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话，再也睡不着。芳菲圈住他的脖子，紧紧抱着他，倒是睡得很香甜。那匹马儿不时跑过来，闻闻他们的脸，舔舔他们的脚，“得得得”走开了。头上那颗星星依然明亮。
苻丕就这样住下来了，帮老翁开园种菜，自己上山打柴进城换口粮。他本是极健壮的少年郎，能把这些粗活干得很好。芳菲说：“哥哥的力气真大呀。”“我背着你都能上山打柴。”“能背我上山打猎吗？”“我把你扔给狼吃了。”“哥哥坏，哥哥是狼。”苻丕有时候想起他的父王与母后，一个人在山里喊。但有了芳菲，慢慢地不喊了。哥哥是山，妹妹是水，水要离开山，山却不能没有水，转来转去只想转到妹身边。因为有水，他成了全新的人。
老人家担心他被人抓走去打仗，要把他藏起来。说不用。老人家就急，瞪眼睛吹胡子：“娃你听我说，要打大仗了，百万大军哪。这房子在大路边，军队一过，风一吹，房子就没了。”想了想，点点头：“嗯哪，草房是不结实。爷爷，我在山上打柴，看见一个大山洞，干干净净的，山沟里有水。我们可以住山洞，这样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在山上我们也可以开荒。”老翁说：“好！”芳菲拍掌说：“哥哥快背我上山。”老翁瞪她说：“你也要干活！”
说干就干，搬家搬三天。第一天搬桌子板凳，窝盆碗盏，第二天搬大床小床，第三天搬粮食蔬菜。好在家里东西不多，往返三天，搬完了。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匹大马。老翁说：“你们两个先上山住，过几天我就上来。”“爷爷我们一起上山吧。”老翁对苻丕说：“看紧妹妹，山上虫蛇多。大马留给我，我要用它引一匹母马带上山做种，以后就好了。”没想到老头还有这一手，忽又想到公马母马在一起要做的事，心里有些慌乱起来。老翁说：“有公马就有母马，这条路啊三天两头就有疯马从战场上跑下来。公马太凶我不要，套匹母马好做种。”芳菲的脸也红了，拉着的手渐渐松开。“嘿”地一声搂住她，扛肩上，“走啊！”大马留下，说了声“爷爷看家，我们去耍”，扛着芳菲上山了。芳菲在他肩上笑啊，叫啊，最后老实了，乖乖趴在肩上玩，揪他头发，摸他胡子，有时想到什么，手忽然不动了。
淌水过河，翻过乱石山，钻进深草丛，爬到大树林遮住的一座石岩上，“终于到家了。”山洞里面什么都有，这就是家。干草铺床，青草当地毯，茅草丝挂起来就是门帘子。挖个洞就是窗，把桶放下去就可以打来泉水，说不定桶里还有鱼。商量好了，先不生火，吃两天冷食再说。水却是热的，因为芳菲很聪明，拿水壶在太阳底下晒。这九月南方的太阳依然热烈，芳菲说：“冰山也能融化。”拉手坐在石头上慢慢喝水，喝一口，喂一口，喝一口，喂一口，喝了半天，壶里的水还是一样多。这晚，她唱好多歌。第三天下午，老翁果然牵了两匹马上山，一匹公马，一匹母马。老翁说：“嗨！母马太小了，是从马场跑出来的，没上过战场。先放着，过两年再说。”拴住马，扛起锄头，带这两个年轻人开荒种地过日子。就这样，他们成了第一代山里人。山上的白槭黄栌，红花绿叶，是他们的家园。
时节变化，战事推移。江南的晚秋迎来酝酿已久的战争。
十月，苻坚大军开到淮河。
十月十八日，苻坚大军取道颖上、颖口、青冈，一路狂飙，攻占了战略重镇寿阳，生俘守将徐元喜与太守王先。晋军全军震动。苻坚坐镇项城，寿阳前线交给苻融。以将军郭褒为淮南太守。秦军武威赫赫，气势如虹。苻坚笑谈：“听说谢安爱清谈，朕有意与他在战场上清谈一局！”
秦军占领寿阳后，便以鼓荡秋风之势铺开，眺望建康，磨刀霍霍。晋王朝势如压卵。龙骧将军胡彬在半路上听到寿阳陷落的消息，止步不前，援军变守军，退守硖石。五千精锐，也只能望着那在硖石山中间横穿而过的滔滔淮河叹息而已。
谢玄漫步在淮河边。青山隐隐，白鹭群飞。河中有野鹜被红日惊起，掠过波浪，侧身翻飞，遁入莽莽芦苇荡。谢玄若有所思。河对面有个女人坐在那里洗衣，让人顿时有家的感觉。“隔水看女人，妙啊。”谢玄想：《诗经》里写“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隔着水看，不知女人的美。如果此时我有一叶轻舟荡过去，她会不会上我的船？答案是明显的，不会上我的船，因为她不认识我，只会愕然，只能逃走。但如果换一个时空，不认识也没关系。某一天她打一把伞去一个地方，要过河，这时我用一叶轻舟荡过去，就会很自然地上我的船，还把纤纤玉手递给我。如果风急浪高，还会抱紧我。如果一起落水，就抱得更紧了，死都不肯放手。想到这里，谢玄笑了。要用自然的力量来做事啊。当自然的力量与人的本能合而为一，人就成了自然，就会成功。水无有不顺，人无有不成。如此奇妙，全因不争。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即然苻坚的势头像风，那么我就用水的力量来打败他！
漠漠秋水，思绪是舟。
谢玄慢慢跪下，头发垂在水里。
一丝头发接通三界。
听到暗流。
水在说话。
水说：我是一个孩子，天为父地为母。有时我在空中，你们看不见。有时我在地下，你们也感受不到。但我就在你的身体中，连你的目光也是水，连你的思念也是水。人的思念是条河，看不清源头，再长的思念也没有用啊。回到父母那里去吧！做天地的孝子，才是人间的英雄。我们的家在昆仑山，巍巍昆仑是一切江河的总发源，也是一切人的能量站。如果你想获得超强的能量，就要忍受超弱的寂寞。到冰雪中来，站着不要动，你会感觉到你是能量的水塔。见了珠峰你不要拔剑，因为他就是剑。见了长江你不要唱歌，因为他就是歌。淮河，这长江的兄弟，长江黄河中间的大渎，专为智者而流。一千年前有位圣人，漫步洙泗之滨，望着消逝的流水感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消失的不是水，是时间。水不会消失，水怎么会消失呢？我只是换着花样玩耍。在时间之上的不会被时间卷走。宇宙自有恒定的力量，这位圣人把他称作仁爱之心，另一位圣人把他称作浩然之气。时间在智者面前是玩具，在勇者面前是垃圾，在仁者面前是武器。我们可以制造时间，让所有事情照我们的计划走。谢玄，你能做到的。改变一些人，改变一些事，就可以改变时间。谢玄，你手上要有一份自己的时间表。因为你不改变，他就会改变。改变人的方法是改变他的心，改变事的方法是改变他的道。不要互动，要忘记他。你不互动，他的道就拿你没办法。道在轮中转，事在水中求。一切互补，一切自化。没有得失，没有成败。一定要忘记他。没有打败这回事，如果一定要说有，忘记他就是打败他。是的，你一旦忘记他，他就输了。因为他已不在你记忆中。你就是你，他不存在。忘人得人，忘水得水。世界就是这样来的。大禹治水不是截住他，而是让他流。既然苻坚喜欢冲，就让他冲到水里吧。谢玄，我是水，现在我告诉你打败苻坚的方法，记住我的四句话：诱敌至水边，隔水来相见，半渡而击之，飞马快如船。去吧！我之所以帮你，是因为你还年轻，还没被污染。希望你善待天下苍生，放生一切生灵。我赐你胜利，没赐你杀戮。我赐你成功，没赐你称王称霸。做好本份，你就是你。无欲无求，你就成为无坚不摧的战士。
开悟后，天地一新。谢玄回营，命令军需部队集全队全军之力，务必在十天之内装备好一千艘铁甲船。四大军团各部门全力配合。谢石问：“此船作何用？”谢玄说：“我要在水上发起冲锋。”谢石知道这是机密，不再问。谢玄吩咐他：“请叔父亲自监督，不可走漏风声。事关成败，违令者斩。装备好隐蔽待用。”又对谢琰说：“请兄弟亲自督办骑兵升级，也是十天之内装备出一万铁甲兵。命四大军团各部门从所有库存中拿出最精良的装备，要挑最好的战马，要选最好的战士，要经过反复测试组装，要和苻坚的龙骑兵一样超快超强。”谢琰知道也是用作冲锋，问：“帅兄，一万铁甲兵是不是少了点？弟有把握十天内装备出两万铁甲战士。强弓劲弩，吴戈越剑。楚士秦马，魏武之鞭。”
“壮哉！一万足矣。秋风不必大，秋水不必多。”
十天之后，秋意浓浓。谢玄暗中拔营移寨，调兵遣将，连副帅也不告知。大事小事一概独裁，不容置议，有妄言军机者斩。军法严明，三军肃然。升帐问营中众将：“现在谁去救胡彬？”
刘牢之越众而出：“我去救胡彬！”
谢玄不理他，说：“救胡彬是小事，挥师洛涧是大事。既然苻坚派了他的兄弟苻融打前锋，我也派我的兄弟打前锋。谢琰将军，我命你挥师进军！大军由谢石将军压阵，本帅随后就到。”
刘牢之大喊：“何不派我去？”
谢玄一推桌子，离开帅座，走到刘牢之跟前：“我记得你当农民的时候打死一头牯牛，糟蹋了一田的庄稼，现在我怎么放心让你去？”
刘牢之急得脸红脖子粗：“有这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谢玄抱着手，悠然看着他：“那你说说，怎么救胡彬？”
刘牢之说：“割掉胡人脑袋，胡彬的脑袋就有救了。”
众人爆笑，急得刘牢之爆跳如雷：“不许笑！”
谢玄点头道：“刘将军神勇，非常人能及。但我希望刘将军知道一点，我们是来救人，不是来杀人。胡人也是人，与我们一样是天子的臣民，怎能乱杀？我大晋仁义之师，本无敌于天下！”众将肃然。
谢玄缓缓走回帅座，面色极为凝重，一一巡视帐中之人，举旗宣布：“本帅命令刘牢之为前锋，由谢琰将军、谢石将军统领，三日后赴硖石，攻洛涧！诸君听令！”
众将领纷纷领命而去。大战在即，兴奋莫名。刘牢之回营房，揪来书记官在墙上画了一头牛，天天看，天天看，也不知何意。谢玄知道了此事，吃饭时对谢琰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墙上画一头牛天天看，意思是要管好自己的牛脾气，他这是在提醒自己。牛王能克制，这是牛群之福啊。”谢琰失笑，把酒喷了一地。谢玄击壶道：“刘牢之是我军猛将，不修理不行！这回我要他从刘牢之变成‘牛牢之’，做事牢一点，稳一点，老老实实做一回庄稼汉。叔叔说重用他，不重用也不行啊！”
谢琰说：“父亲那首诗你放哪里了？”
谢玄说：“你想看？那是子敬给我写的。”
谢琰说：“何必小气。”
谢玄笑道：“不是小气，是没到看的时候。我把那幅字和我的宝剑放一起了，等我出手时，就是一首诗。”
谢琰说：“好诗！”
士兵来报：“祖将军求见。”
谢玄沉声道：“请进来。”
祖约没穿戎装，一身黑衣，手里拿把剑。
“祖将军向我献剑来了？”
“不是献剑，我来向大将军献上我的人头。”
谢玄与谢琰对看了一眼，且听他说。
谢玄问：“祖将军何出此言？”
祖约说：“如果不能在三天之内斩杀苟池，我就把我自己的人头献给大将军。”
谢玄推桌而起：“好个人头！赐酒！”
谢琰执壶，亲自为祖约倒一大杯酒送过去。
祖约剑挑玉盏，把酒喝了，问：“大将军有何吩咐？”
谢玄说：“昔日我军战神祖逖大将军，是将军的大哥，正是我师父。要说辈份，将军是我师叔。但此时在军中，我不能称你为师叔，你是我部下。祖将军你知道吗，你这种江湖做法在军队中绝对禁止。”
祖约说：“我不是江湖做法，我是奇兵突袭。当年关公夜行斩杀曹将，如今我也要把这个大秦帝国第一勇士斩于剑下。我与他交手两次了，这次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允许与他有第四次交手。”
“好，你去吧！苟池一灭，必能挫败敌军之锐气，瓦解其军心，苻坚要为将军避让三十里！”
祖约去后，谢玄命谢琰找个诚实可靠的土著过来问话。晚饭时，请了个老头回来。谢玄披衣出帐迎接，来往将士不胜诧异。
“老人家请坐！吃饭没有？将就吃点。军中伙食粗糙，可以管饱。”
老头很幽默，坐下来吃饭，说：“还是军队的伙食好啊！还有我们淮南的豆腐。淮南豆腐好啊，吃了成仙。希望大将军天天为我管饱。能与大将军一起吃饭，三生有幸啊。我想包一包饭回去给我老娘，行不？”士兵们闻此掩口而笑。
“行！原来老人家家中还有老母亲，可喜可贺。老太夫人多大年纪了？”
“九十岁啰！眼不瞎，耳不聋，听说大将军来保护我们这一方百姓，高兴得睡不着觉。”
“老人家是孝子啊！”谢玄对谢琰说：“昔日小郎怀橘，今日老翁包饭，古风犹存！”谢琰一笑。
老头很懂事，知道谢玄要问他风土人情，主动把话接过去，指点外面说：“我们这里的淝水河好啊！长流水好肥田。我们寿阳一带是长寿之乡。八公山又叫寿山。城在山的南面，所以叫寿阳，意思是寿山之阳。原来叫寿春，曾是楚国都城哩。听老一辈说，寿春是一种树，写作梼椿，现在还有。水边边，山沿沿，还能找见。”说到这里，就蘸茶水在桌子上写这两个字给谢玄看。谢玄见他能写字，抚桌而视，喜出望外：“老人家，请你先吃饭，一会儿给大家讲讲课。”
老头点点头，当仁不让，要酒要菜。边吃边笑，看着上边。
谢琰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老头说：“不是笑，我是乐啊，高兴。人人都说皇帝陛下怎么派了两个相府公子来领军打仗呢？小老儿今天亲眼见了大将军与小将军，才晓得这是我们的太傅大人亲自来了。”
兄弟二人大为感动。
饭后，谢玄安排一场别开生面的讲座，请这土著老人为大家讲寿阳一带的地理。为使老人的讲解更具体，命副官把地图挂起来，亲自执鞭，老人讲到哪里，就指到哪里，作了一回陪讲员。来听讲的都是各军团作战部队的高级将领，有来自桓家军团的桓伊、桓石民，来自祖家军团的马雄、马啸，来自他们北府军团的何谦、田洛、戴循、孙无终，来自中央军团的王蕴等，坐在上面的是谢玄的副帅谢石与谢琰。讲座结束，谢玄命谢琰亲自将老人家送回，赏赐财物。老头称谢不已，道了声“大将军保重啊！”包起饭回去了。谢琰陪伴，执礼甚恭。
谢玄命马雄马啸接应，由孙无终与桓伊陪他穿便服巡视寿阳一带，实地考察。考察进行了两个白天，一个晚上。最后一天巡视快结束的时候，姚苌的军队发觉了，有个三百人的步卒小分队跟上来，又有个骑兵营转山过水，绕来包抄，不知道有多少人。
谢玄立马高坡，暮色中了望敌情，很镇定，说“教训他们！”轻抚红缨，提起缰绳勒马回转。一声长啸，纵下高处。马蹄鼓响，斜斜的三道闪电冲向秦军。这些士兵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们会转身过来，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还没引开弓，就被一阵猛砍，左冲右突，顺顺溜溜冲过去了。这天谢玄没出剑，身旁大将就是他的剑。桓伊与孙无终一左一右保卫他，双双护主。龙翔虎也翔，无人能近身。一阵红光人就冲过去，留下一地尸体。秦军遥指谢玄身影，有人惊呼：“是晋军主帅谢玄！”皆拜伏。始知神威不可挡，天下无双谢家郎。
秦军骑兵追上来，马雄马啸的接应部队也到了，双方成双逐之势。秦军见猎物已经溜走，为了避免自己也成为猎物，追一圈转回去了。旗帜招展，一列列按顺序退走，虽在混战中军容不乱。谢玄见秦军训练有素，暗自赞叹。
谢琰率众接入大营，问：“帅兄，考察结果如何？”
谢玄说：“对我方非常有利。寿阳是淝水入淮河的地方，八公山在水口，刚好是座门。只要我们占领这道门，就扼住了秦军咽喉。秦军自淮河上方而下，已为水势所阻。到了寿阳，如果他要强渡淝水，必先望见八公山，我们可以在八公山上做文章。”
“为何叫八公山？”
“本地传说，昔日的淮南王刘安在此山中见到八位太公，乃成仙而去，故称八公山。苻坚也想成仙很久了，八公山会满足他。”
谢琰笑了：“帅兄亦是仙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