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学生的相处上，大显小学上上下下二十多个教师没有一个不服柳常青的。他的那张嘴虽然不能把死人说活，但要把学生说笑、说哭却不存在一点问题。优秀的教师首先是严厉的，其次就是语言的感染力和亲和力。如果要从东河乡联校要找这么一个人的话，小木可以毫无疑问地说：“是小柳，柳常青。”表面上看，柳常青高大雄壮，剪着超短发，偶尔偏爱理光头。不论你怎么看，他给人的第一印象绝对不是个好人。当他自己说自己是一名教师时，人们诧异之余会猜他是个体育老师，根本无法想象他竟然是一名语文教师。
其圆通的处世之道及胸中城府姑且不谈。这儿大家需要了解的是他的语言艺术。说实话，他凶起来，学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奇怪的是被惩治过的学生不但不会恨他，反而会更敬他。这点上，小木差的不在车马炮上。他俩搭伴带过六年级。同样是因为作业问题惩治学生，结果却全然不同。小木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大显小学高段学生的数学成绩普遍太差，学生们对数学厌恶的情绪由来已久。再加上，他上数学课时也不怎么生动有趣。但他认为最本质的一点是自己不懂的管理艺术。
学生与老师的距离不能太近，两者更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学生的心里，老师始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可能只有在怕的基础上才会产生敬。当学生发现一个平时老是板着脸，恶狠狠的老师忽然有一次居然关心了他，他又怎会不感激这个老师，敬重这个老师呢？其感激和敬重的程度要远比每天都关心自己的那个老师要深的多。因为学生怕你，不敢不完成作业，不敢不遵守课堂秩序。即使不爱学习也得强迫自己学习。努力学习，有效率学习的结果是好成绩。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小木还不算迟。道理不是不懂，只是太天真。书上很多的东西有时候只是件华丽的外衣，人得在社会实践的磨练中才能学到实实在在的东西。
某天，大显小学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地点是教室，时间是上午第三节课。几个老师正匆匆赶往六年级班门口。他们听到了一种特别的声音——哭。不是一个人在低声啜泣，是一群人，是四十多个学生在哭。小柳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炯炯注视着学生，嘴角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人有好奇心，所以七、八个老师被这“群哭声”吸引过来。他们议论纷纷。“小柳班里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学生挨打了？”“即便是挨打，也不可能每个学生都挨打吧？”
中午，宿舍里。小柳说起了这件奇怪的事，或者更应该叫奇怪的课。“没有什么，我只是给学生做了个测试。”小柳得意地接着道，“刚上完关于‘感恩’的一节课，所以给学生弄了个心理测试。”
“怎么听许多老师说，你们班第三节课上发生了怪事。全班学生在一起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所有人都施以暴力。”
“怎么可能，我这么好个孩子。俺们不对学生施以暴力。”
小木忍不住笑了，“谁不知道个谁？”
“你知道我是怎么弄的么？”小柳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缝。
“我知道。”小木很确定
这下疑惑的竟然成了小柳。“你真知道？”
“知道！”
“那你说说看。”
“你一定是让学生说出他们生命中最亲的人。然后再设置场景让他们一个个离开人世。”
不等小木说完，小柳接过话茬，“你知道么，全班四十三个学生几乎全都哭了。”
“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只有失去亲人后才懂得珍惜，才会后悔。你戳在学生的软肋上了。”
“不仅如此，做完测试，我要求他们每人写一篇关于‘感恩’主题的作文。这叫一举两得。既要让学生懂得要珍惜身边的亲人，又能提高他们的写作水平，我又何乐而不为？”
小木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十分好的办法。学生们一听到要写作文，郁闷、烦恼，说自己脑子空空，没有写的内容。其实不论是谁，哪怕是文学大家也不见得在任何一个场合就能写出传诵千古的佳作。韩愈说得好，“不平则鸣。”当你的内心受到很大触动，这时在动笔又怎会无事可写？写出来的东西是真性情的流露，当然会引起读者的共鸣?写作文，感受更重于技巧。真实的感受方能在写出动人的文章。
这种一举两得的事小木也想弄一次。他想看看五年级班学生的反应如何？他更想看看自己的语言感染力究竟怎样？
下午，天气恨不得将人们一个个掷入蒸房。热得让人感觉呼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是星期四，小木的课最多。两节作文，一节品德。三节课居然挨在一块儿。像往常一样，小木坐下来，下意识地从左到右仔仔细细扫视一遍学生。他不但看看有没有缺勤的学生，也想通过扫视使学生有点压力，打起精神。
小木淡淡地说，“给大家搞个测试，这个测试是由一连串故事拼接的。”
小木说前半句，学生在摇头叹息。他们以为又要考试，忽然听到“故事”两个字，眼睛霎时有了光芒。
“说是测试，其实也是个游戏。”
学生们更有精神了，连后几排的学生都坐起来，竖着耳朵在听。
“大家想不想玩这个游戏？”
“想。”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既然想，你们就要听从我的指令，一直进行到最后。”
“没问题。”
“好，先拿出一张纸来。”
学生们有点疑惑，却还是找了一张纸铺在桌面上。
“我们每个人都有亲人，都有朋友。他们对我们很重要，对不对？”
“对！”
“那么，接下来把你觉得生命中对你最重要的五个人的名字写下来。”
学生们嘻嘻哈哈的完成了小木的第一道指令。“老师不是说有故事吗，怎么还不说？”
“不急，着急吃不了热豆腐。”小木清了清嗓子，“故事发生在沙漠。沙漠是怎样的环境？我想大家都知道。这种地方寸草不生。放眼望去，黄沙滚滚，无边无际。白天的沙漠又酷热异常。据说生鸡蛋放下去要不了几分钟就会熟。现在有五个人来到大沙漠旅游，不想，他们迷了路。不论怎么走，都是黄沙，来时路径再也无法辨认。五个人中已经有人开始绝望。他们能活着走出沙漠的惟一指望就是水，而偏偏他们带的五皮袋水仅剩一袋。一袋水只能让五个人中的四个人暂时活下来。只有暂时活着，才有走出沙漠的希望。所以，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有一个人牺牲来换去其他四个人生的希望。不幸的是这五个人恰恰是你刚才写下来的五个亲人。现在做出选择，用笔划掉那个牺牲的人。从你划掉他名字的一刻，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学生们的情绪似乎有些改变，他们的脸上早就没有了听故事的那种兴奋。小木问，“完成了没？”
学生们不再异口同声，他们陆陆续续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完成了。”而且将自己桌上那张纸捂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别人看到他划掉的那人的名字。
“你轻轻划去的那个人被无情的黄沙吞没，他的躯体永远留在了沙漠。剩下的四个人因为喝到了水，终于强撑着身体走出困境。四个人从此恨极了沙漠。这辈子，尽管忘不掉这两个字，却不让别人提起。从沙漠回来的某天，四个人出来散心。忽然，晴朗的天空被一道闪电撕破，紧接着闷雷震耳欲聋。一声惨呼，四个人当中有一个不幸被响雷击中，全身焦黑，一命归西。现在，大家可以做出选择了！”
第一次做出选择，学生们比较果断，这次犹豫了。划去第二个名字用的时间超过前一次。他们手中的笔似乎越来越重，开始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学生顿时变得沉默。
小木深深感受到全班的气氛逐渐沉重。时间走的慢起来像是背起千斤重担。
“雨没有因为任何一个人而停止，一直下，下了整整一个月。街道上汇集起来的大水猛兽一般吞噬着整个村庄，每一个巴掌大的地方都不放过。大水把三个人中的一个冲走。当然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现在，你又能选择了！”
沉重的氛围突然被零星的啜泣声打破。小木一面解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面催促他们选择。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走得超慢，好像过了好几年。几个女生的眼眶里开始有眼泪打转，他们似乎已不愿再进行下去。
“我们这个地方有什么特产？”小木似乎要改变话题。
“冬瓜！”学生们肯定地回答。
“不错，冬瓜是我们这个地方人们的经济来源之一。于是有两个人趁着天还早，赶上小平车来县城卖冬瓜。两人高高兴兴的下城，其中一个人居然哼着乡间小调。他们卖瓜的地方在一个算不上繁华的路口。刚要拐弯，迎面一辆轿车像一头疯牛撞将上来。驴飞了，车毁了。两个人有一个被远远的抛出去。他的腿上、胳膊上、嘴里到处都在流淌着鲜血。不幸中的万幸，由于抢救及时，挽回了一条命。但他永远只能是植物人。一个不能再劳动，不能再照顾儿女的废人。两人恰恰就是你纸上剩下的两个人。”小木叹息一声，“做选择吧！”
零星的啜泣声瞬间连成一片。某种力量彻底击碎了学生们的内心。他们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出来。本来是这出游戏导演者的小木忽然也觉得内心多了一块石头，堵得死死的，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小木的一双眼睛透过三百多度的镜片再次扫视全体学生。大部分学生在哭，哭得实在伤心。这种情况属意料之中，当然也有意料之外。三、五个男生尽管比较伤心，却没表现在脸上，他们仍在自言自语，“这都是假的，我刚才一个都没划掉。”
这个游戏固然是假的，但是谁又保准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自己至亲至爱的人，没有哪一个会陪你一辈子。他们必然会一个个先你而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相信大家的五个最亲的人里边，最后剩下的一定是父母。因为他们始终是最爱你的人。我并不想让大家难过，我只是想让大家明白一个道理：失去了才会珍惜。与其后悔，我们为什么不去珍惜现在。从现在开始感恩父母，珍爱朋友，哪怕为他们做一点点小事。不要去等，等到他们一个个离你而去才想到感恩。那个时候你只有悔恨，只有遗憾。”小木说这番话时，音调低沉，语气凝重。
心理测试做完了没？没有。原先设置的五个情景，五个人会一一离开人世。但是小木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进行下去。学生们已懂得了失去的痛苦。有这一点就够了。再进行下去，小木就有雪上加霜，摧残人心灵的嫌疑了。
眼眶有些湿润的小木，叹息道，“好了，这次作文的主题有了。那就是以‘感恩父母‘为主题写篇作文。”
第二节课还是作文课。许多学生的脸上依旧留着泪痕。他们的笔沙沙的写着。甚至连小木都没有想到，一节课的时间，他们竟然打完了草稿，并且誊上了作文本，作文的质量也不错。
人心如果被真正触动，又怎么会没有东西写？作家是这样，学生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