地笑了。他天生一副老愣相：愣头愣脑的样子，脑门极凸，上面刻了几道车道沟。下巴突了出来，像是高耸的悬崖。嘴巴大而厚，上下嘴唇像两扇铁门紧闭着，一张开准性感。配着那管梁子一般的鼻子，像欧洲人。他的两道浓眉，活像两把扫帚。眼珠很大，很精很活泛，是能赚钱的写照，只有看了他这一点，他决不像少数民族。
刘东从没有看轻他，去年的库存绿豆由恩婕捐给部队，就是汝旭拿了八十万，叫他先收入库的，存在他哪里放在自己屋里，可信。他听赤玺一番话，不知其意，如实地说，不会吧，营口的报子都在说，请专家替鲅鱼圈把脉会症，毛病就是政策不活……金姬不屑一顾，说你蠢，人家忽大哥说的是……女人。忽那赤玺连忙说，是呀是呀，三陪姐只要主顾一点头相中，像是苍蝇见了臭肉的，直往你怀里蹭的，还说到我房间放……炮，大方的叫人不知羞口，我是走南闯北的队伍，见了这场面吓一大跳的！刘东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依我看，东施效颦！鲅鱼圈就一丁点人家，人均有三个全国之最：人均手机、人均餐馆、人均女人。
金姬似几分灰脸似有几份羞意，说，三陪姐是半合法半公开的，自然要……勇敢的。忽那赤玺疑惑地，说你不要犯无政府主义！这玩头是旧中国死灰复燃的糟粕，还能半个加半个等于一个的？金姬举直右手，拳头向上，说，向金日成保证，决不撒谎！三陪姐每月上缴三百元，就能持证上岗。忽那赤玺嘴角挨到耳朵根，半晌才说，交给政府？政府敢收？金姬莞然一笑说，不是政府，而是政府下面的部门收，公安，税务，工商，珠算口诀里的数：三一三十一！忽那赤玺说声原来如此，就带着他们走出自己办的宾馆，进了自己办的酒楼包厢。刘东曾听他夸耀过，部门大，应酬多，婆婆姑子俱全，哪个都有狠劲，都是得罪不起的角儿，在外面也是一请，不如自己建个是自己的，肥水不落外人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