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城主府。
深院。小楼。
白衣颜清尘双手拄着短刀，坐在屋脊上，抬头仰望天空。
此时阳光刺透乌云，将金光洒落大地。
“颜先生，你可欺得我好苦啊！”被困在小楼中的东临城城主武空明，坐在裘千山经常独饮的亭台里，举杯浇愁。
“也是，谁能将你与缙云山脉以南的那些蛮子联系在一起呢。”不待颜清尘开口，武空明自己替自己寻了个台阶下，只是言语间也不怕忌讳。
颜清尘笑了一会，顺着武空明的话答道：“城主大人英明，其实我也很难将自己与那些蛮子联系到一起。”
说完他话锋一转，叹道：“太夫人设下的禁制，我解不开。”
“哼，她老人家恐怕早就到了那重境界！”武空明冷笑起来，“二十年前，即便武家面临颠覆，她也未曾出面，反倒是大供奉不远千里前来解救。在她的眼里，还有我武家？倒是那徐家一出事，便跟失了魂似的。”
“原来太夫人是徐家之人！”颜清尘恍然大悟，这才想起了徐稚的姓名。
“难道她真的以为，到了那一重境界，就敢与圣宫作对？”武空明实在想不通这些实力通天却愚蠢之极的修行者的想法，“三宫主吃人倒是不吐骨头，就她聪明，洗干净脖子往上送。既然将自己锁在山里几十年，安安分分等死不就好了，为何偏偏要四处伸手！”
颜清尘一边听着武空明的愤言，一边扭头去眺城主府最深处的那座不高的山，忽然笑道：“刚进府时我原本也想进山一瞧的，还好鄙人懒了些，迟迟没有成行。”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身子一阵哆嗦，若是他一开始便知有这样的老怪物存在，他估计会率先思量是否要进这座城主府。
武空明闻言，也大笑了起来，这位竟是离蛮身份的颜先生，着实有趣。笑完，他沉声说道：“当年人人觊觎的东西，就在那个老不死的身上。颜先生，你若是能杀了她，那东西归你也无妨。而且，只要圣子殿下答应与你合作，东临城，就会是你除殿下之外最大的助力！”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更相信自己手中的刀。不过，圣子殿下外加一个东临城域的力量，我可真稀罕。”颜清尘站起身来，将刀挂回腰间，弹了弹古朴的刀镡，洒脱笑道，“呵呵，令重慈现身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接下她一招。也罢也罢，你们华族有句话说得好，该出手时莫藏拙。城主大人，摆几坛你们最醇最烈的好酒，我若生，当与你共饮；若死去，请把酒在我的死地都倒上！离人不讲马革裹尸还，化作尘埃便归乡！”
……
颜清尘腰间魂刀震颤不已，尖啸之声更是不绝！
近在咫尺的周玄感受到鞘中喷薄欲出的煞气，大骇不已。
颜清尘将手中雨伞递给周玄，然后往前跨出一步，将后者两人挡在了身后。
废墟上的老妪眯着眸子，看着颜清尘如看死人。
“前辈实力通天，晚辈自知不是对手。”颜清尘朝着徐稚抱拳，谦恭说道，“且恕晚辈斗胆，不如让晚辈先出一刀，若是侥幸赢了，容我带圣子殿下离开。”
这句谦恭的话里一点也没谦恭的意思，面对徐稚这样的强者，只谈赢不谈输，颜清尘的口气，可比柴刀斩徐雍的周玄要大多了。
果然，徐稚闻言，嘎嘎大笑起来，声音如同撕破的旧布。
周玄将稍微恢复了体力的姜鱼鱼扶起，一瘸一拐地退出二十丈外，一双眸子落在那一袭白衣的背影上，竟然多了几分赞赏。这家伙其实蛮对他的口味的。只可惜双方终究有解不开的死结。
“圣子殿下，那个叫徐稚的老东西很强？”周玄问个问题，话中都不忘损伤了姜鱼鱼的徐稚一回，籍以溜须拍马一番。
“应该与靳师兄一样，我难敌她一招。”姜鱼鱼语气生硬地道。
“额，话说回来，怎么靳老先生至今不出手？”周玄这才想起，他还没有看到靳南淮出手。哪怕是在徐稚出手打伤姜鱼鱼的时候。
姜鱼鱼脸色一黯，苍白的双唇紧紧抿着，并未回答周玄的这个问题。
周玄也是心思细腻的人，知道其中定有他所不知的变数，于是立刻岔开话题，说道：“连殿下都接不下那老东西一招，颜清尘这家伙上去不是送死？”
“他的那把刀，是蓄养千年的一把魂兵，如果他能发挥出它的十成威力，伤了徐稚，也不是不可能。”姜鱼鱼第一次耐住性子与周玄说话，这倒让周玄受宠若惊，“不过以他的实力……”
姜鱼鱼话还未说完，一股难以明言的悸意便从两人心中升起。
两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颜清尘。
倏有源自远古的蛮荒气息自他身上汹涌而出。时空仿佛被斫天之大斧剖出一扇大门。
颜清尘便是这扇门。
腰间短刀的震颤愈发频繁，尖锐的叫声刺人耳膜，如有千万鸟鸣。
他压在刀镡上的拇指缓缓将刀推出刀鞘一分。
赤红色的光焰立刻夺鞘而出，瞬间淹没颜清尘白色的身影。紧接着他的上身迅速变得强壮，最后甚至撑破了衣裳。
周玄骇然发现，在赤焰萦身之后，有无数如同黑蚁一般密密麻麻但不知名的物质爬满了颜清尘赤裸的上半身。
这些黑纹不仅爬在颜清尘的躯干上，更是爬满了他以往俊逸的脸庞，黑色物质最后爬进他的眼眶，将眼白染成黑色。而原本黑色的瞳仁，变成了诡异至极的赤金之色。
“离蛮的魔化？”徐稚将双眼眯得更细，显然她一开始也没有看出来颜清尘的离族身份，直到这时，她才大悟，“看你的模样，你至少有一半的华族血脉。据说华蛮结合的后代，魔化成功的概率极低，但魔化的威力，却远非普通蛮子可以比拟。然而你身上的煞气多于魔气，看来，你只不过是依靠手中的魂兵来强行进入魔化状态。若非如此，老身倒要觉得棘手。”
颜清尘身上的气势愈攀愈高，直至冲入雨云。低压压的黑色云层迅速旋转起来，凝成了一个笼罩半个东临城的巨大漩涡。
赤红色的光焰在颜清尘的头顶上凝成了一个巨大的魔神像，空洞洞的眼神如同两座炼狱，死死笼罩住废墟上的徐稚。
“原来传说中离蛮的狰狞模样，并非空穴来风。”周玄看着魔化后的颜清尘，禁不住咋舌道。
后者身上的莽莽气息，他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长街两头交战的同袍们见到漩涡中心下那个狰狞魔像，竟然一时之间忘却了厮杀，纷纷惊恐地杵在原地。
面对魔神的威压，原本佝偻着身子的徐稚反而挺立起来。她双手左右摊开，掌面朝下。
一股丝毫不弱于颜清尘的气势立刻冲天而起，瞬间便将头上黑云漩涡冲回云海。四色雷霆交驳闪烁，轰隆轰声碾碎方圆十丈的房屋。
这一个简单提势，比起当日东临山巅李明前的聚石十丈还要骇人听闻。
早早退出两人交战范围的靳南淮看着废墟之上的徐稚，脸上神情若有所思，不多时，便有所悟。
“原来那东西就在你的身上，难怪二十年前即便武家险些绝灭，你也深藏不出。”靳南淮眸底闪过一抹寒芒，“众人口中相传了数十年的‘神品’，居然就是明王皓珠！”
“李前明啊李前明，你既已辟道，即便得到这颗明王皓珠，也不过入得伪境，伪者，虚也！于你追寻天道，又有何意义？”
徐稚脚下废墟随着气势盈天而纷纷飞起，不多时便凝成四面石壁，将她笼罩其中。看来她真的决定接下颜清尘的这一刀。
石壁上玄奥符箓飞舞，如龙盘虎踞，异于天地元气的土黄色光芒在尘埃中发着朦胧辉光。尘埃落尽之时，石壁变成了一座尖顶石碑。
“空手结阵，而且还是具备属性之力的上乘阵法！”姜鱼鱼看着那座五丈石碑，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俏脸再次变得苍白。
“哈？”周玄一边看着二十丈外精彩至极的对决，双耳也不放过姜鱼鱼口中的剖析，怎奈这一切如听天书！他忍不住腹诽起他大王叔来，身为启蒙老师，修道界之事，告诉他的辛秘却不过十句话。
碑成，颜清尘的一刀也酝酿到了巅峰。
他伸手拔刀。
这把被喂养了千年的魂兵终于出鞘！
嗡！
刀气！煞气！杀气！
一刀既出，成千上万的肉眼可见的赤色罡风朝着石碑呼啸着斩去。
风有千万道，在闪耀着土黄色朦胧辉光的石碑之上，也就留下了千道万道。
然而刀风一道却如千万道。
这一刀斩出千万刀风，亦等同于斩出了千万刀。
每一道刀风重叠了千万次，便在石碑上重复撞击了千万次。
哪怕是如此之阵法，也抵挡不住千万复千万的风刃砍伐，待得刀风终尽时，正面迎击的那一面石碑上，原本已被凝做岗岩的尘土碎石，复归为尘土碎石，簌簌落下。
不仅如此，与之相邻的两面，也都是裂痕斑驳，如同断壁残垣。
颜清尘的一刀，竟真的破开了对方的防御。
然而，耗力过度以致七窍流血的颜清尘，在退出魔化状态后苍白如纸的俊脸上，却满是苦涩意味。
破开徐稚的防御，也仅仅是破开她的防御而已，他的刀，并未能伤对方分毫。
周玄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久久无法回神。
这就是魂兵的力量！
这就是修行者的力量！
哪怕他在双尾白狐的帮助下，曾取巧战实力不俗的吕仲虞而不败，亦以御气境界对阵徐家灰袍老家主，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自称修行者，简直就是自取其辱——不，还是侮辱“修行者”这三个字！
不过，他的这个震惊很快便被下一个震惊所替代。
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丈粗的紫色雷霆！
雷霆直落残碑，竟然瞬间便将石碑，甚至碑中的徐稚，化作尘埃。
出手的赫是一直袖手旁观的靳淮南！
姜鱼鱼面色一喜。
然而，震惊之中的周玄心头却是兀地一跳！
这正是源于他死而复生所得到的超本能反应！
他忽然推开大喜之中的姜鱼鱼，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之中，胸口兀地炸开，剧痛瞬间夺去了他的意识。
眸中最后一抹光明，却落在远处那个折身逃遁的修长背影上。
……
