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六月的某天下午。
木子高像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离开宿舍。天气炎热干燥，没有一丝风。热浪炙烤得小木脸都发疼。小木真该庆幸他们有间绝佳的宿舍。宿舍里外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如此酷热难耐的天气里，宿舍竟成了他们避暑的圣地。小木和小柳甚至养成了大夏天午休盖被子的习惯。若不是睡得头脑发昏发胀，若不是苍蝇朋友们善意的提醒，他们还真不愿离开。小木有时候很奇怪，小柳今天睡得特别沉，无论苍蝇如何疯狂地亲吻他都纹丝不动。看似不怕苍蝇的小柳，有时候竟会被它们搅得发疯，“你们再给爷捣乱，老子打死你们！”
离下午上课时间还早，办公室没有一个人。小木看了眼办公桌上堆积的作业，想到的是学生们潦草不堪的字迹。“一会再判，先玩几把消消乐。”
玩游戏也需要一颗沉静的心，小木又怎能沉静得下来？办公室里除了热就是闷，当然少不了一拨又一拨的苍蝇朋友。它们宁可被拍死也要飞过来汲取血液。小木又是个冲动类型的人。这样的人，这样的环境。玩消消乐也不会深思熟虑。一关也没过，精力值费得一干二净。
“哐！”办公室的铁门打开。
“小木。过了么？”老王的人还没跨进来就急切地问。
一听没过，老王“嘿嘿”一笑坐回自己的电脑桌前也开始消消乐。一面玩，一面嘟囔。
小木拉开抽屉想要找什么东西。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什么。抽屉里，凌乱不堪。教案、毛边纸、字帖、碳素笔，每一件东西都像他现在的心情。拉开了关上，关上了拉开，又不找东西。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只是小木的一个习惯。抽屉被拉上的瞬间，一叠东西从缝隙中钻出来，轻飘飘落在地下。是相片，是小木跟第一届学生们合影留念的相片。小木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抹去染上的尘土。随后，竟安心坐下来，一张一张地翻看。
2013年，也是这几天，六年级毕业照相。孩子们的心情很激动，大概也很开心。当然激动开心之中恐怕不免有几分伤感。毕业照像意味着他们要离开大显小学，离开他们熟悉的班级，离开他们爱或不爱的老师和同学。孩子们穿上洁净的校服照过毕业照后，兴致勃勃的换上他们觉得更上相的衣服。整齐划一的死板立刻鲜活了起来，一个个像五颜六色的蝴蝶在校园正中的水泥路上穿来梭去。与同学照相，与老师照相。距离大显小学校门正北约七、八十米的地方是一堵影背墙。墙上是尚校长花了大价钱钉上去的展板。郁郁葱葱的草地上，一块巧夺天工的石头上赧然刻着四个漆红大字——玉汝于成。影背前孩子们竞相取景拍照，其他年级的学生纷纷过来瞧热闹。班主任柳常青、数学老师木子庭、英语老师鲁竹节自然成了他们争夺的对象。
小木与大部分男生、女生合过影后，抽身去办公室。半路上被截住，有学习好的学生，也有调皮、淘气惹小木生气的学生。小木很意外，表面上对小木厌恶极了的学生居然找他单独合影。
过道上，木子庭与小谭、小杜、小孙、小韩、小刘、小王、小米一一合影。早一天知道要照相的小木，只是马马虎虎洗洗头，刮刮胡子而已。一身行头不变：大红夹克，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蓝相间的运动鞋。小木表情庄重，孩子们个个开心的好似捡了一百块钱。
当天下午，小木办公室的抽屉里多了三张稿纸，三张有文字的稿纸。第一张，小王写的。大体表达的意思：上午和老师照相留念是她最开心的事。这学期以来屡次惹木老师生气。她要郑重向木老师道歉，敬请原谅。小王激动之余在最后又加上句“今天和您照相，我真是太开心了！”第二张，第三张分别是小韩、小刘写的。字不多，意思和小王相差无几。小木一笑，喃喃道，“老师又怎么会不原谅你们？”
老实说，这个学期，尤其是毕业前的半个月是小木最难熬、最头疼的日子。小木几乎不想再迈进这个班级。语文课、英语课上秩序井然，他们能安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学习。小木的数学课、科学课、自习上已经不成样子了。成绩好的学生还能坐下来，成绩差的学生根本坐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互相打闹、随意走动，纷乱场景恰若菜市场。生气已极的小木揪出几个领头的，呵斥责打，竟毫无用途。“造反”的学生越来越多。
思想教育，呵斥责打俱无成效。小木无计可施，只能置之不理。课堂纷乱，课却还没有结，小木不愿彻底放弃。课依旧讲，在乱中讲，尽管走出班门的他禁不住带一肚子怒气。
一次，数学晚自习。小刘、小韩、小王、小赵以上厕所为由拒绝回班，之后直接逃课。小木知道他们学不进数学去。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公式，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孙悟空头上的紧箍。怕他们出现安全事故，小木只得妥协。“你们只要坐在班里就行，数学课不要逃了！”
小木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也无济于事。若是有用的话，他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小木当初的忧虑变成现在的现实（第二章：初识）。教师与学生是既对立又统一的整体。关键是要把握好教师与学生间的距离，太近太远都不好。“课上是师生关系，课下是朋友关系。”这是句多么可笑，多么幼稚的话。如果教师与学生之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教师在学生心目中的威信势必大减。自然会有人出来挑战教师的威信。威信一失，教师也就成了摆设。有你没你一个样，上课下课一个样。因为他们料定你不能把他们怎样，甚至校长也不能。大显小学，不论学生怎么违纪违规，没有一个被开除。公立学校生源已成问题，尚校长不想流失一个学生。
柳常青的课堂风平浪静，鲁竹节的课堂上也出现了问题。鲁竹节，一名四十多岁的女教师。她有着自己的教学风格。所有的作业里，英语作业是最多的。一天当中，学生们至少要把每个学完的单词抄写十遍，课本中的句子至少抄写五遍。鲁竹节对待完不成作业的学生，惩罚方式也是别具匠心。弓步站立，双臂平举，一站就是一节课、两节课。站得学生汗流如注，站得学生头昏目眩。木子庭以为掴学生，踹学生已属过分，等看到学生们被罚站后汗流如注的情景，心下不禁一寒。屈于鲁竹节的手段，绝大部分学生不敢以身试法。“好记心不如烂笔头”，反复抄写的效果是明显的，每学期鲁竹节的英语成绩在东河乡名列前茅。
哪里有压制，哪里就有反抗。小刘同学站出来反抗了。拒绝抄写单词、句子，拒绝鲁竹节提出的任何要求，甚至出言不逊。一向自信的鲁竹节一气之下，英语课拒绝入班，以停课的方式作为对小刘同学的回敬。
柳常青课堂上要求甚严，语文课上学生必须坐直，语文作业必须认真完成。不按要求办的学生通常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因此，人心浮动却没有一个敢顶风做浪。暴力可以令人表面上服从，要让人打心眼里服气，你得会进行责打后的思想教育。柳常青恰恰能轻松的做到。即使学生被整得很惨，经他一番说辞，学生们涕泗横流，感动不已。
三个教师带一个班，如果有两个强硬的搭档，小木自己对学生又宽松，他的课堂情况就可想而知了。
仅仅是小学，一天连早晚自习算上有十节课。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课，加上科学、品德就五门。至于什么音乐、美术、体育、写字课之类纯属摆设。一所小学又有几个全能教师？再说，也不作为考查科目谁会用心？与小木童年时的小学相较，现在的孩子们悲剧多了。家长拧，各科老师拧，作业铺天盖地。教育部门一直要求减负，减负，可效果适得其反。为了能与私立学校一争高下，为了提高学生成绩，课时越来越多。看似行得通的道理却行不通，学生们的成绩越来越差。
凭良心说，小木带这届学生的数学是尽心的。但这种尽心尽力在大部分学生眼里竟是一种强制和逼迫。
“老师，我们数学一点也学不进去，你就是整死我们也不想学。”
小木知道他们说的是真心话。就小木本人而言，他是讨厌数学的。
“不学好数学，怎能上个好初中？”
“我们感觉，我们混完初中或小学就行！”小刘同学淡然地说道。
“小学毕业后，你们要干什么？打工，太小了！”
“在家先帮我妈看几年孩子，再大几岁，出去打工。”
同样的话，木子高相信柳常青也听过。小木真心不明白，这帮淘气娃娃脑子里究竟装着些什么？小学毕业，十二、三岁的女生直接走上社会？唉！当然也可能是小木自己的思想过于陈旧。
无可奈何只能顺其自然。说是顺其自然，小木心中又怎会不气？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的课上，站在讲台上看着一群嬉皮笑脸的学生相互打闹，管又不听，打也不行，能怎么办？
小木只得寄希望于几个还在努力学生的身上。他几次向尚校长请辞，尚校长只是不允，定要他坚持到毕业。
班主任柳常青在的时候，学生们消停些。只要他不在，小木的麻烦事接二连三的发生。不是这个打那个，就是那个骂这个，处理一起又是一起，按住葫芦瓢又起来。
小木只有苦笑，“找你们班主任吧！”
“那你不是我们老师吗？”敢出言不逊，用话激小木也属正常。
“是，但你们没有把我当老师。我管不了你们。”小木忽然明白，这几天他们似乎在故意找麻烦。
小木还仅仅是苦笑，生活老师桂香却在流眼泪。
某晚，晚自习后，小柳不在，小木办公室上网。不多时，外面吵翻了天。不必想也不必问，是六年级的学生。她跟桂香老师吵到嗓子嘶哑，难听的话，狠话都骂出来了。
“老子，踢开门要找王一算账！”
“找人，也不能踹门呀！”
“老子踹不踹门有你球相干？”
桂香老师脸色苍白，呆呆怔在那里。
小木知道自己管不了，也不想管，但他再也忍不住了。拉开铁门，大步流星赶过来一把拉着小刘就走。小刘并没有反抗，她似乎还认她的数学老师。
教育了一番，小木让她回去休息。学生宿舍灯灭了，生活老师宿舍还亮着。小木知道桂香老师怎能睡得着？
果然，桂香老师坐在床上在抹泪，“长这么大没让人欺负过，今天竟让个学生骂成这样？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明儿就找尚玉辞职！”
小木叹口气，“小柳不在，等会儿校长回来，老师找尚校长处理吧。”
十一点多，夜已深沉。
尚玉带着浓重的酒气回来。知道情况后，再三责备桂香老师、木子庭不会办事。“连这么点事也得我操心！”
校长室，灯光暗淡。小刘被叫了过来。一套老掉牙的说辞挟着一股酒气从尚校长嘴里缓缓吐出来。小刘沉默，流泪。尚校长的要求很简单：用他的伶牙俐齿说服小刘向桂香老师道歉。思想教育不行，尚校长另换新招，“如果你不道歉，我现在就给你妈打电话！”小刘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尚校长又重复了几遍，终于换来小刘的一句“对不起！”小木听得出小刘的不情愿，尚校长也听的出。这就是尚校长自认为高明的手段。
临近毕业，学生们的心情冲动浮躁是可以理解的。小木真怀念带他们的第一个学期。那时，数学课能正常进行，关系多么融洽。
“不玩消消乐，干啥哩？”老王一声吆喝，小木才回过神来。
小木嘻嘻一笑，“精力值还不够！”
他把相片整理好放回抽屉，心里在想着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他要说，“可恨之人必有可爱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