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一步上前抓起老人的手放在胸口说:“钟老,走,到我家去,我不管你过去叫什么做过什么,我只认你叫钟副司令,我爸爸他们****后到处找你,今天你终于来了。他们可想死你了。”说完就帮助鹏儿张罗东西,老头就让他顺顺当当领回家去了。
五天之后,当年让钟副司令招走的十六个人从全国各地各种岗位上奔回富田,只有个叫李兴旺的回不来了,他在警察的位置上牺牲了,来的是他的媳妇大翠。
他们都带来了当地最好的补品,张力的父亲张大兴带来了一支整鹿茸,大家都争着向钟副司令汇报转业后的经历,一会儿哭一会笑的,鹏儿看着这群五六十岁的粗壮汉子围着个瘦老头哭,他完全搞不懂自己的同胞了,他在美国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他的心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从此才知道那个在家里被儿女孙子们支使来支使去的瘦老头是个或者曾经是个让人刻骨铭心的人物。
十六个人都尽力通过各种关系去帮助副司令寻找那个消逝在三十年代的女人。可是一无所获,后来春生爹回忆说四五年或四六年左右,日子记不清了,富田是来过这样一个女人,穿着很洋气,领个小孩到处打听,似乎在找个什么人,后来……后来反正是人没找到,就哭哭啼啼走了。老头眼睛里有股异样的光一闪而过,问这女人你认识不?不,不认识,当时有人认出了她,说她曾在对门那苏维埃政府里搞过事,还说她胆子太大了,共产党当时就要弄死她没弄成,国民党时候又回来找人,这不是找死么?老头不等春生爹说完就问女人当时住在哪里,都访问过什么人。春生爹回忆了好久,说她一直住在一个哑巴家里,好像姓杜,或者是那家的邻居也说不清。你问人呢?那不用问也找不到了,我们这儿的人经历过了太多磨难,红军杀,白匪杀,自己杀,反正那刀像剃头一样反复整,死了的算了,活着的逃了。可是这人也怪,象坪坪上的草,春风一吹,春雨一洒,又一茬一茬活了,还活得兴兴旺旺的,你说怪不怪?
大家又去找紫苏可能接触过的人家,结果还是没法找到。
钟副司令回去了,他说他不失望。他曾经带进部队那十六个人都要请他到自己家住一段,连牺牲了的兴旺媳妇也哭着说兴旺生前天天念你老的好,说那时敢那么干的人全中国也没几个,当了大官的人人强调共产党有纪律不办私事,其实是忘本。只有你老是好人,你跟我走,我大翠就当你的女儿给你养老送终,兴旺在地下一定高兴,他常常说没有钟副司令他早就饿死了。
钟副司令谢绝了。他说他还要回去。他说紫苏那年回来找的人不是他,是另外一个男人。既然没找到那个男人,下一个该找的就是他张忠良了。他要回去等她。
鹏儿就带着爷爷回去了。有人说他去了美国,和儿子孙子团圆去了。其实不是,记者后来在那个偏远的干休所找到他,对他进行了采访,不久张忠良即以高龄辞世。
解放以后彦来在家出版社编译室工作,干的是校对,偶尔对别人翻译的列宁、斯大林著作提点意见,其间也有人邀请他写点回忆录之类的东西,他也应付些俄国的天气苏区的草木之类不痒不痛的小品,后来居然成了气候,文学界说他思维空灵,笔力雄健,得先天之灵气,蕴后天之遗泽,算得上当代文坛一支笔,是个领军人物哩。
当了大家的彦来常常偷偷到江西去。****以后彦来文名如日中天,就几乎是年年必去了。去时总带着他的儿子晓苏。晓苏是他给狗儿起的名字,狗儿只知道妈妈叫姚惠兰,也从不研究晓苏有什么特别意义,习惯它就如同习惯人们叫他“狗儿”一样。狗儿长得一表人材,十五六岁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本人表现好,又肯吃苦,后来在南京住了军校,出来就当军官,一直干到营长团长,不久就跟军长的读大学的女儿喜结良缘,一家人幸幸福福的。八十年代经商大潮一起,狗儿的崽崽两个小狗儿同时下海,两只小狗儿不会经商,可是滥用父母职权不教自会,不久就一只成了武汉的巨富,一只成了北京的款爷。彦来很为他们担心,说我是见过世面的,刘青山、张子善与我也有一面之交,结果怎么样?钱多了乱整决没有好下场。两只小狗儿就说爷爷你歇着,这个时代早不是你说的那个时代了,刘青山、张子善是谁我们不懂,不过他们肯定没我们钱多,我们也不会像他们那么傻,我们从不打国家动不得的物资的主意,我们的钱来得合理合法,爷爷你别担心,哪天你在北京玩得不舒心了,我们送你到巴黎纽约去,俄国就不要去了,那儿比我们还穷,社会主义早就解体了。
可是彦来想的偏偏是到俄国去。
他太想念那个留下他青春的地方了,他翻译校对了一辈子俄国的书,在那里留下了太多的思念,他和紫苏就是在那里相爱的。在中国找不到紫苏,也许在莫斯科能找到他们爱情遗留下来的韵味。
两只小狗儿说这用不了多少钱,爷爷你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去办手续买机票。
莫斯科的旅游并没有使彦来愉快。他说我记得五十年前俄国人啃黑面包干,怎么五十年后还没有起色,吃的穿的还是这么少?我们一辈子信奉马克思列宁,怎么列宁自己家里还这么穷?最使他失望的是在俄国根本找不到和他的初恋有关的东西,他感到自己逐渐老化,他的爱情在中国外国都没人留意,除了他自己也许别人从来就没有注意过,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莫斯科肯定没有他的爱情。
在莫斯科机场候机回国的时候,他们认识了一位来送行了俄国老人。老人说还是中国好,你们富有,什么都有,而俄国除了历史,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用俄语说起来非常动听,彦来一直没有忘记,回国后他立马去了富田,在那里能找回他的历史,也许能找到紫苏。
还有那个在他生命的长河里短暂出现过的翠娥,那该是多么辉煌的短暂呵。
时代不同了。
过去没有出现过的,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
彦来不死心,就在郊外租了间小房子,住下来等,他想总有一天她们会向他走来,牵着他的孩子。
彦来认识了好多来找人的家属,没钱住店的他就让他们住在自己租的小屋里,帮他们到处联系。很快彦来出了名,好多人都知道富田有个原红二十军的军医,设了个联络点帮助大家找亲人。
来找人的很多,找到的几乎没有。
自从帮助大家找寻亲人以后,彦来思想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感到悲剧并不只是发生在他个人身上,受影响受牵连的是一个群体。当那些寻找亲人的人们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地伸冤诉苦的时候,彦来已经超越了,他知道这件事也不容易翻过来,就盼望能有人能把它写成文学作品,照彦来的说法就是流传后世,以警后人,于是他就找到了我。
我看了他提供的大量文字资料后,望着惴惴的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凭富田事变的领导者与参与者当时提的那句口号,恐怕翻案就难。”
不存在翻案问题,彦来说,我只想让历史恢复它本来的面貌。刘作家你也别有顾虑,七八年底江西省委党校党史研究室就在作有关富田事变的调查了,七九提江西省党史学会暨现代史学会在南昌一成立,有关给富田事变平反的文章就发表了。刘作家你别笑,这不是秀才造反,你听我说,首先站出来为富田事变说话的是肖克将军,他亲自经历过总前委的黄陂肃反与苏区镇压“AB”团运动。担任过红五军政治部主任的黄克诚写了本《自述》,说到他在富田事变中起的作用时痛心疾首,他说“如果细算历史旧帐,仅此一笔,黄克诚项上一颗人头就是不足以抵偿的。”
我看他越说越激动,就倒了杯水给他,说不要慌,你还没说到官方表态哩。
他就说后来耀邦书记亲自过问,派中组部进行调查。耀邦书记辞世后,******主席批示解决,因为尚昆同志曾任中央苏区红三军团政委,对富田事变的历史背景是了解的。当时的**********书记就是现在的总理******,他立刻把******的批示转给了有关部门。
老头喝了口水,有点诡谲地朝我一笑说“刘作家,这个题材你不写有的是人写,据我所知,中组部的复核小组对富田事变平反的看法基本一致,开始对刘敌平反还有点异议,经过讨论异议就排除了,反正我也不跟你说多了,有关结论你有兴趣的话,就去查九一年中央党史研究室写的《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另外胡绳主编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里也有。刘作家,你到底写不写?”
我有点心动,就看着他提供的那堆文件和资料,说写是想写,就怕写出来干巴巴的没人愿意看,起不到作用,连当世的人也不看,哪里说得上警后世?
彦来说你不要怕,你就写我,写我这个普普通通的人在富田事变中的遭遇,写我与两个女人的爱情,我想爱看的人一定多。
我说你拉倒吧,要写还是写富田事变这件大事,让后人对历史有个清醒的认识,我只有尽量作到不评论,不议论,尽量写事实,让后来的读者自己去评判和思索。
老头有点失望,说你若是不写我,我就失去了寻找紫苏和翠娥的好机会。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的文章在大杂志上一登,全国人民都知道我彦来了,全国人民一起帮我找,还怕找不到我的两个女人么?
我就笑,笑完了问:要是紫苏和翠娥都找到了,你要哪一个?不可能都要呵。
他一下就沉默了。
想了半天说,你还是先写,找到了再说吧。
我于是就关在自己的小屋里看文件,查资料,深夜里就听这个红二十军的军医讲他自己的身世,经历。后来就到处找知情人调查,越到后来,越是克制不了自己,我深深为红二十军和江西省行委那些老同志的事迹感动了,感动得不能自拔,我有了创作的冲动,我必须写,不仅仅为彦来,我要为与他同时代的那批人的命运呐喊,愿他们的灵魂在天国安息。
稿写成了,我就让彦来把初稿拿去提意见,他又把稿件给所有来访的人看,说是让年青人了解历史,让老年人提更正。
那天来了个风风火火的中年妇女,她说他叫大翠,男人死了,就是钟副司令招走后来当了警察的那个,她听人说彦来手中有本书,中间可能有点事与她有关,她要看看那书。
大翠一连看了三天,她边看边哭,看完眼睛都哭肿了,她问彦来:“那个医生在哪里?我婆婆喊我来找他。”彦来问:“你婆婆是谁?找医生干什么?”
“我婆婆就是翠娥。”
彦来一下就愣了。
大翠又说:“不过医生不叫彦来,肯定不叫彦来,婆婆说他叫李奇才,留学俄国的,有个俄国名字叫安德烈耶夫,我丈夫叫李兴旺,是婆婆和李医生失散以后生的。”
彦来从来没叫过李奇才,外国名字倒有一个,不过叫沙巴尔捷耶夫,爱称沙加。
“我婆婆年青的时候是红军的卫生员,长征时拖个孩子,那孩子就是我丈夫,过湘江被打散了,两娘母一直讨饭,她们回江西日子也难过,我也是娘捡的孤儿。”
彦来就想,不管是不是翠娥,他一定跟大翠去看一看。
我回北京以后,彦来给我来了个长途电话,他很失望,说不是,那女人弄错了,她是三军团的护士,丈夫是在湘江战役中牺牲的,与富田的“AB”团无关,是大翠道听途说整反了。我就说她和她儿子李兴旺当年不是受牵连说是“AB”团的家属吗?不然钟副司令怎么会救她儿子?彦来解释说土改时乱球整,见她是个外地女子又参加过红军,半路上又跑了回来,肯定有问题,有问题就是“AB”团,那是不容分说的。
后来又有几个人来找彦来,说是帮他找到了爱人。他一一查对之后都否定了。人的精神受了刺激,就越来越不行了。一天早晨他家的两个孙子开辆崭新的奔驰车赶到他租的小屋前,不由分说架起他就走,这一走就回了北京,彦来从此再没回去过。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他的紫苏和翠娥,心也就死了。他的儿子和孙子对他很好,他却再也没有才气,写出来的散文要死不活的,约稿的编辑看了以后直摇头,叹息说江郎才尽了。秃笔既然不生花,也就没有人约他写文章了。彦来后来给我来个一个电话,说本来想来看我,动不了了,只有等死了。
看了我的初稿以后,很多人给我打电话,讯问几个主人翁的下落。还有人告诉我紫苏四七八年出了国,在美国纽约从事写作,她和彦来的儿子加入了美国国籍,有钱得很哩。也有人说她和儿子在俄国,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
关于这一类的消息,我再也不忍心告诉彦来,不想再戳痛他已经愈合的伤痛,管它是也好非也好,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再提起意义已经不大了。
有人说人是为了爱情才降生的,人的一生没有爱情将是个缺憾。我想假如有了爱情,有了像彦来那样的残缺的爱情同样是缺憾,特别是如果这样的爱情和历史的悲剧缠在一起,就会演绎出更加刻骨铭心的痛楚,正如一个哲人所说,就会在火焰里烧三次,在海水里浸三次。
如果说历史无情,超越历史的就是时空,是江河,是大地。赣水苍茫,流尚着的可还是七十年前的血泪?青山无情,埋葬了红二十军七八百指战员的尸骸,应该是还他们一个公道的时候了。他们的英魂不散。古人说将军一去大树飘零。江西那片红土地上的大树呵,你还在风雨中等待着什么?
西湖边上风波亭外潇潇细雨一下就是一千年,该歇的也歇了。赣江边上的红日出了又落,落了又出,却一直没照到于都平头寨那片荒坟,不知该是历史的悲哀还是现实的无奈?好在历史还在前进。
我们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