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峡和奶奶走在这空荡荡的市场里，卖菜的与卖菜的都在聊天。一个胖得失了比例的女人一手拿着烟，一手在档板的鸡肉里翻弄，嘴里也不闲，对邻档的汉子说，喂，你知道不，前天卖羊肉的娶了乡下女子，十八岁，给了他原对象十万元切了豆腐！啧啧，那女子脸盘妖，有拉客的本事，买羊肉的竟往她跟前凑。说完，做了个不屑的动作。那邻档的汉子瘦，像南方人，话出口却是正宗的北边的人：哼，都贼啦土，你耳朵才好使？他对象家不服气，搬了一拨人讨公道，想不到倒叫人家给了公道！
那胖女子听他说是旧闻了，就发布了新的信息：沈阳别的没发展，玩小蜜可是突飞猛进。前天小报还说，第三者杀第三者呢！活该！人家玩腻了你，把你甩了，你干嘛杀人？你拿法律武器自卫呗！人家顶多受道德法庭的审判，照样活得潇洒自在！这第三者也够可怜的，你当初怎么想到去勾人家的对象。那男子说，如今道德都叫天狗叼走了，屁用？人就像案板上的鸡，屁股有肉，手里有钱，生意准成……那女子说，你是在说你吧？那男子嘿嘿二声，舌舔着唇说，我就是有这份钱，这身子也经不住一袭呀！说着还拣了那胖屁股一把。那女人像是有醋，屁股没有动却生动了脸：去去，捏你秘书的去！
张峡好笑，却在想：秘书一名，古来就没有之，硬要挨近的就只有丫环，要谈专利，得亏张之洞老先生提倡“西学为用”引进的。既是引进物，大凡难能可贵，除非富即贵者，谁配享用。而且，秘书一职，效力宏大，于着文，训话，收红包等等之处都可使用。因此，秘书的多寡，质量的好坏，职位的高低就像奔驰轿车，花园别墅一般，更成了检验使用者权威大小的重要标准。伟大如毛主席者，便有五大秘书，前无古人，与刘皇叔手下的五虎上将，古今辉映，并成一时佳话。小的如大小小的经理，有的是秘书，还爱常换……
奶奶皱着眉跟在张峡的后面，悄然对他说，这下三流的地方，能学得出好人吗？张峡也不答话，走到一个档位前站住了，像小姑娘停了下来。奶奶也跟着停了下来，篮子搁在档缘上，眯了眼打量里面的低头看书的姑娘。那姑娘偏生抬起头，先是看了伟岸的张峡一眼，没言声没表情望着奶奶。奶奶一边打量她，一边说，姑娘，你不太会做生意！那姑娘似乎吓了一跳，一张端正的小嘴轮廓分明变了色，柔唇微启，露出一口洁白好奶的牙齿，说您是说我吗？说吧，还用手指反指着自己的鼻子，像展示着俏皮的小鼻子：细巧挺秀，鼻翼晶莹剔透，鼻翼微鼓。
奶奶内心不禁喝声好，脸和颜悦色说，我当然说的是你呀！那姑娘眼睛一眨：怎的？说罢，惊奇流露在难以描绘其光洁的苹果脸上，嵌在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里。眼上面两道弯弯细长的眉毛不是笔勾的，纯净得犹如人工画就的一般，眼睛上盖着浓密的睫毛，当眼帘扑闪扑闪时，给白里透红的脸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
奶奶点点头说，我不是做生意的，却知道顾客就是上帝……那姑娘恍然大悟说，你指的是态度！我懂，要我像二鬼子那样，哈腰点头！奶奶说，对对，深圳我去过，大老远你没见到他，他就见到了你，见人七分笑，你不买点东西还不好意思走。那女子乜眼张峡羞涩一笑，低下眼帘只说了一句话：丑，开不出口！……我认识您！
奶奶吓了一跳，下意识说，你认识我？那女子不笑二个酒窝却见笑：你是付主任，我在电视里常见到你，你买菜时，人家大老远都叫你主任，市里人大的。奶奶恢复了常态，声音仍是和蔼地说，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瞅了张峡一眼，犹豫一会说，我叫王荔，荔枝的荔。奶奶一面点头，一面把张峡拉到身边，说这是我外甥，今年大学要毕业……
张峡红了脸，扯了扯她的衣服角，叫了声奶奶，就低下头不再言声。奶奶叫王荔称了大白菜萝卜黄瓜，付给她钱后问：你们的生意这般冷淡，为啥不送货上门呢？王荔像没有听到似的，接了钱又低下头看书，再也不搭理他俩。奶奶买了其它肉食后走出菜市场，对一直不吭声的张峡说，性急不能吃滚烫的粥，等奶奶摸清她的底细再论。张峡这才说，你又要开展你的的优势，找人政治审查！奶奶嗔他一口：去，不要用这种口吻跟奶奶说话！比如说，她眼下有没有对象，不该打探吗？
这都是年前的事。年一过，王荔的情况没有着落，张峡回到家给奶奶讲：我要到深圳去。奶奶正在吃饭，听懂了他的话，自从老伴病故，外甥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决不会让他到大老远的地方去。于是她放下碗筷，替他盛了饭塞在他手里，装糊涂问：你们越玩越开心，寒假都过完了，老师还要组织旅游？张峡端了碗不扒饭，盯着她说，不是去旅游，而是由老师带队，供深圳人才市场去挑选。奶奶避开他的眼神，手颤颤地挟鱼送到他碗里，说那是针对找不到接受单位的学生而言，你凑啥热闹？快吃饭快吃饭！
张峡放下碗，撒娇凑到奶奶跟前说，不呗，我要去试试我的价值！他一脸浅水难养大鱼的感慨。奶奶一听放下心，小青年心比天高，没有走出校门眼睛就长在额头上，又怕横出生枝，含了小心问：你跟你爸爸妈妈都说了，他们同意不？张峡靠在她身上说，没呢，我只是跟你说了，他们当不了这个家！
奶奶放下碗，返身拍着他的腮说，你去试试价值我没有意见，但真正进深圳，你舍得开王荔？你舍得开奶奶？说罢立起身，硬把他按捺在对个桌的椅子上，进里间拿出一摞子钱放在他面前，眼里泪水汪汪。张峡身子一颤抖，眼帘低了下来，方知他是离不开奶奶的，更不知奶奶正寻思如何用王荔温柔之乡留住他的事儿。
南飞进了三宝口里的下岗企业，却没见到企业里的二个老板，忍俊不禁问同住一个屋里的小老头张斌，哪知得到的回答：不知道，头儿们向来是天马行空，潇洒！南飞瞅他一脸戒备，就没有好问下去，每天上班下班，唯一的工作，就是耐着性子等头儿们回来。
其实，这家企业虽说年年做蚀本生意，可老板却格外潇洒。老板名叫钟汝旭，四十四五岁，个儿不高，没有挺起这个年龄爱犯的啤酒肚，一身上等质地的浅灰双排钮扣的梦特娇西服，加上鼻梁上架着一幅金丝框眼镜，温文而雅，称得上现代儒商。
此刻他正在深圳受着许恩婕的训。她手势要他在对面椅子坐下后，盯着他看，心里说，看不出四十岁的潇洒人，还是脱不开老气，镜片后面遮挡不了横生，眼睛下面长出了两个泡，该叫眼袋，眼角都是皱纹，该叫菊花，可能是镜片太大又挨的紧，所以眉毛平贴在了脸上，除此之外，别的地方没有脱开潇洒。
恩婕训他是有起因的。她自到浏阳受了那场洪水的感染，收起了出国的意念，一条心接受上头的考核，下面的考评，入了党，顺顺当当肩负起她老爸的“三肩挑”，做了绿军舰的舰长，上任后按仁山说过的，少来点扩张，大头抓企业精品，消灭亏损户。她老爸许正明当年在东北划了一个圈，在鲅鱼圈丢下一千万元，投资建了这家二级企业，是想在国家级农产品批发大系统里，像率先办布吉篮袋城“企业建市场，企业管市场”那般，让东北篮袋做过楚河汉界的小卒，横通直闯，头尾呼应，成为沟通南北的绿色通道。比如东北的三江平原，是国家商品粮顶级基地，从红土地黑土地疙瘩出来的东北大米，并不比泰国香米短半掰个少半截粒，占深圳大大半数穿蓝褂的人，就是喜欢吃它，经济实惠口感好，大有市场。许正明很明了的棋局，却叫他钟汝旭搅了阵，不但没起到这个作用，连自儿个的生存，年年都是泥菩萨过河，稀泥哗啦。就说这几日运到深圳的十个车皮的东北大米，从齐齐哈尔发站那伙，银饷般的亮，在深圳下站没几天，稀泥哗啦倒是没有，却亮上添白长了层花，发了霉。这一笔亏损还好，只损失了四十万，成半掰赔的。去年趁洪水之机，把他八十万的陈绿豆捐了部队防暑降温，走帐漂亮，体现不了亏损，替他消了灾，可叫她面对浏阳的洪水，受的是良心道德的煎熬……
好你个“棕榈油”！就这样，许恩婕特意把他从新项目的基地江苏常州请到深圳总部，比待南飞的格调要高得多，亲手倒茶，扬扬金贵难得一笑的脸，可掬掬说，钟叔，又是一、二十天没回家了？累呀！她爸正明同钟汝旭有着与其它人不可比的关系，还在她咿咿呀呀年龄时，他常把她举在脖子上，或爬在地上当马骑。如今大了，地位不同了，只要不是非官方场合，她都不会看人打法随便马虎他。
而越发如此，他就越瞅眼心怵：这女子虽坐了总经理的交椅，可姑二奶的性子却没有变，只是改换了法子，训起人来热嘲冷讽如刀子剐。而且这世界她只对一个人是百依百顺，柔情万般。这人不是在省里做大官的她老爸许正明，却是在市里任职的费仁山，每次她瞅他的酸劲儿，叫她跳油锅她也会为他去死的。前几天来拜年，他的至友林仁为销往营口的冻肉款项请他吃饭，末尾谈到她就挤鼻弄眼，特意味深长说，人家跟着时代走，老掉牙的鸡毛信交流都甩一边了，派上了电脑，天天上网过电，还“依眯尔”呢！汝旭不懂“依眯尔”是电子邮政，以为是外语亲嘴的那种词，嘴里随声附和说，是吗是吗？新世纪航船的桅杆都升了起来，干啥都要与世界接轨！心里却麻肉：啧啧，人家费付市长是有妇之夫，你使那大的粘糊劲，这不是叫党的高级领导干部往错误里跳吗？！
钟汝旭想到这，却也不让脸上有半点的流露，嘴上陪着笑说，许总，你老爸知道我性子，我生来就是扒鸡的命，累死累活，屁股挪不下窝。这不，常州的大豆项目还没上，我就得粮草先行呀！许恩婕收敛笑脸，说你是在我面前邀功吗？你这老总比市长都能当，出门七件事样样都没拉下。钟汝旭听不出话里变了味，说我岂敢邀功自喜的？！只是老大常开导咱，民以食为天，咱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在为人民大众米袋子菜篮子添油加醋吗？！他嘴里的老大，自然是指她老爸。
恩婕不卖他的帐，笑声里带沉，说你们东北人到南方，一个个挺幽默像******。只是你不要把我当观众，在我跟前演小品，添油加醋哄我钻笼子，再像去年说是购大豆，卷走我八百万，最后连个豆粕渣都变成了屁！钟叔，你前后拿走的是一千八百万呀！她话里事出有因：去年他找老总冉然，说北边的大豆与南边的差价大，准能卖个好价，从总公司那里套出了八百万，生意自然没有做成，钱却留在他公司的帐上。
汝旭这才芒刺在背，意识到一场暴风骤雨就要淋头，忙乱地说，许总，那不是说好作借款的吗？恩婕寒下脸说，钱到了你账上，还能叫人怎么样摆布？只是你太不争气，熊瞎子掰玉米，掰一个丢一个。前几年你糊弄打了几年的官司，亏损二百万，又是老爸在位，新官不理旧账，我没往心里搁。去年是经营，你又玩丢了二百万，是冉总手里的烂事，我也放你一马。现在我在你那里挂衔是董事长，一、二十家二级企业，一年下来的利润进账个把亿，就你一个姓亏的独生子宝贝，叫我怎么领导人？！我们是上市企业，你叫我如何面对股民？
三十岁的女人数落四旬的汉子，除了他养在大连的小蜜“周四”，三不时爱用老夫少妻间训孙子的语气外，恐怕这大把年纪的汝旭，再也没有这份体验了。他强颜为笑，说我知道你许总的难处，想在今年内搏一把，对你有个说法有个交待。这不，在常州加工大豆，一年吞吐上十万吨，每吨赚个二百元，十万后面加二个零，一个零是二百万，再加个零……哎哟我的妈哟，一年下来就是二千万……
你得了吧，甭再摆弄母鸡与鸡蛋的玩头！恩婕见他小孩子似的扳着手凑口数，眉头一皱，不客气打断他的话头，又斩钉截铁说，这次上项目，你拿不出像样的可行性报告，还像以往拍脑袋决策，你就免开尊口吧！钟汝旭倒抽一口凉气，忙叫苦说，许总，我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你是知道的，斗大的字识不得二箩筐。你就高抬贵手，让我作口头汇报，三四个小时准行。
恩婕说声不行，想起不动又说，咱是上市公司，一切都得规范起来，对全体股东负责。你那点文化不够用不要紧，要紧的是东北公司有几十人，你得去发挥他们。总公司为加强那边的领导，已派了雁南飞任贸易科长，你兼的科长就拿掉，回去就行文。
雁科长的事我听说了，也见了他的人，是大哥身边的人，行文之事我回去就办。汝旭答应后，头又摇得如货郎鼓，长叫一声许总后又说，这些员工让人头痛啊！他们一个个是拨油灯，办起事来我不放心。恩婕大有几分对牛弹琴的感慨，再也淡不下去。他老爸是个既有原则又讲感情义气的人，经营深篮袋近十年并有长足的发展，靠得是召唤天下贤士。她刚跟费仁山当助理那伙，她聆听她老爸在一次会议上的铿锵之言：有人说我不搞五湖四海，支持清华校友会搞清华帮。我现在正式回答你们，我还嫌清华帮不够大，深篮袋要大发展，就要更多地吸引高层次人才，谁推荐的人才多，我就奖励谁！正是他的山不厌高水不厌深的用人之道，至使今日深篮袋人事电脑里，云集着清华，北大，人大，复旦，农大，武大，西安交大，东北财经等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聚集了经济管理，金融，法律，营销，遗传工程，制冷，农艺，食品，电子计算机等各类优秀人才。当时国家的第一大报是这样评述的：小生产式的农产品经营者形象被他们用历史的巨锤砸碎！新一代“东方商人”个个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出类拔萃，怀揣大思路，大气魄，大理想……她当时激动不已，才明白老爸要他跟仁山学着点的用意。也是从那时节起，她一生的命运就与仁山水乳不分了，哪怕有一天她做他的小妾。所以这一张报子，她至今仍然收藏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